劉斌 孫允廣
2015年9月,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朱云漢撰寫的《高思在云:中國興起與全球秩序重組》一書,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在書中,朱云漢觀察了西方國家政治經濟體制的運作機制,探討了“巨變時代”下,中國的崛起和西方主導世界的歷史反轉。
“沿海一些地方已跨越‘中等收入陷阱”
南方周末:你所說的中國模式,是不是主要指中國取得的經濟成就?
朱云漢:可以這么說,但其實不止如此。如果從人的發展指標看,中國在很多方面都已經接近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的平均水平。這是在幅員那么大的國家達成的,新加坡彈丸之地弄得很好,它沒有那么大的城鄉差距,并且還有交通、人才等諸多有利條件。
中國地域太大,相當于把整個南歐中歐東歐北非中東通通包進來,在復雜的民族關系,低的起點,以及外部敵對的環境中,開始去摸索一個后進工業化道路。
辛亥革命之前,國家非常弱,很難對基層進行控制,主要靠地方士紳,利用宗族和家庭倫理一層層下來,國家的穿透性非常弱。當時模仿西方國家建立現代國家,但國家的治理能力無法在一個軍閥割據和抗日戰爭時期建立。國民黨后來潰敗,也是因為沒有真正建構國家治理體系。
從1949年開始,中國開始建構一個具有穿透性、組織嚴密、動員能力很強的國家體系。它對資源的調動和掌控前所未有,所有生產資源都徹底公有化或集體化。中國人的國家意識也建立了起來。這些準備可以用來抗美援朝,也可以用來與蘇聯對抗。一旦外部條件許可,還可以與西方市場經濟進行交流,這些準備轉向“全力以經濟發展為第一要務”時,爆發力是非??捎^的。
南方周末:與美國模式對比,中國模式是否會面臨創新增長困難,出現“中等收入陷阱”的問題?
朱云漢:“中等收入陷阱”是世界銀行提出的理論,也說明某些拉美或者東南亞國家的一些現象,但是韓國和中國臺灣已經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
在我看來,中國沿海一些地方,上海、廣東、浙江已經跨越了。現在的問題是,能不能把中西部都一起改善,我認為這個可能性很大。
舉個例子,深圳的人均收入已經超過臺灣,深圳的產業創新動力現在也已經超過臺灣的新竹科學園區了,杭州跟網絡有關的商業模式,也超過臺灣了。當然現在對全中國的輻射不夠。中國人均GDP超過7000美元,購買力等值11000美元左右,再用10-15年翻一番,最富裕階層已經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中國不能期待各地方達到瑞士水平。我的意思是,可以慢慢來,走一個稍微平衡的、穩健的增長,增長期長一點沒有關系,不同時期設定不同的階段性目標。
中國目前還有很多問題需要去處理,這些難題里面也是契機,比如霧霾問題,可能重新開辟一條智慧型城市的道路。今天的條件可以倒逼中國再走一個跳躍式的發展模式。我認為中國對未來的發展設定綜合的思路很重要,比如什么叫“全面小康”,以中國的條件來講,人均居住面積25-35平米就非常好,不必要去追求像美國一樣,一個車庫三部車。關鍵是怎么去設定健康、公共服務等各種目標。有的時候過于追求或崇尚一些東西,會產生很多非常不均衡的問題。
南方周末:有些人認為中國模式過于強調發展,你是怎么看的?
朱云漢:如果社會中有更多的呼吁或壓力,去做增長與其它目標之中的權衡,我覺得強調發展是對的,也該讓做。但現在已經開始有共識,空氣要清潔一點,其它方面要做出一定的犧牲。但當然還有不少問題,比如河北,存在那么多發展上的制約,北京人應該補貼他們,這套機制目前沒有。張家口歷史上是一個很有名的產米的地方,現在不許種稻,因為耗水太多。還有,許多城市農民工已經沒有鄉下可以回去,將來要對他們的第二代的居民身份與權利做出合理的安排。
中國非常大,這個土地上的人相互依賴性非常高,整個中國又是災害很頻繁的地方。因為人太多,有些地方不該住人卻住了,出了問題要調動資源去照顧他們。
“有些地方市場化不足,有些地方市場化過度”
南方周末:根據美國蓋洛普公司在前年9月做的一項調查,中國人的幸福感不高,在全世界只排名第90位,你覺得這是什么原因?
朱云漢:我聽過一個故事,很多日本教授到北京來跟同行交流,熟悉之后,有中國教授就請日本朋友來家里吃飯。日本人吃完飯后就感慨,中國的人均GDP看起來不高,大學教授薪水也不高,可是真正去算,每人住多少平米的房子,交通時間是多少,每天食物可以吃到什么樣子,絕對比很多日本教授要高,他們在東京郊區住,每天交通單程就要一個半小時,人均居住面積可能都不到20平米。中國永遠無法復制像瑞士那樣的生活,人口和天然環境沒法復制。
南方周末:對于中國經濟發展速度很快,但面臨的財富分配不均的問題,你怎么看?
朱云漢:可以做得更好。中國有些地方市場化不足,有些地方市場化過度,比如醫療這一塊市場化過頭,全世界很少有這樣搞的。如股市,中國居然出現各種不同形式的高杠桿、場外配資,成熟的金融市場化國家不可能允許這樣一種高風險方式,而且還讓金融機構參與高風險股票融資,不可思議。這是金融監管的嚴重缺位。中國具有糾錯的能力,其后發優勢還有充分發展的空間。
南方周末:西方有觀點認為,中國在推進改革開放的過程中,政治方面的改進,遠遠落后于經濟制度改革,這點你怎么看?
朱云漢:其實韓國、中國臺灣經濟增長最快的時間,也都是強人政治或者威權體制。臺灣經濟起飛從1950年代末期,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韓國樸正熙時期打下了最重要的基礎。
你真正回顧歷史就會發現,所有快速成功的工業化,國家角色通常都是起關鍵性作用,尤其從起飛到跨入資本密集這個階段。除了最早的第一波的原生型英國,之后的都一樣。
南方周末:中國模式下一步會往哪個方向去?
朱云漢:中國自己要去摸索出來。我們要承認知識的不足,因為難度和復雜性超乎我們過去的歷史經驗。世界上沒有一個完全值得中國復制模仿的模式。中國也很幸運,世界上有太多可以借鑒的興衰與成敗,如蘇聯轉型,一些國家和地區如何陷入民主困境與經濟停滯。中國的道路需要自己摸索,當然可以從各方面借鑒經驗,加以必要調整。
南方周末:你在書里說,國家政治體制不應該以“民主”與“非民主”來劃分,而是以“有效政治秩序”與“良好治理”來看待,為什么?
朱云漢:一個社會如何完善大多數群體的生產發展權利和機會,才是最根本的東西。這些東西要是沒有,單有投票權沒有意義。最近美國學者福山又把國家治理放在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