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施恩
雖然中新兩國在若干重要領域存在顯著的異質性,但可抽取其公司治理的精髓,再根據中國國情予以本土化改造
長期以來,新加坡對國有企業的治理成就一直為世人矚目。截至2015年3月底,淡馬錫旗下資產2600億新元,是最初本金的730多倍,成立41年來的“股東復合年化總回報率”高達17%(Temasek Review,2015),驕人業績遠超同期私營企業,并得到國際權威機構標準普爾和穆迪投資“AAAA”的最高信用評級。淡馬錫的經驗充分證明,所有權性質并非決定企業效率高低的根本因素。如果國有企業不享受特權、公平參與競爭,在為國家創造更多財富的同時還能讓全體股東即全國人民普遍感受到它所帶來的好處,那么我們就有充分的理由發展好國有企業。
淡馬錫定位的戰略轉移
1.國聯企業的旗艦。新加坡在獨立初期的工業化進程中,鋼鐵、造船、石油化工等資金與技術密集的產業以及道橋、港口等基礎設施的投資建設基本都由政府負責,所以這些企業又被稱為“國聯企業”。伴隨著經濟的高速發展,這些國聯企業數量越來越多、門類越來越全,如何對其實施有效監管就成了一個非常棘手的難題。1974年,新加坡政府授權財政部籌劃組建了淡馬錫私人控股有限公司,并賦予它“通過有效的監督和商業性戰略投資來培育世界級公司,從而為新加坡的經濟發展做出貢獻”的使命。根據規劃,淡馬錫持有新加坡開發銀行等36家國聯企業中價值約3.45億新元的國有股權。
2.財富增值的投行。2002年發布的《淡馬錫憲章》(以下簡稱“憲章”)賦予了淡馬錫公司新的使命:“通過培育成功而有活力的國際業務,淡馬錫將幫助擴大和深化新加坡的經濟基礎。”2009年修訂的《憲章》將淡馬錫明確定義為:“堅持商業原則的投資公司”、“以價值為本的積極投資者”和“積極的股東”;其使命是,通過“增持、減持或維持其在公司的投資、其他資產或領先的創新產品及業務”,“為利益相關者創造可持續的長期回報”并實現“股東利益最大化”。此外,新《憲章》還極力將淡馬錫描述為“一家負責任的企業公民”,承諾將其部分收入用于“支持和幫助更廣泛的社會群體的成長與發展”。比較而言,此版本放棄了“培育本國公司”、“拓展和深化本國經濟基礎”的說法,以淡化外界對淡馬錫在國際商業運作中抱有某種“政治目的”的懷疑。
相對來說,2015年修訂的《憲章》最醒目的變化有三處:一是通過廣納國際商業精英確保董事會決策的高水準和全球視野,同時也以無言的方式向外界證明了淡馬錫的決策透明度;二是進一步向外界說明了新加坡政府與淡馬錫、淡馬錫與其所投資的公司之間的“純商業”關系,兩者的合理結合明顯有利于進一步降低外界對其抱有“政治目的”的疑慮;三是將其一直在承擔且無法掩蓋的根本任務公開——“保護我們過去的儲備金”。
中國與新加坡在若干重要領域的異質性分析
雖然中新兩國都經歷了列強殖民、二戰創傷及建國早期的經濟重建與趕超等階段,但兩國在若干根本領域的異質性仍是顯而易見的。
1.資源稟賦與經濟總量的巨大差異。中國陸地面積960萬平方公里,大約是新加坡的1.3萬倍;中國領土東西相距5200公里,南北相距5500公里,地貌幾乎涵蓋了從高原到盆地、從雨林到沙漠、從熱帶到寒溫帶的所有形態,自然資源豐富(雖然因人口多而被攤薄),戰略縱深廣闊。最新數據表明,中國人口13.68億,是新加坡的250多倍;中國2014年的GDP總量為10.38萬億美元,約為新加坡的34倍。
2013年,中國取代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貿易體;如果以購買力平價排名,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一經濟大國;即使按照貨幣法計算,中國經濟總量也會在2020年前后成為世界第一。在過去的30多年中,中國的經濟總量有了巨大飛躍,同時也實現了從商品輸出向資本、技術與裝備制造輸出的轉變,綜合實力也有了大的飛躍。
2.戰略目標的巨大差異。新加坡推出的“工業21”發展計劃、“智慧國家2025”等中長期規劃的核心內容包括:促進制造業多元化,以減少對某一行業的整體依賴;美化和優化軟硬件環境,以吸引更多的跨國公司;加強與各國的聯系,從世界各地引進資本、知識、思想和人才。透過其一系列政策措施,高收入城市型島國的戰略特征依稀可見。

基于“當今世界最大的發展中國家”的根本定位,鄧小平同志曾于1987年為中華民族的復興大業設計了“三步走”戰略。在中共十六大、十七大提出的“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基礎上,十八大又進一步明確了到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目標,并在民主法治、文化建設、人民生活、資源環境等方面提出了更加具體的要求。中國發展任務之艱巨、目標之遠大、工作之全面,都是新加坡現階段所難以比擬的。
3.國際地位的巨大差異。從李光耀于1966年提出“世事多變,適者生存”,到1989年的“世界猶如大海,在大海中大魚可以生存,小蝦也可以生存,新加坡將以一條小蝦生存于國際大海之中”,再到世紀之交的“新加坡通過跨國公司,利用高科技和高水平管理來進行工業化。跨國公司是新加坡的企業火車頭”,新加坡作為一個城市型島國的發展定位躍然紙上。
早在1956年,毛澤東同志就曾表示:“中國是一個具有960萬平方公里土地和6億人口的國家,中國應當對于人類有較大的貢獻。”面對“蘇東巨變”,鄧小平同志也冷靜而敏銳地指出:“所謂多極,中國算一極,中國不要貶低自己,怎樣也算一極。”江澤民同志在中共十五大上提出:“要致力于推動建立公正合理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中國是維護世界和平和地區穩定的堅定力量。”甚至就連李光耀本人也在其回憶錄中表示:“中國大可成為世界數一數二的貿易強國,在國際事務上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
4.發展方式的巨大差異。繼20世紀90年代提出“把經濟發展空間擴展到海外”的總體思路之后,新加坡近年來不斷謀求更大規模的全球化投資。正如其現任總理李顯龍所言,全球化理所當然是為新加坡設計的。盡管獨立初期的新加坡失去了馬來半島作為腹地,但卻成功地把全球作為經濟發展的腹地。這對于資源匱乏、地理位置便利且非常富裕的島國來說,是一個別無他法的正確選擇,但對于地域遼闊、人口眾多、經濟總量龐大且工業化并不十分充分的中國來說,這樣的發展方式顯然是不夠科學、不全面的。
雖然中國經濟總量已經躍居世界第二,但經濟的二元結構特征仍十分明顯,在經濟、文化等諸多領域仍存在巨大區域差異。根據聯合國的最新標準,目前中國還有兩億左右的人口處于貧困線以下,即便是城市中也仍有2000多萬貧困人口。因此,全方位協同推進新型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等,仍然是中國當前乃至今后很長一個時期的重要任務。
關于國企改革的政策建議
雖然淡馬錫成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諸如:正確的戰略選擇、全球化的精英治理以及有法必依、違法必究的嚴刑峻法文化等,但其成功的核心環節依然體現在完善的法人治理結構、有效的激勵約束機制、價值導向的市場化經營以及注重風險防范的多元化投資等方面,這些都是值得借鑒的寶貴經驗。但由于中新兩國在若干根本領域存在顯著的異質性,直接模仿新加坡經驗理論上存在很大的潛在風險。正確的做法應當是抽取其公司治理的精髓,再根據中國國情予以本土化改造。
1.政策取向。(1)要分享人類和平與發展的勝利果實,更要有新興大國的國際擔當。單從國際業務看,如果把淡馬錫比作“附在大鵬翅膀上的羽毛”應該不算過分——通過大手筆投資來助力目標企業,然后從其做大的“蛋糕”中獲取回報。這樣的運作方式對于新加坡的淡馬錫來說當然無可厚非,但對于未來可能出現的“中國版淡馬錫”來說顯然不夠明智。
一是政治方面。在海外,對一些國家戰略部門如銀行業或電信業之類的投資往往是極其敏感的。雖然淡馬錫一再表白“遵照商業原則運作”、“不受政府干預”等,但外界對其猜忌依然很重,甚至還一度被印尼、馬來西亞等國視為“不受歡迎的入侵者”。如果連新加坡這樣的小國的對外投資都會倍受猜忌,那中國的一舉一動,無疑更會受到有關方面的“密切關注”。
二是經濟方面。小國當然可以作為世界經濟的參與者和分羹者,但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則幾乎不可能采取同樣的策略。世界銀行的統計數據表明,在1980—2012年期間,中國GDP的年均增長率為10%,對世界GDP增長的貢獻率高達13.4%;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測算,中國2014年的經濟增量對全球經濟增量的貢獻率是27.8%,居世界首位。這些數據也進一步證實了世界銀行前行長佐利克的觀點,“不論是新加坡、東盟,還是歐洲和美國,都在某種程度上依賴中國的改革成果”。
三是綜合方面。中國的發展不僅是經濟問題,還涉及大國的責任與擔當。中國的“新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戰略構想,強調推動相關各國打造互利共贏的“利益共同體”和共同發展繁榮的“命運共同體”,正是中國領導人總攬全局、主動應對全球形勢深刻變化而做出的重大戰略決策,其中的大國責任意識,不言而喻。
(2)要推動經濟全球化,又不能舍去本土化。100年前,全世界人口大約為16億,其中美國為9000萬,占5%多;現在全球人口約為68億,中國占將近20%,基本相當于100年前的世界總人口。中國未來的經濟增長顯然不可能再靠大規模出口來拉動,或是依靠對外的投資收益來保障國計民生。但正如法國著名經濟學家魁奈所說,“整個中國相當于所有的歐洲統一在一個主權之下的規模”。中國的國內市場龐大且未來前景廣闊。只有努力發展好國內市場、使人民充分享受改革開放的勝利果實,我們才能以更高的水平和更寬的視角深度參與國際經濟。
2.架構設計。(1)優化宏觀治理結構,加強以促使國企持續提升綜合實力為目標的專業化監管。中國國資委于2003年審議通過并于2006年、2009年、2012年三次修訂的《中央企業負責人經營業績考核暫行辦法》,為切實履行企業國有資產出資人職責、維護所有者權益等做出了重要貢獻,但其以利潤總額、經濟增加值、國有資本保值增值率和總資產周轉率等指標為主的考核體系,相比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四中全會提出的新目標、新要求,仍存在需要繼續完善的地方。

中國可以參照淡馬錫模式來優化國企的宏觀治理結構,但與之不同的是,我們還有比積累和保護國民財富更重要的使命——全方位協同推進新型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和通過產品、資本、技術與服務的輸出深度參與國際競爭和全球產業分工。因此,著力加強以促使國企持續提升綜合實力為目標的專業化監管,應成為國資委及相關部門一下階段的工作重點之一。
(2)細化“分類管理”辦法,精心培育網狀結構的企業生態群落。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化國有企業改革的指導意見》和《國務院關于國有企業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的意見》提出的國有企業分類管理的改革方向中的亮點之一,就是把國企系統分為“公益類”和“商業類”。有關部門應考慮根據其對國家長治久安以及在國際產業分工、全球資源配置中的重要性差別,將兩類企業進一步細分為A、B、C三個等級,從而形成“兩類、六等”的細化管理辦法。
公益A和公益B類企業事關國家現在的安全與穩定或未來的繁榮與發展,因此國家應予以絕對控股或較高程度的相對控股,同時建立對其“經營目標戰略化”的管控模式,即要求其確保基本收益、創新經營管理,在完成政策目標的基礎上還應實現一定的效益目標。此類企業又可稱為“GDP公司”——它一方面可以作為國家調控GDP增幅的重要工具,同時也應實現不低于GDP增幅的經濟效益。商業A和商業B類企業能夠在國際、國內市場上取得絕對優勢或相對優勢,國家應予以程度不同的絕對或相對控股,并借鑒淡馬錫經驗對民資和外資持股比例予以相應限制,同時建立對其“綜合目標效益化”的管控模式,即要求其確保競爭優勢、追求科學發展,在公平競爭中追求較高的效益目標。
(3)考慮設置參謀機構,確保管控機制的科學化、系統化。由國務院國資委會同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財政部等,針對所監管的中央企業設立相應的決策參謀機構——高水平的專家委員會,下設戰略管理、崗位研究、薪酬與績效管理等方面的專家組。通過研究崗位特點、摸底任職人員情況,結合黨中央、國務院賦予不同企業的宗旨和使命,科學審批其戰略規劃、年度計劃與收支預算,并據此設計科學合理的績效目標與考核辦法,基于年度與中長期績效考核結果,分階段兌現風險薪酬,以提高激勵的針對性、科學性、可行性及橫向公平性。同時,通過紀檢監察部門及獨立的審計機構的監督、檢查和審計,確保被選拔任命人員能夠兢兢業業做事、清清白白做人,確保不同企業圓滿履行黨和國家賦予的使命。
(4)考慮設置專業化服務機構,有效推動國際化與本土化的協同發展。相對于傳統做法中的稅收優惠與貸款支持等簡單幫扶,將來最需要的是全方位的“專業性”支持。因此可考慮由各級國資委牽頭,引領骨干行業協會設立多層面的學術研究與信息服務機構,專門研究國內外主要目標市場的法律法規、政策導向、行業特點與發展趨勢等,以半公益、半市場化的方式為國內企業提供信息咨詢、對外聯絡與培訓教育等方面的專業性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