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犬之謎

曉寒

旅游大巴駛上高速，離開被霧霾擁抱的城市，在冬日難得的好陽光里，大巴上出游的人們個個神采奕奕。小暖興奮地和車上的驢友玩起“真心話大冒險”，小冷塞著耳機，皺著眉頭打盹。

又是噩夢。

整個人像是沉入深海萬里，意識是清醒的，身體卻怎么也醒不過來，動一根指頭仿佛都要用上移動一座山的力氣。

夢里，小冷看著自己躺在冰柜一樣的手術臺上，周身布滿意義不明的管子，醫生的交談聲就像從云端傳來，模糊而不真切。陰冷的走廊外，站著一對焦灼的夫妻。

女人有一雙和小冷一樣的丹鳳眼，凝眉深思時，眉毛的弧度都與小冷一般無二。女人切切地望著手術室的門，等候那盞代表手術結束的信號燈亮起。

只要一看到那雙眼睛，小冷就會逼迫自己從夢中醒來。

“小冷，小冷，我們一起來玩‘殺人游戲好不好！”小暖使勁搖晃小冷。

“不要。”小冷轉過頭，隱藏住初醒時眼中的一絲凌厲。

“不要那么掃興嘛！我好不容易參加電視購物，秒殺得來這么棒的特價雙人豪華旅游套餐，要是睡一路，多沒勁。”

“就是去個小村莊，能豪華到哪里去？電視購物欺騙的受眾一般都是空虛寂寞的老年人，能騙到你，也是無語了。”

“才不是呢！白水村現在已經成了一個藝術家的聚集地，開了無數家咖啡店、面包店和畫廊，還入駐了很多與有機農業有關的互聯網創業團隊，可了不得啦！”

“這年頭上街，隨便用石頭砸向人群，都能砸到兩三個創業團隊，騙子太多，傻子明顯不夠用。”小冷打了個哈欠。

“咳咳，各位游客注意了——”大巴前面圍著水紅色頭巾的導游開始說話了，“我是大家白水藝術村之行的導游。今天，白水藝術村將承辦一個‘寵物節，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是帶著自家寶貝寵物來的，所以大家一定要注意秩序，看好小寶貝……”

小冷環顧四周，果然一堆貓貓狗狗，甚至還有倉鼠、兔子、貓頭鷹，有個小孩還帶了一盒螞蟻……

“小暖，你知道，我們工作室從沒養過寵物，而且我還有潔癖。所以——為什么我們要來參加這個莫名其妙的寵物節？”小冷頭疼至極。

“因為你就是我養的傲嬌寵物呀！”小暖認真地回答。

一

白水村人滿為患，對于患有極度“人群恐懼癥”的小冷來說，簡直是場災難。所謂的“寵物節”，在小冷看來，不過就是人們來到藝術村的咖啡店、甜品店，點上一堆花里胡哨的下午茶，在暖黃色的宜家臺燈下，配著多肉植物和小清新的格子桌布，把打著領結的寵物抱在腿上，打開美圖相機，對著鏡頭連拍上二十張和萌寵的互動照片，再發布朋友圈，然后等著網絡上大家的稱贊和羨慕。

“小冷小冷，快過來，這邊只要掃二維碼，再把和寵物在店前面的合照發布朋友圈，就能免費獲得兩份紅豆雙皮奶！”小暖一把將小冷拽到一家甜品店前。

“誰是你的寵物……”小冷反抗。

“你不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貓嘛？每次拉著你，你都愛理不理的，那表情就跟貓在說‘扶著朕一樣。”小暖笑嘻嘻地說。

小冷懶得理會手舞足蹈的小暖，她瞥了一眼這家名為“哈特”的甜品店，復古懷舊裝飾，綠色植物搭配，和其他甜品店沒有什么區別。

這時，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從店里匆匆走出來，懷里還抱著一只小泰迪。

“你們剛剛看見什么人經過這邊嗎？”男人看到她們，焦急地詢問。

“這里來來往往的都是人呀……”小暖問，“你說得太模糊了，你在找誰啊？”

“就是它的主人！”男人將懷里的泰迪示意給她們看。這是一只受了傷的泰迪，一只眼睛上綁著紗布，另一只眼睛耷拉著眼皮，一副可憐兮

兮的樣子。

“我是這家店的店主，剛才發現它蜷縮在吧臺前面。我喊了它幾聲才發現，這個小家伙有條腿很不利索，動一步都很艱難，可它的脖子上還掛著‘寵物節的項圈，應該是被主人丟在這里了……”男人撫摸著小狗，安慰似地拍拍它的腦袋。

“怎么會有這樣的主人？也許……也許是因為人潮擁擠，小家伙跟主人走丟了也不一定。您的店門口有監控嗎？”小暖雖然很吃驚，卻還試圖往光明的一面思考這件事。

“這個……今天我才剛剛開店，暫時沒有裝監控，招聘的服務員也沒到，店里就我一個人忙得焦頭爛額，壓根注意不到有人抱著泰迪進來。問店里的其他客人，也沒人知道。”男人愁云滿面地說。

“這可怎么辦呀？”小暖也跟著發愁。

“去附近看看吧，”一直沉默的小冷盯著狗狗頭上一個微微翹起的小草發夾，“丟下它的主人應該還沒走遠。”

二

“哈特”的店長也很熱情，干脆關了店門，和小暖、小冷一起尋找它的主人。

很多人看見這只泰迪，都覺得非常可愛，忍不住湊過來與它合照，但在得知這是一只瘸腿又瞎眼的狗狗之后，他們多數只是簡單譴責下狗主人，便收起手機迅速離開了。有些人甚至說：“找啥主人呢？要我說，這就是你們自己家的狗，不想養了，想把這個爛攤子丟給別人吧！”

“這些人，親近‘丟丟只是為了拍個合影而已！”雖然才相處一個鐘頭，但小暖已經跟這只小泰迪產生了深厚的感情，自顧自地給它取名叫“丟丟”。只要聽到攻擊丟丟的話，她就能氣得跳起來。

“小冷，如果找不到主人，我們就把丟丟帶回去養好不好？”

“不好。”

“不要這么冷漠嘛。你看，大家說是來參加‘寵物節，其實根本就是參加‘我和萌寵合個照的攝影大賽嘛……他們都是有寵物的人，不會再愿意多養一只了……”就在尋找丟丟主人的短時間內，小暖已經在某寶上為它購買了無數狗糧和衣裳。

“你說什么？”小冷像是想到了什么。

“我說大家都是來參加攝影大賽的。”

“把你的手機給我，”作為一個“無手機主義者”，小冷認為手機是人類一項最失敗的發明，隨時隨地都在暴露自己的隱私和人身安全。

“你干嘛呀？”小冷不解地把手機遞給小暖。

小冷打開手機里所有帶有“搜索附近人”功能的社交軟件，一個個點擊搜索到的人，翻看他們最近發布的照片。

店長很快會意：“對呀！這年頭，只要一個人上網，一定會留下各種各樣的痕跡，只要他（她）養過丟丟，在他（她）的社交頁面，就一定會有跟丟丟有關的動態。”

關于丟丟主人唯一的線索，就是她頭上的這個小草發夾。可惜，這段時間似乎非常流行在頭上夾戴小草發夾，小冷和店長各自搜索到有這樣發夾的社交用戶，就有五十多個。

“‘頭上長草太流行了，都上過微博頭條，根本不好找呀。你看，這有好幾個姑娘的頭像，都是戴著小草的自拍呢。給寵物頭上夾著小草的人，也有不少。”小暖嘆氣。

“在甜品店里發過照片的有多少個？”小冷給出新的尋找范圍。

“那就是這三個人了。”店長仔細觀察了剛剛搜尋出的五十個人，最后確定了名單。

三

第一個人是張先生，有一個六個月大的女兒，還有一只半人高的金毛。他背著小女兒，女兒的頭上戴著一個小草發夾。

“我是不會丟寵物的，它們對我來說就跟我的親生孩子一樣。”張先生說著，溫柔地把奶嘴送到女兒的嘴里，小姑娘眨巴著大眼睛望著小冷和小暖。

小暖懷里的丟丟對這一家人興趣不大，不想多看一眼的樣子，看來不是親主人。

第二個懷疑對象是一名叫楊柳的年輕小姑娘。

丟丟見到她倒是熱情萬分，直接湊過去，咬著姑娘的棕色長發。

楊柳也任它咬，似乎一頭秀發還比不上丟丟的快樂，看這氛圍，還真像是主人和寵物。

“其實我養的是貓啦，這是我家大喜。”楊柳抱起一只頭戴小草發夾的金吉拉。

“難怪你的微博ID名為‘楊柳頓時大喜。”小暖恍然大悟。

“嗯，它是我家主子，我是貓奴哦！”楊柳牽著大喜的小肉爪。

“你上午在‘哈特休息的時候，有看到這只泰迪嗎？”

“不好意思，沒有……”姑娘認真想了想，搖搖頭。

小暖覺得指不定這就是丟丟的主人，悄悄跟小冷說了想法。

“肯定不是她。丟丟跟她那么親，頂多是因為兩點。一，她頭發的顏色跟丟丟體毛顏色差不多；二，丟丟是只公狗，看到顏值這么高的美女，自然比較興奮。”小冷慢悠悠地分析。

找到第三個鎖定對象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讓他們吃驚的是，這個社交軟件上的頭像雖是一只佩戴小草發夾的萌狗，但是狗主人居然是一位鶴發童顏的慈祥老奶奶。

“小冷，你看，連奶奶都玩手機網絡！你快落后世界一百年了！”小暖揶揄道。

“我用你的賬戶就好了，反正密碼都是我生日。”小冷“哼”一聲，以示不屑。

這位老奶奶是孤家寡人一般的生活，住在白水村一間老房子里，身邊收留了至少二十只流浪狗。小冷她們找到老人時，她正在給狗狗們做晚飯。

“養寵物的人，開始是因為孤獨才想養寵物，或者是一時沖動，收養了路邊被丟棄的寵物，這樣的行動會給他們帶來滿足感。可是后來，有些人不覺得孤獨了，或者覺得麻煩了，又會用各種理由拋棄它們……動物的壽命只有十幾年，它們愿意花一輩子來陪伴人類，可惜我們卻不愿領情。”老人把飯放在盆子里，招呼流浪狗們來吃。

“如果你們找不到這小家伙的主人，就把它放在我這里養吧。條件差了點，也比在外面找垃圾吃好。”老人冷著一張臉，看丟丟的眼神卻溫暖極了。

“不用了，奶奶，我們已經找到丟丟的主人了。”小冷突然說。

“啊？”店長和小暖一頭霧水地望向她，小冷卻不愿意多說：“回甜品店吧。”

四

還沒走到“哈特”甜品店，他們遠遠地就看見張先生站在店門口。

“對不起，我說謊了，”張先生朝小冷、小暖和店長深深地鞠了個躬，“它是我的寵物，小零。”

“小零是我一年前在路邊撿的，當時帶回來是想和我家金毛做個伴。后來家里有了小寶寶之后，我實在照顧不來，就想趁這次寵物節，將它丟在這里，希望有愛狗的人將它帶回家……但是你們帶它來找我的時候，我就后悔了……”男人愧疚得滿臉通紅。

“它很聽你的話，你給它一個眼神，讓它不要過來，它就裝作和你完全不親近的樣子。我想它也知道主人不想要它了，就算被你拋棄，它對你還是那么忠誠。”小冷說。

“對不起，以后我會好好養它的！”男人再次鞠躬。

小冷抿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如果可以的話，就讓我們養它吧。”

“啊？”一直保持著驚訝狀態的小暖，這次連下巴都驚得要掉下來了。

回程的巴士上，小暖抱著丟丟，小冷還是在一旁皺著眉頭聽歌，但只要小暖一離開座位，小冷就會把丟丟抱起來，環在懷里。

顛簸的巴士上，她抱著丟丟，又跌入那個可怖的夢境里。

在那個墳墓一樣的醫院，她躺在病床上，聽見醫生用金屬刀一樣的聲音，毫無感情地對那對夫婦說：“歐陽先生，歐陽夫人，您們的孩子，已經克隆重生了。”

夢里，小冷終于睜開眼，對視上女人近乎瘋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