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中林
(商務印書館 學術中心,北京 1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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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學研究
評“食貨學派”的理論基礎
——以陶希圣的“社會史觀”為探討對象
白中林
(商務印書館 學術中心,北京 100710)
[摘要]近年來有豐富的文獻討論“食貨學派”及其史學貢獻,但對“食貨學派”的理論基礎——社會史觀則語焉不詳。表面上看,高度評價“食貨學派”重視史料與堅持社會史觀是存在矛盾的,但正是在看似矛盾的地方,提供了認識“食貨學派”的入口。在歷史語境下,考察“食貨學派”宗師陶希圣發起社會史論戰以及創辦《食貨》半月刊的學術歷程,澄清其“社會史觀”的內在意涵,重提陶希圣“開創”社會史研究之于當下的意義。
[關鍵詞]唯物史觀;社會史觀;食貨學派;陶希圣
近年隨著民國學術史熱潮,“食貨學派”*關于“食貨學派”的名稱已無爭議,所爭論者只是“食貨學派”成員范圍,本文傾向折中立場,即將以陶希圣主導的與北大中國經濟史研究室有直接關系的鞠清遠、武仙卿等人,稱為“食貨學派”核心成員;全漢昇、楊聯陞等受其研究方法影響的稱為“食貨學派”邊緣成員。相關論述參見何茲全: 《何茲全文集》,中華書局,2006年,第594-595頁。這個輝煌一時的中國社會史學流派得到了充分重視和挖掘,學界突破改革開放前的理論教條束縛和意識形態的話語,從學術角度評價“食貨學派”本身的意義。*參見陳峰:《〈食貨〉新探》,《史學理論研究》,2001年第3期;梁庚堯:《從〈讀書雜志〉到〈食貨〉半月刊》,周梁楷編《結網二編》,臺北東大圖書公司,2003年;李洪巖:《陶希圣及其中國史觀》,張本義主編《白云論壇》第2卷,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向燕南、尹靜:《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的拓荒與奠基》,《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參見蘇永明:《“食貨派”的史學理論與方法》,《史學史研究》,2010年第1期。盡管有豐富的文獻討論“食貨學派”及其史學貢獻,但更多是類似于“平反”的研究,如論證“食貨學派”擺脫歷史公式束縛,重視史料的科學意義,而對其理論基礎社會史觀則語焉不詳。這體現在,要么將社會史觀視為唯物史觀的一種,要么是轉述該派宗師陶希圣原話接近而不是唯物史觀。表面上看,在科學意義上重視史料與堅持社會史觀是存在矛盾的,但正是在表面上看似矛盾的地方,才提供了重新認識“食貨學派”的入口。本文訴諸歷史語境,以“食貨學派”宗師陶希圣發起社會史論戰以及創辦《食貨》的學術歷程為對象,澄清“社會史觀”內在意涵,重提陶希圣“開創”社會史研究之于當下的意義。
一、 革命與歷史:作為革命正當性理論的唯物史觀
總體而言,對陶希圣社會史觀的解讀不外乎兩類:唯物史觀的解讀和非唯物史觀的解讀。這兩類觀點又可以細分為四種不同的解讀方案:其一關于唯物史觀的解讀,有社會史觀即屬于正統唯物史觀和社會史觀不是“正統”階級分析式的唯物史觀,而是與馬克思史學另一重要分支的系統分析的唯物史觀相吻合兩種解讀方向;其二非唯物史觀的解讀,則有社會史觀乃變相唯心論和帶有唯物論色彩的社會史觀但非純粹唯物史觀兩種說法。
然而,四種解讀方案都是以唯物史觀為衡量標準的,回顧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之交的中國社會思想界,不難理解社會史論戰與中國革命的走向聯系緊密,在這個論戰背景下,有兩大問題:中國社會史分期和中國社會性質的問題。陶希圣思想的最早研究者德里克,正是從社會史論戰去理解陶希圣的社會史觀,并且把社會史觀放在馬克思主義史學的整體氛圍中,來論證革命與歷史的關系。*參見(美)阿里夫·德里克:《革命與歷史: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起源,1919-1937》,翁賀凱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德里克:《陶希圣:變革的社會限制》,翁賀凱譯,《政治思想史季刊》,2011年第2期。
(一) 作為革命正當性理論的唯物史觀
在“革命與歷史”這個研究主題之下,陶希圣的社會史觀被視為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一個重要分支的代表,其史學的意圖同樣指向了對革命問題的解答,其不同之處,只是在于歷史分期的不同導致的革命方案的不同。但無論這些內部的分期如何,作為馬克思主義史學所表征的唯物史觀毫無疑問成了革命正當性的來源。1927年大革命的受挫是社會史論戰起源的外部因素,陶希圣在發起社會史論戰的早期著作中,也特意揭示了這一點,即號召對國民革命反思,以便戰勝革命運動面臨的困難。*參見陶希圣:《中國社會之史的分析》,上海新生命書局,1929年;《中國封建社會史》,上海南強書局,1929年。各派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都想在歷史論戰中找到支持自己觀點的立場,以便獲得指導革命行動的意識形態霸權,使得各派從中國自身歷史來看待中國革命的問題時得出了迥然不同的結論。
社會史論戰分為兩次:第一次主要以《新生命》《新思潮》等雜志為陣地;第二次主要以《讀書雜志》為論戰陣地。論戰各方大體可分為三個派別:新生命派,以陶希圣為代表主張中國既不是封建社會,也不是資本主義社會,而是一個階級結構模糊的社會(或者以士大夫階級和農民階級相對立的社會構造,這里的階級意指身份),這種特征使得具有封建性質的寄生政治勢力保持權力,同時為帝國主義的利益服務;新思潮派,以郭沫若為代表開始認為中國是個特殊社會,但是轉而贊同斯大林的觀點,即認為中國是封建社會,同時帝國主義支持著中國的封建社會結構;動力派(或稱托派),認為中國社會主體是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支持中國社會中資本主義力量的發展。*參見王宜昌:《中國社會史論史》,《讀書雜志》,第2卷2-3期。按德里克的分析,因為所有參與這場論戰的各個派別都把馬克思主義視為有效的分析工具,那么馬克思的唯物史觀顯然是他們結論的合法性保證。
與正統的馬克思主義史觀強調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對于歷史發展的決定作用相比,陶希圣否認階級斗爭在中國史上的重要性,而強調外在因素,例如民族、身份群體等對中國史發展的重要意義。他認為中國問題需要通過政治革命,然后落實民生主義。正統馬派史學則認為是國內外階級的雙重壓迫導致了社會的不平等和崩毀,所以要用一場徹底的社會革命,通向共產主義。不過,無論如何解釋中國歷史,從革命與歷史在馬克思主義中的關系看,德里克認為仍然可以解釋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何以將兩者結合在一起。*參見德里克:《革命與歷史》,第194頁。這就是唯物史觀作為合法性論證的來源。但是,在何種意義上陶希圣的歷史分析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的一支呢?德里克援引薩明的研究來對陶希圣的歷史分析予以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定位:馬克思主義內部可以容許系統分析和階級分析,在此陶希圣的歷史分析顯然是屬于系統分析的類型。
只有把陶希圣的分析納入到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分支中,德里克才能在革命與歷史的研究中把馬克思主義史學作為各派的共同基礎,唯物史觀也才能成為合法性論證的保證。*參見德里克:《革命與歷史》,第175頁。
(二)從系統分析式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解社會史觀之局限性
就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起源而言,可以說德里克對列文森的中國研究進行的反駁非常得力,但是如果把陶希圣及其社會史觀放在這個總括研究中來理解則可能出現偏差。訴諸德里克的論證材料,就會發現他在引述陶希圣的回憶錄佐證自己觀點時,并沒有完整引用。例如德里克對社會史觀的說明,只引用其與唯物史觀的契合,但對陶希圣所講的“接近唯物史觀,卻并不是唯物史觀”棄之一旁。
從陶希圣社會史觀的思想來源看,1929—1930年他集中閱讀了馬列著作,這與德里克指出的大革命受挫之后,馬克思主義論著的流行相吻合。雖然如此,德里克仍忽視了,陶希圣并不是只閱讀馬克思主義的著作,而是將反馬克思主義著作一起閱讀。由于德里克對陶希圣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定位,使得他在論述陶希圣思想演進時,把陶希圣思想中與馬克思主義史學觀點相對立的東西,列為陶希圣思想的過渡階段,引入馬克思主義史學之后才得以克服其矛盾之處,仍把馬克思主義史學列為陶希圣思想的最高演進階段。所以,盡管德里克注意到了奧本海默對陶希圣的影響,以及奧本海默對馬克思的混淆經濟手段和政治手段的批評,但是通過思想演進的排序,他輕易地把奧本海默對陶希圣的影響打發掉了,繼續堅持是馬克思主義的商業資本理論彌補了一個沒有經濟基礎的統治集團理論,并由此影響了陶希圣的馬克思主義觀。*參見德里克:《陶希圣:變革的社會限制》,第89-90頁。然而,陶希圣獨特的馬克思主義觀究竟體現在什么地方?這是德里克疏于解釋的地方。德里克跳過了對陶希圣馬克思主義史學立場的質疑,只是在最后以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做類型劃分,把陶希圣的歷史分析默認為另一種類型的馬克思主義史學。這種論證的力量是很微弱的,跳躍式論證并不能得出陶希圣的歷史分析就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結論,由此也不能直接推論陶希圣的社會史觀就是唯物史觀。
二、另一種誤讀:作為唯物史觀正統的社會史觀
在時間序列上,對陶希圣社會史觀的定位,首先出現的就是唯物史觀解讀(德里克對陶希圣社會史觀的解讀只是學術史上的第三種解讀方案,雖然存在某種缺陷,但卻是迄今論證最為豐富和具有理論深度的解讀),這第一個解讀方案是:社會史觀即屬于正統唯物史觀。這個方案的解讀更多是一種評價性的說明,即從陶希圣某些時刻的自我標榜或者從陶希圣著作中找到一些類似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分析方式,來說明陶希圣的社會史觀是歸屬于唯物史觀的立場。例如,親歷社會史論戰時期的學者郭湛波和何茲全先后做出了陶希圣持唯物史觀的論斷。何茲全的具體解釋是,通過訴諸《食貨》半月刊時代陶希圣的辦刊主張和研究成果予以羅列,尤其是陶希圣關于唯物史觀的三點聲明:“一食貨學會會員不都是用唯物史觀研究歷史的。二這個方法又與什么主義不是一件事情。三這個方法的毛病是在用來容易指破歷史上隱蔽在內幕或黑暗里的真實。因為他指出別人不肯又不敢指出的真實,便易受別人的攻擊?!?何茲全:《我所經歷的20世紀中國社會史研究》,《史學理論研究》,2003年第2期,第34頁。何茲全認為這三條聲明恰恰真實而又有感情的道出陶希圣內心深處是執著唯物史觀的。
按照這種解讀思路,當然還可以從陶希圣著作中找出他的分析與唯物史觀的吻合之處來加強論證。例如,在《中國社會和中國革命》這本書中,隨處出現的對商品、資本、地租等進行的分析,就是直接師承《資本論》。這種分析方式和陶希圣本人的研究說明,在《中國封建社會史》和《中國社會形式發達過程的新估定》等作品中,也頗為常見。
這種僅從外在現象進行列舉的解讀,以斷定陶希圣的社會史觀是否歸屬唯物史觀很容易陷入各執一詞的境地。因為我們還可以從陶希圣的自我標榜和書中找到相反的例證。例如,陶希圣在晚年的《潮流與點滴》《夏蟲語冰錄》中都強調了與唯物史觀不同的自成一種學風的社會史觀。*“我雖持唯物觀點,仍與唯物史觀不同。我自稱為社會史觀,而反對公式主義及教條主義。我主編《食貨半月刊》,講究方法論,同時注重資料,必須從資料中再產生之方法,才是正確的方法。《食貨半月刊》出版兩年半,自成一種學風?!碧障Jィ骸断南x語冰錄》,臺北法令月刊社,1980年,第344頁。對這個表面上的矛盾,何茲全的解釋是政治環境和身份的困境導致了陶希圣前后的搖擺。但是,這個解釋力是很微弱的,如果說陶希圣去臺灣后,講話有所顧忌,那么他在創辦《食貨》半月刊時,更多保留的是一種學術上的獨立精神。當時,陶希圣對其史觀的論述反而和晚年回憶相一致:“思想方法接近唯物史觀而不墮入唯物史觀的公式主義圈套?!?轉引自陶晉生:《陶希圣論中國社會史》,《古今論衡》,1999年第2期,第38頁。
然而,該解讀方案更為致命的論證缺陷是在陶希圣的歷史分析中發現的與唯物史觀不兼容的現象。例如,當陶希圣的歷史分析不從生產方式著手分析時、當陶希圣強調士大夫階級作為觀念生活階級時、當陶希圣運用的階級概念不是從經濟關系出發而指一種身份時,如何處理這些相比經典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唯物史觀而言屬于異端的內容?用唯物史觀一言以蔽之,恐怕不是一個全面的論斷。
三、非此即彼:社會史觀是唯心史觀嗎
正是由于第一種列舉式的解讀方案存在不同解讀的可能,其解讀的論證基礎并不可靠。所以非唯物史觀類解讀的唯心論方向的解讀方案在第二次社會史論戰中馬上就出現了,而且其論證的嚴密性也高于第一種解讀方案。這兩種解讀可以說分別是20世紀上半葉和下半葉大陸學界最為流行的界定。在社會史論戰的氛圍中,由于陶希圣是較早引入唯物史觀的論者,很自然被大家理解為唯物史觀的貫徹者。20世紀下半葉則風云突變,以政治判斷取代學術觀點,陶被視為馬克思主義的“死敵”。本文試圖排除黨派觀點,而從思想自身進行考察,所以對20世紀下半葉為陶希圣所貼的標簽不討論。
在社會史論戰中,以李季、杜畏之和張橫對陶希圣的批評最為直接。李季對陶希圣的批評主要圍繞陶希圣的論述內容展開,而且是抓表面的矛盾,主要以其對馬克思經典著作熟悉程度來批評陶希圣對馬克思學說的陌生,無對其歷史觀的辯駁,而后兩者分別針對陶希圣的歷史研究方法有詳細辯駁。杜畏之從社會史觀構成的三個方面出發,去指責其模糊性和混亂性。*參見杜畏之:《古代中國研究批判引論》,《讀書雜志》,第2卷2-3期,第6-7頁。張橫則在分析社會史觀三個面向的基礎上,進一步合觀之,并結合陶希圣的具體分析內容展開辯駁。張橫在理解陶希圣社會史三個面向之后,非常敏銳地總結出陶希圣社會史觀指向中國史時,乃是中國社會史一種不斷發展的過程,這過程不是個人或觀念的結果而是生產技術的產物,它不是偶然的現象而是必要的過程。*參見張橫:《評陶希圣的歷史方法論》,第3頁。張橫承認從表面上看陶希圣的社會史觀是屬于唯物史觀的范疇,但是社會史觀指向的內容和結論卻是完全不同的。
張橫對陶希圣社會史觀的批判可以分為一個總體批判,兩個主題批判,幾乎涵括了陶希圣社會史觀的主要指向。一個總體批判是指陶希圣對社會性質的分析,偏離了辯證唯物論的基礎,即社會的生產方式和相應的生產關系形態。而在陶希圣的分析中展現的卻是五花八門的現象和制度。張橫把陶希圣所描述的中國社會的復雜性,視為陶希圣沒有抓到現象的本質所致。兩個主題的批判可以說是總體性批判的展開,張橫以陶希圣社會史研究中的兩個支撐性內容——商業資本和士大夫階級展開了辯駁。商業資本在陶希圣的中國社會史中起著催化劑的作用,尤其是在論述中國封建制度的崩潰時,陶希圣特別強調了商業資本的積極作用。但是,在陶希圣筆下“士大夫階級”是馴服了商業資本。士大夫階級是各階級的代表,對各階級的利益予以兼顧,作為一個觀念生活階層,在這個意義上,陶希圣進一步把中國的社會構造分成勞心和勞力的階級,其中勞心階級是統治者。張橫把陶希圣的這個論斷斥之為韋貝爾(Marx Weber)*此即德國社會學家韋伯,張橫所引外文名字有一個字母的錯誤即Max,非Marx。式論調。張橫認為唯物論者眼中的階級社會結構中存在著不同的階級,階級又是與社會生產具有直接關系,沒有超階級的分子,社會的客觀條件使他們始終依附于某一基本階級。相應的陶希圣所指的士大夫階級不直接從事生產則必然依附與某種基本階級的利益,所以張橫認為陶希圣的士大夫階級不過是封建地主貴族的代言人。*參見張橫:《評陶希圣的歷史方法論》,第18-19頁。對陶希圣這種史觀上符合唯物論,而分析中偏離唯物論的現象,張橫視之為陶希圣的矛盾性:內容與形式的矛盾、敘述與結構的矛盾等。最后陶希圣自然被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視為詭辯主義,唯心論的傀儡。*參見張橫:《評陶希圣的歷史方法論》,第20頁。
從正統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眼光來看陶希圣,確實感到難以理解。雖然陶希圣的歷史分析,某種程度上偏離其史觀的標榜,但是在一些方面他對唯物論的忠誠要遠大于正統的馬克思主義史學者。例如,陶希圣對春秋戰國以降中國社會的探索,不停分析其演進的形態,而不是視為一個停滯的階段;并且充分照顧了中國社會史的多元性,在社會總體結構中去討論社會的演進,而不僅僅是以階級斗爭為中心。所以,正統馬克思主義史學者對陶希圣的批判并沒有完全成功,因為它面臨的不是非此即彼的論證。
四、如何理解“接近唯物史觀卻并不是唯物史觀”:社會史觀的精神面向
(一)語焉不詳的“接近唯物史觀卻并不是唯物史觀”
隨著陶希圣主辦的《食貨》在臺灣復刊,陶希圣創立的社會史研究傳統下對其社會史觀的定位之說也開始浮現,此即社會史觀“接近唯物史觀,卻并不是唯物史觀”。這第四種解讀方案更多為20世紀下半葉以來的臺灣地區學界所接受。無論是杜正勝、陶晉生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寫的文章,還是黃寬重在21世紀前10年寫的文章,都堅持陶希圣的社會史觀是帶有某些唯物論色彩,但并不等同于唯物史觀。*參見陶晉生:《陶希圣論中國社會史》, 《古今論衡》,1999年第2期;杜正勝:《通貫禮與律的社會史學》,《歷史月刊》,1988年第7期;黃寬重:《禮律研社會》,《新史學》,2007年第18卷第1期。然而,如何解釋“接近唯物史觀,卻并不是唯物史觀”始終懸而未決。而且這種對社會史觀的語焉不詳,也難以逃脫第一種列舉式解讀的困境,因為這種解讀做到的只是表面忠誠,無法解決陶希圣在社會史論戰中對唯物史觀認肯的沖突。
從上文對陶希圣社會史觀的四種解讀思路來看,第一種和第四種解讀方式,其論證邏輯大體是一致的,都是從陶希圣的自我標榜或著作中尋找與其論證目的相一致的論據,而對相互沖突的證據棄之如敝屣。如此無論其對陶希圣的社會史觀如何定位,其論證都是非常乏力的,亦不構成后繼努力的積淀。第二種和第三種的解讀方式,則有其豐富的內容,無論是肯定陶希圣的社會史觀是唯物史觀還是否定陶希圣的社會史觀是唯物史觀,都不是單純的肯定或否定,而是分析為什么如此。不過,可惜的是雖然德里克的努力是在第二種解讀方式之后進行的,并且注意到第二種解讀中所指出的陶希圣論述的矛盾之處,但是為了照顧理論的自洽性還是把陶希圣的獨特性給解釋掉了,硬性把陶希圣的社會史研究納入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另一個分析類型;第二種解讀方式,雖然過于立足于正統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立場,而把陶希圣展現的中國社會史的復雜性視為矛盾和混亂,但是其對陶希圣理論的獨特性的把握卻是十分到位的。那么,我們就要在德里克循名責實的努力方向和張橫對陶希圣社會史理論獨特性的理解基礎上,來進一步考察何謂“接近唯物史觀,卻并不是唯物史觀”的社會史觀。
(二)社會史觀中唯物史觀的影響來源
盡管就陶希圣的社會史觀來講,僅從表面上的相似論就肯定社會史觀等同于唯物史觀,可能會錯過陶希圣復雜的學術淵源。但是對陶希圣社會史觀的考察仍然要從其自我陳述出發:“我的思想方法,接近唯物史觀,卻并不是唯物史觀。……考茨基的《基督教的基礎》,就是我用心讀過的一本書。然而我的思想方法仍不拘限于此。我用的是社會的歷史的方法,簡言之即社會史觀。如桑巴德的《資本主義史》和奧本海馬的《國家論》,才真正影響我的思路?!?陶希圣:《潮流與點滴》,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第103-104頁。陶希圣在自述及其譯本中,通常把Oppenhermer譯為奧本海末爾或奧本海馬,今本通譯為奧本海默,故除引用陶希圣翻譯原文從其譯外,Oppenhermer通譯為奧本海默。同樣,德國社會學家桑巴德現今通譯為桑巴特,本文論述以今譯名定之。該書的研究方法不僅視歷史為一種變化的過程,而且視角更為全面,直接啟發了陶希圣的社會史觀。所以,陶希圣通過考茨基連接唯物史觀,當然社會史觀與唯物史觀具有天然的親和性。支撐陶希圣的社會史研究的一個關鍵主題:商業資本,更是陶希圣直接從《資本論》部分章節中移譯出來的,商業資本在其社會史演變分析中,發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參見陶希圣:《中國社會形式發達過程的新估定》,《讀書雜志》,1932年第2卷第7-8期,第6-7頁。
雖然陶希圣的社會史觀與唯物史觀具有非常濃厚的親緣性,但是在陶希圣的社會史理論中仍然存在唯物史觀難以解釋的現象,即中國的社會形態一直處于變化之中,為什么統治集團的上層建筑始終是士大夫階級,一個沒有經濟基礎的統治集團在唯物史觀的解釋框架中始終是存在問題的,而且與社會史觀的第三個面向唯物的方法不相符。就陶希圣的社會史研究而言,還有兩個疑問:其一為什么在他對中國社會史的觀察中民族要重于階級?其二為什么“士大夫階級”中所謂的階級是一種身份,一種觀念生活集團?這兩個前提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陶希圣隱含的歷史哲學出發點,或許不需要明確的論證,但是必須有支持性資源。這時候,陶希圣進一步尋找的支持性論證資源就是桑巴特和奧本海默所堅持的史觀。
(三)社會史觀對精神因素的融合
就桑巴特而言,他的研究目的是要在德國國民經濟學和英國國民經濟學兩個傳統中進行定位,即要破除這兩個學術傳統的藩籬,進而達成一種科學的、無黨派的立場。桑巴特認為他和馬克思的關系是繼承而非對抗:“我雖然嚴格的否認他的世界觀,因此也嚴格否認現在總括并評價為‘馬克思主義’的一切東西,但我卻無所保留地贊美他是資本主義的理論家和史學家……凡我的著作中稍微好一點的東西,都是受了馬克思的精神之賜。”*(德)桑巴特:《現代資本主義史》,第3卷序言,李季譯,商務印書館,1958年,第18-19頁。但這并不是說,桑巴特就贊同馬克思從學術到政治的結論,他的分析中要阻斷的,可能就是這個東西,因為在接下來他說:“人們如果不用比喻,拿一句話指出本書對馬克思著作的關系,那也許可以說,書中將破除馬克思的魔術”*桑巴特:《現代資本主義史》第1卷,譯者序。。那么什么是馬克思的魔術?世界觀,或許是!但無論如何桑巴特的世界觀是與馬克思不同的;精神為萬物之母,這顯然是馬克思所要破除的魔術!桑巴特堅持的正是馬克思根本反對的東西,即“資本主義是由歐洲精神的深處發生出來的。產生新國家、新宗教、新科學和新技術的同一精神,又產生新的經濟生活”*桑巴特:《現代資本主義史》第1卷,第25頁。。可見,盡管桑巴特對資本主義史的分析是圍繞經濟原則、技術、組織三者的關系展開的,但是其核心卻在于經濟主體的經濟意識所落實的經濟原則上;這也是陶希圣從桑巴特那里重點吸取的東西。既有經濟史觀、又有辯證法,但是支配者是精神。
而奧本海默的《國家論》,陶希圣取法之處頗多,不僅有研究方法上的參考,也有國家圖景的引用。在《國家論》開篇,奧本海默即明言本書完全討論歷史上的國家。方法上則是從社會學的觀點來考察國家如何發生,如何進化為現代立憲國家。*(德)奧本海默:《國家論》,薩孟武譯,東大圖書公司印行,1977年,第10頁。為此,奧本海默先駁斥了關于國家的其他學說,然后從國家的發生學的角度考察,國家之產生乃是種族武力斗爭的產物,并且欲考察從原始侵略國家如何曲折發展至自由市民團體的。這個種族的出發點,直接影響了陶希圣在中國社會史考察中對民族斗爭的重視,而不是對階級斗爭的重視,盡管陶希圣考察的社會總體情況,是取法乎考茨基。
在奧本海默的世界史中,對于同一目的,我們如果能夠明白認識其有兩個手段(政治的和經濟的),則一切混亂可以避免,因為那是理解國家的發生、本質及目的的關鍵。現今一切世界史都是國家史,因此又是理解世界史的關鍵。全部世界史在沒有進入自由市民團體之前只有一個內容,就是政治手段和經濟手段的斗爭。從奧本海默的歷史哲學可以看出,他不排斥辯證法和經濟史觀,但是這些在他那里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根本的東西是意志,是生存欲望。
至此,陶希圣社會史觀的來源大體上已經清楚了,在桑巴特和奧本海默提供的理論框架之下,歷史的方法、社會的方法、唯物的方法可以兼容,但由此并不能走向馬克思;因為在桑巴特那里起支配作用的是精神,在奧本海默這里關鍵的在于意志,這是陶希圣融合的東西,在其中國社會史里,載體是士大夫階層。在這個意義上不能說陶希圣的社會史觀就是唯物史觀。因為陶希圣的社會史觀帶有某種意志論的色彩,但又不是哪一種因素起決定作用的簡單劃分。早期陶希圣明確指出觀察中國社會應取“歷史的觀點(非靜止的)、社會的觀點(群體之精神)和唯物的觀點(不是心的發展—天道理氣的流行,而是地理、人種、生產技術與自然材料造成的)”*陶希圣:《中國社會與中國革命》,上海新生命書局,1929年,第1-2頁。。但是這種唯物觀點究竟指什么,晚年修訂中可以看出,即生活的觀點或心物合一的觀點。中國歷史是地理、人種及生產技術與自然材料所造成,也是觀念的發展和思想的結晶。*陶希圣:《中國社會與中國革命》,臺北食貨出版社,1979年,第1-2頁。這種觀念論說與社會觀點中的群體精神相呼應,這也正是明顯的桑巴特和奧本海默的理論底色。正是陶希圣對桑巴特和奧本海默史觀的支持性引入,才解決了他社會史觀所面臨的困境,即一個不斷變化的社會形態為何能夠持續的為同一觀念階層所支配。但這也說明了張橫對陶希圣的某些判斷的準確性,即表面上的帶有濃厚唯物史觀色彩的社會史觀,而實際的社會史分析卻很大程度上偏離了唯物史觀。所以,陶希圣潛在引用的桑巴特和奧本海默的理論資源從幕后走向臺前,社會史觀的第三個面向唯物的觀點改為生活的觀點,心物并重也是必然的事情。然而,在陶希圣的社會史分析中,精神層面和物質層面的緊張關系可以說是時刻存在的。
五、余論
通過對以陶希圣為代表的“食貨學派”的理論基礎進行詳細的分析,不難發現以社會史觀為指導的“食貨學派”其所具有的學術意義遠遠要超出所謂的“食貨之學”或現代意義上的社會經濟史。如果抽離掉社會史觀去觀察,那么“食貨學派”所具有的只是專業的社會經濟史意義。一旦祛除籠罩在社會史觀上的迷霧,重返歷史語境,“食貨學派”的諸多面向將一一呈現,例如以陶希圣、何茲全為代表的社會經濟史研究,以陶希圣、沈巨塵為代表的政治制度政治思想研究,以陶希圣、瞿同祖為代表的法律社會史研究,整體而言“食貨學派”的社會史研究并不是專門史,而是開創了具有新史學氣象的社會史范式。
對此,民國時期的學者還有自覺的認識,例如唐德剛認為“社會經濟史”是現代史學百年來的先鋒。朱謙之則說:“現代是經濟支配一切的時代, 我們所需要的, 既不是政治史, 也不是法律史, 而卻為敘述社會現象的發展, 社會之歷史的形態, 社會形態的變遷之經濟史或社會史。所以現代史學之新傾向, 即為社會史學、經濟史學?!?朱謙之《序言》,《西漢社會經濟研究》,上海新生命書局, 1936年。隨著學科建制的完善和社會問題的政黨化替代解決,社會史的原初問題意識逐漸被遺忘,社會史研究也日益碎片化,并且在歷史學和社會學不同的學科建制中呈現不同的面貌。在這個意義上講,我們的社會史研究比之民國時期的“食貨學派”,顯然缺少了什么,重回“食貨學派”的社會史研究起源現場,要喚起的正是失去的問題意識,因為中國的社會史研究最根本的問題意識恰恰是回應當前的中國社會之變。
〔責任編輯:巨慧慧〕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2-0157-06
[作者簡介]白中林(1981-),男,河南商丘人,編輯,博士,從事法律社會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01
·民國研究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