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 權
(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南京 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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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小資產階級的政治危機與法西斯主義興起的社會根源
——從瓦伊達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觀談起
溫權
(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南京 210023)
[摘要]瓦伊達立足于馬克思的經典文獻,通過挖掘波拿巴主義與法西斯主義之間的內在關聯,認為一戰后小資產階級尷尬的經濟處境和曖昧的政治態度是導致群眾性法西斯運動的直接原因,其中包含三方面相互指涉的佐證:區別于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小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同法西斯主義的精神內核高度吻合;小資產階級對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敵對態度與法西斯主義的政治實踐彼此重疊;游離于市民社會之外的下層小資產階級群眾成為法西斯權力機制的實際操作者。將小資產階級視為法西斯運動肇始者,這一大膽設想堪稱瓦伊達對馬克思政治哲學范式的創造性運用,這種創造性運用又為豐富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學說提供了有益的嘗試。
[關鍵詞]小資產階級;法西斯主義;波拿巴主義;資本主義;群眾運動
作為布達佩斯學派的代表人物,米哈伊·瓦伊達在政治哲學領域最大的貢獻莫過于他從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的視角分析了曾經肆虐歐洲的法西斯主義暴行。他依據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不但找到波拿巴主義同法西斯主義之間的隱性關聯,更從社會-經濟維度確證了群眾性法西斯運動的政治實質,即因遭受經濟重創而瀕臨破產的小資產階級在政治上趨于反動的大規模造反行為。
對此,瓦伊達從小資產階級與法西斯主義密切相關的內在特征出發,總結出三方面關鍵的理論依據:首先,在表觀層面,法西斯主義賴以維系的意識形態在很大程度上源自小資產階級自身盲目的政治情緒。這突出地表現為“該意識形態所具有的功能……是法西斯主義操縱小資產階級的‘反資本主義’意識,進而介入權力的產物”[1]165。其次,就立場來說,法西斯主義一以貫之的政治訴求可視為小資產階級對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雙重敵視的直接表達。因此,“法西斯主義者認為……真正的斗爭存在于‘所有階層的工人’、‘生產階級’與‘非生產性的’敵人之間”[2]7。最后,從權力運行的機制看,由于“法西斯主義的獨創性是在于它為一個”被現代生產體系驅逐而出的小資產“階級找到了合適的組織形式”,[3]故而該運動的主體就是游離出市民社會的下層小資產階級群眾。
法西斯主義在歐洲的興起從側面反映出一戰之后傳統的小資產階級面臨著深刻的政治危機。鑒于此,瓦伊達指出:問題的癥結一方面在于戰后經濟大蕭條對中產階級社會地位的毀滅性打擊,另一方面則在于小資產階級固有的保守主義與權威主義傾向在其應對以上困境時所引發的消極作用。推而廣之,可以認為,現當代的“法西斯主義是深刻的社會與經濟危機的產物,是歐洲社會的一種危機”[4]260。
一、非理性、總體性與國家主義:法西斯的意識形態與小資產階級的政治幻想
法西斯主義運動摧毀了西方社會長期奉行的民主精神,不僅表明以理性為基礎的政治傳統面臨空前的危機,更意味著處于資本主義發展岔路口的歐洲群眾在對自由與集權進行抉擇時無法回避的兩難。
事實上,一戰之后,促使大部分民眾集體右傾的原因絕非單純的經濟危機所能涵蓋。就問題的另一個關節點來說,“那種指望能導致群眾在意識形態上向左發展的經濟危機,實際上已使整個人口中無產者階層在意識形態上走向右的極端。結果是,向左發展的經濟基礎同向右發展的社會廣大階層的意識形態之間出現了斷裂。”[5]5在群眾中盛行且與當時經濟環境脫節的意識形態,主要是構成法西斯運動精神內核的國家主義或民族主義思潮。問題的關鍵在于,一旦國家主義或民族主義成為官方主導的意識形態,原先獨立于行政體系之外的“經濟關系就必然轉變為政治關系,進而經濟的增長與發展就下降為次要的附屬物,并且它還要憑借政治的擴張與主導以獲得所謂的超量積累”[6]74。這樣,法西斯主義通過對經濟走向的干預,就把后者徹底納入國家主義的政治軌道,使之蛻變為進行武力擴張的跳板。
造成該惡果的誘因就潛藏在作為法西斯意識形態的國家主義理念中。對此,瓦伊達明確界定了前者的實質,并指出,“法西斯主義的意識形態意味著對特殊性徹底的否定,意味著每一種特殊性都要從屬于‘總體的’、‘天然有機的’整體——國家?!盵7]8顯而易見,既然自由的市場經濟是國家運轉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當然要服從至高無上的國家權力在宏觀層面實施的強制性調控。至于國家主義的最終目的,無非是在“確?!a品極大豐富’的基礎上,為‘宏偉的’國家服務,并使之最終步入法西斯的帝國主義階段”[8]281。其邏輯終局,是經濟-社會層面的獨立個體被龐大的國家機器逐漸吞噬,即由于法西斯意識形態的介入,國家主義及其變種國家社會主義“破壞了人們在社會與國家之間的最后一道防線:它在廢除個人閑暇時間私有性的同時……連同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區分也一并抹殺了”[6]82。
毋庸置疑,將個人、經濟等社會諸要素強行納入自身政治體系的“總體性”國家,必然會呈現出“凡事都要服從速度、精確度及效率和價值的殘酷理性”[6]78。它作為歐洲資本主義發展的特殊樣態,旋即又呈現為政治上的非理性。對此,瓦伊達特別談道,“‘總體性’這種非理性一直以來都補充著資產階級思維單面的、擴張過度的合理性。換句話說,始終或明顯或含蓄地將非理性的一面引入資產階級思維的正是總體性立場?!盵7]8這里瓦伊達試圖傳遞兩方面互為補充的信息:其一,國家主義所宣揚的總體性立場突顯了法西斯意識形態徹底的反理性態度。這集中體現在自認為無足輕重的個體對國家權力帶有榮譽感的盲目崇拜。個體在法西斯意識形態的掌控下“被反復灌輸……個人應當接受這種個人的微不足道,把自我融入更強大的權力中,并分享這個權力的力量與榮耀,借此而自豪”[9]165。這種貶低自我的國家榮譽感,是一種游離于理性之外的超驗性激情。其二,以國家主義為核心的法西斯意識形態從根本上說又隸屬于資本主義發展的一個方面。它是資產階級應對大規模經濟危機并試圖擺脫該窘境的政治策略,在總體性的簇擁下,將經濟工業的發展(及資本的積累)這一最高利益“從‘道德與物質層面’……轉化為愛國情緒,以使軍人、生產者、工人連同積極的創業者在創造與重建事業中得以聯結”[8]274,從而使陷入停滯的資本運轉起來,再度恢復活力。
問題的關鍵在于,歐洲的資產階級為何會接納法西斯主義的意識形態?瓦伊達認為這是當時歐洲的社會狀況與法西斯主義的精神內核共同作用的結果。一方面,在大蕭條的背景下,“資產階級的物質主義(materialism)以及‘公民’(citizen)的理想主義(idealism)必然互為補充……由此能夠確實迫使資產階級暫時否定自我創造的價值并公然把其自私的物質利益總體當作自己社會的驅動力”[7]50。要言之,對整個資產階級而言,承認并推行法西斯意識形態,不過是他們滿足一己私欲的權宜之計。只有將特殊的階級訴求偽裝成總體性的“國家利益”,才能通過非理性的政治口號獲得大眾的廣泛認同。另一方面,法西斯意識形態的勝利還是西方民主制度自身不完善的結果。一旦民主制度主導的自由主義市場經濟處于崩潰的邊緣而民主政府又束手無策,法西斯主義便會乘虛而入,并通過煽動群眾眼前的政治-經濟要求,一舉取得主導社會輿論的權力。從這點上說,“法西斯主義正是社會危機背景下自由化突然的、不成熟的產物。”[2]355
值得一提的是,為資本主義社會所采納的法西斯意識形態,其始作俑者卻是一度受到沖擊的小資產階級抑或下層中產階級。這一論斷決定于“下層中產階級……的全部生活以匱乏原則為基礎,不但指經濟上的而且指心理上的匱乏”[9]150這一事實。也就是說,小資產階級特有的經濟地位與心理狀態使它天生與法西斯主義具有親和性。瓦伊達認為,小資產階級的政治處境及在社會生產鏈條中的位置使其無法擺脫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桎梏,因此它的政治態度和階級立場不可能游離于資本主義制度之外。但問題是,“小資產階級試圖在資產階級社會格局內解決精神領域中的政治平等與實際的-物質的不平等之間的基本矛盾這一嘗試徹底失敗了?!盵7]16于是,伴隨著矛盾的激化,加之低迷的社會境遇,小資產階級內部呈現出截然不同但殊途同歸的發展路徑:“老一代下層中產階級越來越痛苦,越來越憤怒,但他們的方式是消極的。年輕一代則被迫行動起來,他們的經濟處境急劇惡化,……不斷深化的社會挫折給人們心中蒙上一層陰影?!盵9]153這無疑為他們激進的政治情緒提供了重要的土壤。恰好在這時,法西斯主義“在心理上復活了下層中產階級……它集結了下層中產階級的情感能量,把他們變成為德帝國主義經濟政治目標賣命的一支重要力量”[9]156。
從某種意義上說,法西斯主義的意識形態代表了小資產階級天真的政治幻想。與占有生產資料的資產階級不同,小資產階級在市場經濟中安全感的得而復失使他們在對自由主義的民主制度持懷疑態度的同時又緊緊地依附于資產階級。這就導致,小資產階級得以存續并獲得政治認可的基礎異常脆弱,他們渴望并幻想具有牢固的政治支撐。因此,瓦伊達認為,“這一階級實現某種社會作用的唯一方式就是獲得行政權力,……它將維持這種權利視為關乎生計的問題、它自身存在的問題;就因為這個原因,它也必須獲得保證,以防資產階級不再需要它。”[7]102顯然,只有總體性的國家才能為此提供堅實的保障,并消弭小資產階級內心的恐懼。于是,“這些人在爭取權力的斗爭中首當其中。奪取全部權力就是他們的目的?!盵4]254如此一來,法西斯主義的社會作用就與小資產階級的政治目標高度吻合。更確切地說,為國家主義所代表的法西斯意識形態就是小資產階級積極參與行政事務的政治口號。
二、雙面性、模糊性與集權主義:法西斯的政治實踐與小資產階級的階級立場
以國家主義為核心內容的法西斯意識形態投射于現實層面,必然引發集權主義的政治實踐。它將群眾激進的社會-經濟訴求轉化為盲目的奪權運動,并通過總體性國家的設想,使民主制度最終為暴力機構所取代。因此,法西斯主義政權的建立意味著徹底否定西方傳統資本主義精神——理性和自由。這主要體現在三方面:第一,運用強有力的行政命令粗暴地廢除了議會制民主,使法西斯主義成為獨裁的官方訓誡。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中,“法西斯主義試圖通過意志、力量及任何沒有妥協與顧忌的強制手段野蠻地壓倒所有異議”[2]6,原先分散的行政權力和行之有效的彈劾制度被法西斯主義侵蝕殆盡。進而,憑借相關的暴力機制,它還“監管了對青年的教育和訓練,壟斷了人們私密與公開的政治權利,乃至憑借對司法程序的篡改而造成官方意識形態永恒化的既成事實”[6]75。第二,憑借大范圍的輿論造勢,公然樹立起偶像式權威,以此令社會各階層淪為喪失判斷力的工具。在國家-政黨-領袖與人民意志之間,隱含著被扭曲的政治關系:對大眾的即時訴求而言,政治權威往往以許諾的方式將其與國家的利益合而為一,并變相地通過政治手段把它納入政黨的所謂綱領中逐步予以曲解,借此來麻痹和鼓動群眾,使他們與法西斯政權融為一體。于是,法西斯主義“把個體等同于單一政黨國家,再把單一政黨國家等同于領袖時,統治者的意志自然就成為人民的意志”[8]Ⅱ。第三,依托龐大的官僚系統,刻意營造出人為的界限,借機把原本平等的普羅大眾區分成不同屬性的兩個群體。借助人為劃定的種族、階級標準,它將原有的社會群體蓄意區分為合法公民與非法公民,并試圖在團結前者的同時對后者進行肉體消滅。為此,法西斯政權動用了集中營等非法制化的暴力機關,這類機關只有在強調等級的官僚制系統中[6]77才能發揮相應的作用。
一般來說,以暴力集權為主要特征的法西斯運動本身就是一種激進的政治實踐。無論是粗暴的行政命令還是露骨的偶像崇拜,乃至野蠻的肉體消滅,其動因都不外乎對行政權力的貪戀與濫用。對此,瓦伊達明確指出,“法西斯主義唯一真正的目的就是奪取政權,而它唯一能為這種權力做的就是不斷保衛它……但是所有這些相互關聯的方面的根源都在于法西斯主義的小資產階級本質”[7]44。因此,對法西斯政治實踐的分析,必須納入小資產階級自身的階級立場當中進行考察:把法西斯意識形態的允諾變為現實的政治實踐,不僅滿足了小資產階級“從部分人的性格結構中生發的欲望,也給那些……已退縮,放棄了對生活、對自己的決定甚至對一切的信念的人們,指明了方向”[9]169。換言之,法西斯政權是小資產階級在特殊環境下所能作的唯一選擇。
問題就出在小資產階級雙面的政治態度和模糊的階級定位上。瓦伊達從階級學說的觀點出發指出,“法西斯主義必須……表現為決然對立于所有那些對某一個或另一個階級有特殊訴求的社會政黨運動,也就是說,既對立于‘資本主義’,也對立于‘馬克思主義’?!盵7]11這與小資產階級的階級屬性不謀而合。一方面,小資產階級因不占有獨立的生產資料和充足的金錢儲備而無法參與整個資本的周轉并從中獲取相應的剩余價值。同坐擁龐大資本的工業、金融資本家相比,小資產階級是出離于前者的獨立群體。加之大蕭條帶來的國家與社會動蕩,更激化了他們對資本集中與擴張的敵視。另一方面,雖然“小資產階級反對‘大筆資金’和‘龐大的資本’,但對維持現狀的熱衷又使這一群體依附于它的財產并極度害怕無產階級化。這就導致他們希望在不改變現有機制的情況下,進行體制內的變革”[1]241。要言之,對私有財產和資本主義制度的執著與留戀構成小資產階級遠離共產主義的直接原因。正是這一群體的政治短視,導致他們在應對社會危機時腹背受敵。小資產階級與被剝削的工人階級一樣受到資本主義的壓榨,但“正是這個階級,保存了幾千年的父權制,保持著它的生命,連同它的一切矛盾”[5]39,因此它不可能具有無產階級的政治覺悟,反而會在私有制的影響下成為保守主義的擁護者。
需要注意的是,小資產階級的保守主義極易通過它自身的兩面性轉化為對無產階級的仇恨情緒。這是由于工人階級堅決的階級斗爭“能夠為尋求一種可接受的生活標準而奮斗并在現有情況下確實實現了。然而,小資產階級卻逐步走向破產。因此,后者帶著懷恨的憤怒轉而反對工人階級”[7]22。這種面向無產階級的怨恨心理很容易滋生出帶有浪漫色彩的極端行為。它崇尚暴力,希望恢復先前傳統的狀態,并在鎮壓無產階級革命的過程中伺機掌握政權。顯然,這正是“處在‘激進主義’與‘機會主義’分裂之下的法西斯運動”[2]15-16最早的雛形。況且,上述集團的激進行為從根本上是要拒絕真正的革命運動。所以,針對其實質,瓦伊達將之界定為“不是醒悟的革命者而只是小資產階級的造反派”[7]39。
此外,小資產階級的兩面性又從側面印證了它作為一個獨立階層的模糊性。仍然從它所處的社會位置看,“由于中產階級(即小資產階級——引者注)既不掌握主要生產資料,又不靠這些生產資料來工作,所以,它根本不可能是歷史的永久動力,因此搖擺在資本和工人之間?!盵5]38推而廣之,特殊的階級屬性使它既沒有無產階級明確而統一的政治綱領,又染上資產階級相互傾軋的痼疾。正因為如此,小資產階級群眾“不能簡單地被所謂的階級賦予單一的身份”[2]19。而他們的聯合,只能被當作一個“準階級”。況且,小資產階級內部只有彼此競爭的獨立個體,而不存在團結的革命群眾。簡言之,小資產階級自身的模糊性反映了其中每個個體曖昧的政治立場,以及無法使他們達成統一的真實現狀。
毋庸置疑,法西斯主義對暴力和集權的崇尚暫時遮蔽了小資產階級的上述特性,并在現實的政治實踐上“為處在資本與勞動、右傾與左傾之間游移不定的小資產階級選擇了‘第三條道路’”[2]11,即激進的反自由主義宣泄。它既剝奪了部分資產階級的財產,又竭力鎮壓無產階級革命,同時在其內部不斷上演爭權奪利的鬧劇。這就使行政權力從既定的階級利益當中分離出來,成為獨立運作的國家職能。小資產階級作為該權力的直接行使者,從根本上迎合了法西斯運動中國家主義的政治目標。因此,法西斯主義的政治實踐可看作獨立后的行政權力被一個不能代表自己的準階級掌握且濫用的過程[7]105。
三、保守性、權威性與波拿巴主義:法西斯的權力主體與小資產階級的群眾特性
不可否認,法西斯主義意識形態及其政治實踐在歐洲的大范圍盛行不單是當時社會-經濟危機的結果,它還有極為特殊的歷史-政治原因。對此,瓦伊達站在馬克思的角度談道,“除非對更深的經濟過程和相應的社會體制進行分析,否則無法從作為一種統治形式或政治制度的民主的危機中推演出法西斯主義?!盵7]50也就是說,只有從該運動主體的權力構成和該運動主體與廣大群眾的關系問題入手,才能準確把握法西斯主義興起的深層根源。這在瓦伊達看來主要包括以下兩方面內容:
(一)法西斯主義權力主體的內部結構問題
我們已經得知法西斯運動為小資產階級所肇始,但其群眾來源和歷史生長點尚需進一步確定。鑒于此,瓦伊達根據《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揭示了法西斯主義同波拿巴主義之間的內在關聯,借此從政治哲學維度歸納出小資產階級在社會歷史當中扮演的政治角色。他認為,除了經濟危機這一外部因素,小資產階級之所以成為這場暴力運動的當權者,主要與資本主義自身的內在機制密切相關。
一方面,小資產階級登上政治舞臺,完全是資產階級默許的結果。瓦伊達援引馬克思的觀點指出,對于以追求剩余價值為第一要務的資產階級而言,“為了保持他們的公共利益、他們本階級的利益、他們的政治權力而進行的斗爭,是有礙于他們私人的事情的,因而只是使他們感到痛苦和煩惱?!盵10]548這表明,在經濟利益與政治利益的選擇中,資產階級會主動放棄參與直接的行政事務,并將其排除在資本運行之外。這不僅是市場經濟的成本性要求,更是資產階級逃避行政風險的消極態度。否則,他們就“必須面對各個被奴役的階級并且直接和它們斗爭”[10]500,而資產階級自身的軟弱無力和庸俗的利己主義使其無法有效應對以上挑戰。正因為如此,“他們才不得不在他們階級統治的完備的條件面前退縮下來,力圖返回到那些不大完備、不大發達、因而危險也較少的階級統治的形式上去。”[10]500這就為小資產階級的掌權和法西斯主義的盛行創造了可乘之機。
另一方面,特定的政治狀況也是小資產階級全面獲取政權的必要條件。在瓦伊達看來,“必須存在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之間的分裂……有一個被‘市民社會’驅逐出來的,但是由于其出身或以這個國家的經濟狀況不能在一個更低的層面被重新整合進來的階層”[7]101。此間涵蓋兩個關鍵要素:一是以政治意向為主導的行政權力獨立于以經濟利益為主導的市民社會,二是存在一個無法被社會其他各階層容納的特殊群體。鑒于此,瓦伊達借用馬克思評論波拿巴的話講,“既然波拿巴不得不創造一個同社會各真實階級并列的人為等級,而對這個等級來說,維護波拿巴的政權就成了飯碗問題”[10]571。顯然,小資產階級的各種屬性完全符合以上條件。雖然波拿巴主義代表一種極端的獨裁政治,但它畢竟為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分別安排了合適的社會位置:資產階級通過讓渡行政權力而獲得經濟利益的保障,小資產階級在奪權政權的同時恢復了自身原有的社會地位。盡管這是一場激進的造反運動,然而“小資產階級在提高自身地位的同時并沒有通過主導國家機構取代資產階級”[1]257。因此,波拿巴主義及其變種法西斯主義在現實層面的展開可視為資產階級與小資產階級彼此妥協乃至媾和的過程。
法西斯主義權力主體的最終形成充分反映了資本主義制度下骯臟的利益關系。無恥的資產階級“要完整地保持它的社會權力,就應該摧毀它的政治權力……要挽救它的錢包,必須把它頭上的王冠摘下,并且把保護它的劍像達摩克里斯劍一樣懸在它自己的頭上”[10]516。他們敵視無產者,因為后者會徹底廢除資本主義的剝削制度。相反,小資產階級的資本主義本性決定了它獲得權力后將繼續現狀。
(二)法西斯主義權力主體與廣大群眾的關系問題
顯而易見,小資產階級自身定位的模糊性和它與資本主義制度的曖昧關系致使它始終游走在社會各階層的夾縫中而不被任何群體接納,這就造成小資產階級對廣大群眾天然的拒斥心理和不穩定的兩面態度。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只有形成統一的政黨,才能使他們獲得集體的身份認同。因此,法西斯體制下,國家權力與市民社會的分離直接表現為執政黨同人民群眾的尖銳對立。小資產階級害怕喪失政權后再度成為不被市民社會接納的烏合之眾,故其“不僅痛恨自由主義和民主主義以及各政黨,而且還要消滅它們,而代之以新的獨裁主義和總體國家”[4]253,而后者無疑是對現代性精神的徹底否定。
法西斯主義對大眾的猶疑和敵視態度深刻地顯示了小資產階級曾經面臨的政治危機。瓦伊達認為這是保守主義與權威主義同現代資本主義遭遇時無法規避的惡果,“保守主義和權威主義行為只有對于中產階級來說才是‘正常的’、普通的。他們之所以保守是因為他們不能使用在原則上賦予他們的自由……他們的行為體現權威主義特征是因為他們感到自己完全任人擺布”[7]34。一方面,資本主義社會中真正的自由只能是資本的自由、價值交換的自由。小資產階級由于不占有任何形式的生產資料,通常被排除在自由權利之外。另一方面,他們又無法像一般的被剝削階級一樣具有一致的政治訴求和統一的身份認同,因此只能在社會各階層群眾之外徘徊,無法獲得穩固的政治歸宿。這種糾結的心態逐漸演變成法西斯運動,妄圖依賴等級森嚴的政治權力,進而毀滅自由制度。至于后者的最終目的,無非是借助群眾的力量,使小資產階級以極端的非理性方式回歸一度遺棄他們的市民社會。
瓦伊達對法西斯主義的小資產階級特性的考察堪稱靈活運用馬克思政治哲學范式的典范。利用后者在社會歷史層面的階級學說,瓦伊達從小資產階級的波拿巴主義淵源上找到了法西斯運動一度盛行的深層原因,即進退兩難的小資產階級在應對資本主義剝削和共產主義革命雙重挑戰時消極的造反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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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明全〕
[中圖分類號]B515;B08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2-0015-05
[作者簡介]溫權(1987-),男,山西太原人,助理研究員、講師,博士,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從事中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與布達佩斯學派政治哲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6-01-21
中東歐思想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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