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的故事

沈寅飛

2015年，春草參加了當地一檔綜藝節目的海選，唱完一曲《為了誰》之后正當她轉身離開舞臺的時候，評委突然叫住了她，問她是哪里人。春草遲疑了一下回答，我是德州人，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下了臺

2016年1月初，山東省德州市籠罩著重度霧霾，走進春草所在的村子，只見幾條土狗在閑逛，偶爾一輛車開過，滿是黃土的坑洼泥路便飄起一道長長的灰塵。

一年前，這里曾有大量的媒體蜂擁而至，爭相報道“最美越南新娘”春草的故事。

在村口等了許久，這位梳著齊腰長辮子，穿著碎花棉襖的越南新娘終于出現了。近三十年的山東農村生活培養了她一口地道的山東話，她也成了這個農村家庭不可或缺的一員。在中國這么多年積累的辛酸與快樂仿佛歷歷在目，不過這一切的平靜卻因為一個回鄉的夢想被打破了。

街頭領了個外地女人

春草至今清楚地記得當年流浪在街頭的那一幕。1988年冬天的濟南街頭，已經到了傍晚下班的時間，春草穿著一件臟兮兮的棉襖走在路邊瑟瑟發抖，發黃的棉絮不停往外鉆，時不時掉出來一坨，她看見了就再往衣服里面塞一塞。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很多天沒有洗過的長辮子已經粘成一片。到了晚上，她會找一些流浪人的聚集地抱團取暖，白天出來找吃的。可是，“不會說中國話要飯都要不到”，春草說即使要吃的也只能像啞巴一樣跟人用手比劃，“周圍的人都覺得我是瘋子或者傻子。”

在來中國之前，18歲的春草是正在上學的女學生，最喜歡唱歌跳舞。可是一天，在放學路上，她莫名其妙地被三個陌生人綁架了，之后發生的一切徹底改變了她的一生。陌生人用布堵住了她的嘴巴并用繩子將手反綁在背后，帶著她在林子里走了三天，然后又輾轉坐汽車。直到后來，春草才知道自己是被賣到了千里之外中國山東省菏澤市的一個農村，而買她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單身老男人。

為了防止她逃跑，這家人一直有人看著她，即使是白天，也把她反鎖在屋子里。有幾次她想逃跑被發現之后，甚至被吊在房梁上打。然而暴力并沒有打掉她逃跑的信念。在一次村里人辦葬禮，趁著這家人沒注意，春草砸開了窗戶玻璃，逃了出來。現在回想起來，春草說，當時為了躲避追上來抓她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在葦子地里足足待了七八個小時是怎么過來的，記憶中留給她的只有眼淚和恐懼。

經過了一段時間漫無目的的流浪，她來到了濟南，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在這里她遇見了來濟南打工的年輕小伙馮國慶。其實，兩個人的遇見也僅僅是馮國慶在下班路上發現了饑腸轆轆的春草，他帶她吃了一頓飽飯，買了一件棉襖。“因為我們家窮，娶不上媳婦。”馮國慶就這樣把春草領回了家，而春草覺得這個人不像壞人，就跟著走了。

不知不覺中成了中國人

馮國慶的家在德州的一個農村，村子里的路至今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田間村頭，一排一排的大楊樹砍倒了當做木材去賣然后再種上小樹苗，即使樹根的年輪也沒能記下這里的歲月變更。二十幾年前，春草第一次踏進位于村東頭的馮國慶家時，發現家里連大門都是用兩根木柱子綁在一起作為轉軸配上幾塊木板做成的。馮國慶兄弟倆和父母一起擠在三間破舊得四處可以進風的平房內。

不過總算有個家了，雖然連跟周圍的人交流都是問題，但是春草覺得至少馮國慶和家里人對她還是蠻好的。她開始幫忙一起干活，尤其是聽到廣播里播放的歌曲，她就能忘記一些過去，有時候也跟著哼上幾句，“我從小到大就喜歡唱歌，它成為了我學中國話的其中一個途徑。”春草說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地開始聽得懂中國話，同時也慢慢地能說幾句了。

轉眼進入1989年，第四次人口普查工作在全國開展，很快山東省各市縣也進入了落實階段。有一天，村子里的廣播突然發出了一則關于人口普查的通知，村民之間也用最直白的話相互轉告，只有一個意思，讓沒有身份證的人去鎮上辦身份證。

正在地里干活的馮國慶拉著春草來到鎮上的派出所，春草把自己在村里的稱呼告訴了警察，警察也沒多問。幾天之后，她就領到了身份證。雖然春草看不懂上面的字，只知道越南也有這樣的身份證，“有總比沒有好吧”。

拿著這張身份證，春草與馮國慶去辦了結婚證。“那時候領結婚證只要有身份證就行，不需要戶口本”，馮國慶解釋說。而按照當地的風俗，男子結婚后便可以分家自立一戶，女方在嫁過來以后，戶口也要落到了男方家里。所以在馮國慶成家以后，有了自己的戶口本，戶主一頁之后緊跟著便是妻子春草。與此同時，村子里還按照本村人的標準給春草分了一畝八分地。印著春草名字的身份證、結婚證和戶口本，就這樣，春草有了自己的中國身份。一年以后，他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馮健民。

他落難了，我不能走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春草和丈夫主要依靠家里的十來畝地過活，日子雖然過得緊巴巴的，但是勉強也能維持。看著可愛乖巧的孩子慢慢長大，春草也已經融入了當地的生活，幾乎成為了一個地道的山東農村婦女，唯一不同的是，她有一副好嗓子，能用帶著地道山東口音而并不標準的普通話唱一首又一首經典的中國歌。同時，由于直爽開朗的性格，村子里的人也開始喜歡這個來自外鄉、梳著特有的大粗辮子的女人。

可是，還沒苦日子出頭，好日子到來，正當兒子馮健民準備上學的時候，家里卻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故。年輕氣盛的馮國慶在一次與朋友酒足飯飽之后，答應幫忙一起去要賬，最后雙方竟然大打出手。馮國慶將對方打成了重傷而進了看守所，并在幾個月后被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八年。

對于這個原本勉強度日的家庭而言，頂梁柱馮國慶的入獄無疑如同一個晴天霹靂，然而雪上加霜的是，馮國慶的母親也在這個時候得了癌癥躺在了床上。丈夫入獄、老人生病、孩子撫養種種生活難題都壓到了春草一個人頭上。

為了養家糊口，春草既要種著家里的十畝地，又要去飯店里打工。早上出門之前她都會準備好藥并告訴讓年幼的兒子提醒奶奶吃藥，多幫著奶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子健民也很乖，很多時候都守候在奶奶身旁，等待媽媽回來。

在每個月中的一天，春草都會風雨無阻地帶著兒子坐上幾十公里的汽車去探望正在服刑的馮國慶。監獄里的馮國慶一開始還擔心春草離開，后來開始慢慢地安心踏實，到最后成為了獄友羨慕的對象。然而，每次探視完馮國慶之后，春草打工的收入所剩無幾。

在飯店一天的打工結束之后，為了填飽家里人的肚子，春草會偷偷地將客人的剩飯剩菜帶一點回家，算是給老人和孩子補充營養。但是她從來不敢告訴孩子，這是別人的剩飯。

“最困難的時候，在村子里連十塊錢都借不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很難受，要怪就怪自己沒本事吧。”春草回憶起那段最艱難的日子，眼淚禁不住地往下流。不過就算這樣，春草也從沒想過要離開這個家。“在我最難時是他收留了我，他落難了，我不能自己走，而且孩子也離不開我，要是我走了孩子該怎么辦，沒有父母的孩子最可憐了。”春草說道。

母子間的糾結

終于等到馮國慶出獄，由于在獄中表現良好，馮國慶獲得了減刑，提前兩年釋放回家了。回到家中的馮國慶看到搖搖欲墜的房子，屋子里從房頂裂縫中透過的幾道斑駁的太陽光照身上，猶如針扎一樣不自在，但春草卻感到了久違的開心。

之后幾年，馮國慶帶著春草外出打工，他們又有了一個女兒。向來在外人面前有些大男子主義的馮國慶成了“妻管嚴”，但是每天能夠聽到妻子的嘮叨成了他又糾結又幸福的事情。

看著兒女一天天地長大，為人母的春草埋藏在心底多年的一個愿望卻越來越強烈。“離開越南已經有快三十年，我想回家看看，那里還有我的爸爸媽媽和弟弟妹妹。”春草一說起自己的親人眼淚就禁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轉，尤其是在過年過節的時候，她常常會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哭泣，心里默默地念著自己的親人，“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怎么樣”。

不善言談的馮國慶其實知道春草的愿望，可是每年打工掙的錢都有更急迫的用處，修房子、買家具，他只能給春草一年又一年的安慰與承諾，“等明年有錢了就一定讓你回越南去。”但是每年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最后落了空。

2013年年末，春草終于等到了一個回家的機會。她通過唱歌選秀參加了當地電視臺的一檔訪談節目，與丈夫一起講述了這么多年來的坎坷故事，春草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很多人。而她現場演唱的一曲《好人一生平安》也讓很多人記住了這位來自越南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在節目現場春草說出了想回越南老家看看的愿望引起了更多人的同情與關注。

在媒體的幫助下，春草憑借著記憶用越南文字寫下父母的信息和越南的地址，很快就有人為他進行翻譯，甚至有越南大使館的參贊同意幫忙一起聯系春草的親人，不久之后還有當地的企業提出愿意資助春草一家人回越南所有費用。可是當一切準備就緒，僅僅只需要一家人去辦理護照的時候，春草家里卻出現了嚴重的意見分歧。

2014年3月底，在與愛心人士約定一起去辦護照的前一天，丈夫馮國慶和兒子突然決定不想讓春草回越南去了。“如果越南那邊不讓我媽回來了，我們整個家庭就完了。風險太大了，我和我爸真的不想冒這個險。”兒子馮健民說出了內心的顧慮，“我已經失去父愛6年了，我不想讓我妹妹遭受和我一樣的痛苦。”

似乎一夜未眠，哭腫了眼睛的春草，腦海中不斷浮現起17歲前記憶里家鄉的樣子還有那30年不曾見面的父母姊妹，卻還站在丈夫兒子一邊為他們解釋，“換作我是他們，也會理解他們害怕我去了越南不再回來。”不過她還是表達了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但是如果我去了，我百分百是要回來的，因為兒子和女兒都在這里，我放心不下，為了你們我也得回來呀。”

越南人辦不了“中國護照”

思鄉的渴望與丈夫兒子的擔心成為了一組尖銳的矛盾。此前幾天，馮健民在網上看到了很多越南新娘逃跑或者找理由回越南一去不復返的負面新聞，他不同意母親返鄉。在那天早晨，馮國慶也早早地出門了，沒有帶任何聯系方式，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春草知道，丈夫選擇用躲避來表達自己最終的意見。當天晚上，兒子馮健民直到半夜才找到在外面不知道如何回家面對妻子的父親。

事情的轉機出現了，越南大使館的參贊在看過春草用越南文字寫的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員后，反饋了春草越南家鄉的具體路線、方式，并表示他將會幫忙聯系春草的家人。與此同時，經過眾人的反復勸說，春草的家人也答應去公安局辦理護照，并擇日啟程回越南，但有一個前提條件是，“一定要能平安回來”。這是父子倆的底線。

2014年4月4日，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思想斗爭，沖破重重的顧慮之后，春草一家人拿著戶口本、身份證結婚證等證件走進了當地的辦證大廳。拍照、填表等一切都按照流程進行著，尤其在填寫出行目的的時候，春草的申請表上毫無疑問地填寫了“探親”二字。不過這兩個字卻給她的回家之路帶來了一道真正的法律鴻溝。

經過幾個月的媒體的宣傳和社會關注，春草幾乎成為了當地一個家喻戶曉的名人，她的身上被貼上了“最美越南新娘”的標簽。可是這在出入境管理處的工作人員看來，春草卻是一個有著身份疑點的人，這種情況下是不能直接給辦理護照的。因為從戶籍制度的角度上看，春草的戶口本、身份證信息證明她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可事實上她卻是一個越南人。

最終，當天辦理護照的結果是，馮國慶、馮健民和他妹妹都辦完了各項手續，將會在幾天之后拿到護照，唯獨春草空手而歸。

第二次回國的機會

帶著忐忑的心理，春草一家人回到了家。突然有一天，春草接到當地公安局的電話，電話那邊說讓她帶上身份證、戶口本和結婚證去當地的派出所，是關于她辦理護照的事情。但是，等到春草把這些材料交給接待她的公安干警之后，得到的答復是讓她回去等著，這些證件先留在這里，等她的戶口問題調查清楚了再說。

沒有了證明自己身份的證件，春草覺得寸步難行。在此期間，她去參加在當地海選的中央電視臺的一檔節目，卻因為身份不明被阻擋在了大門之外，而她自己后來才知道，其實在節目組的名單上有她的名字。

更讓一家人覺得隱隱不安的是，在兒子馮健民咨詢過律師之后獲知，在中國居住的外國人如果沒有戶籍或者居留手續不合法，一旦被發現之后就會被遣送回國。然而，通過春草在越南親屬獲知，她的戶籍因為失蹤也被注銷了。

沒了身份的春草多次前往派出所試圖要回自己的證件。她以外出打工購票為由拿到了自己的身份證，同時還拿回來一本新的戶口本，上面的信息卻讓全家人為之一怔：上面只有三個人的戶籍，沒了春草的名字。

公安機關給出的解決辦法是：春草需要回到越南補辦戶籍資料，然后，按照外國人與中國人結婚的手續重新辦理一套正規合法的資料，繼而獲得在中國長期居留的資格。為此，當地公安機關還為春草辦理了一份2014年10月4日起有效期為一個月的外國人出入境證，并表示愿意提供春草個人往返的機票費用。

“萬一在那里補辦不了，那她豈不是再也回不來了。”這一次，馮國慶的顧慮更多，他甚至還想到了將來按照跨國婚姻辦理的春草在中國的新身份，都可能享受不到農村的醫保、養老等社會福利。

“我18歲來到中國，在這里居住的時間比在老家長得多，再讓我倒退到成為一個拿著‘綠卡在中國過下半輩子的越南人，我不能接受。而且如果我去了以后真的回不來，誰來照顧我的孩子？”春草雖然有回越南的沖動，但是冷靜下來也覺得風險很大。

對于這次回越南的機會，春草一家選擇了主動放棄。一個月之后通行證失效。

想要普通中國人的權利

春草的戶籍問題則一直僵持在那里，這一年多來，馮國慶一直沒有外出打工，只是在附近做一些零工貼補家里面。他怕妻子突然有一天被“控制”起來然后被遣送回國。“那段時間，我在客廳的抽屜里準備了一瓶藥，誰要真的強行把她弄走，我就死在他面前。”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村中年男人想到了用死來保護自己的妻子。

事實上，這一事件也在慢慢地平息下來，雙方似乎保持著一種不言不語的“默契”。而即使是現在手上仍緊緊攥著中國公民身份證的春草也開始對自己的一言一行小心翼翼，更不敢在公開場合說自己本是一個越南人。

2015年，春草又參加了當地一檔綜藝節目的海選，唱完一曲《為了誰》之后正當她轉身離開舞臺的時候，評委突然叫住了她，額外提了個問題，問她是哪里人。春草遲疑了一下回答，我是德州人，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下了臺。

不過在春草心里，回鄉的愿望一直魂牽夢繞，哪怕在邊境線上見一見自己闊別多年的親人也是一種滿足。幾經聯系，2014年的夏天，在丈夫的陪伴下，春草終于在廣西南寧市見到她的弟弟妹妹。“姐姐，你過得好嗎，為什么這么多年也不聯系？”當弟弟介紹自己在老家新蓋起了三層樓，并這樣問春草的時候，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很想說好，但又說不出口，她問自己，“我現在在中國可能連戶口都成了問題，還能算好嗎？”

為了證明自己是一個合格的中國公民，春草表示自己按照山東的計劃生育制度政策進行了結扎手術。“如果我是一個外國人，你能按照中國的政策給我結扎嗎？”

“我只想成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能夠有權利辦理護照，我上半輩子的大部分時間以及我下半輩子都將在這里度過，如果能夠順利地辦下護照，堂堂正正地回越南老家看一眼，那么將來死了也會心甘。”對于春草來說，那里不僅有她年邁父母的等待、她漸行漸遠的兒時記憶，更是了結她今后安心留在中國的記掛。（應當事人要求，春草及其家屬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