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法政速成科的設立給了渴求西學的國人以便利,加之清庭科舉制度的廢除,留洋更成為傳統士人接續仕途的終南捷徑,“各省官、私就學者頂背相望”
1906年11月30日,清朝留日法政速成科的官費生、后來新中國成立后曾任最高法院院長的沈鈞儒坐在居所中,鋪開信紙,給妻子張象徵寫信,“現存的學費不到60元矣”。寫到這里,沈鈞儒覺得“可嘆亦可笑”。最窘迫之時,他都到了“短衫褲子破了也不能買”、“出門都不敢坐電車” 的地步。
在日留學不比在家,處處都得花錢。法政速成科的全年學費是日金四百元,當時的日金比大洋要更值錢,相對于當時國人收入而言,這筆留學費用并不是一筆小數目。沈鈞儒作為官費生,雖有每月三十至四十元的留學費支撐,但除了學習他還要購書、交友、參加各種活動,這些加起來支出甚巨,因此經常窘迫不堪。
從沈鈞儒身上,大致可窺得晚清赴日留學的生活日常。然而即便如此,赴日留學仍是當時的時代焦點,尤其求學法政,乃是中國法制近代化的一件大事。而令他們離家去國、易苦以甘去求學的原因,是清末變法修律亟求新知和儲備人才的大時代背景,是甲午戰敗,加之“庚子之役”后國人的“痛定思痛”。
較之徑赴西洋,清朝政府選擇選派學生去已經汲取西學的近鄰日本作為留學之地,于文字、風俗、費用等更為便宜。而日本方面,在中國方敗、正崇拜明治維新的成就之際,日本官紳在華的游說活動,也是促成留日浪潮的主要原因之一。他們表面上其美名為親善提攜,實則包藏野心。當時駐華公使矢野文雄就曾有言,習法政者將以“日本為楷模,為將來改革之準則”。
沈鈞儒當時求學之地是一個叫“法政速成科”的地方。1904年,日本東京法政大學專門針對清國留學生實施短期速成(一年,后改為一年半)法學教育,設立“法政速成科”,以接受清政府派遣的法律、行政、政治領域的留學生。從1904年5月正式開班到1908年7月舉行最后一班畢業典禮,法政速成科為時不過5年,前后受教卻約莫千人,雖為一臨時體制,卻對清末政治、法律變革運動乃至近現代中國影響甚大。
放眼清末,眾多法政速成科畢業生歸國,投身于政治、法律變革運動,涌現出一些著名的政治人物和法政人才,他們共同推動了傳統法律制度向現代法律制度的轉型,對近代中國的法律啟蒙起到重要作用。
而百年已過,那些曾在帆影輪聲歲月里負笈東瀛的法政留學生是何面貌,他們在法政速成科的生活和心理境遇又是如何,從廣西師大出版社最近出版的《清國留學生法政速成科紀事》中可見一斑。
“法律界的春天來臨了”
有關法政速成科之設立,史學界廣泛接納的一條史料,出自清朝、北洋政府大臣曹汝霖所撰《一生之回憶》。曹汝霖在書中寫道:1904年,他即將于日本東京法學院畢業回國。3月里的一天,在宏文學院學習師范的范源濂前來看他,二人談起回國后的打算。范源濂鑒于國內目前法政人才匱乏,而日本正規法政教育又時長難待,提議在東京為有志法學的留學生特設法政速成科,“以期快速造就人才”。曹汝霖聽后十分贊成,并想到向日本法政大學校長梅謙次郎尋求幫助,原因是他向梅謙次郎請教過幾次,覺得梅謙次郎有別于那些“不愛多管閑事”的日本法學家,“他對中國很關心,人亦爽快明通,不是只埋頭苦干,不問外事之人”。
根據曹汝霖的記載,梅謙次郎后來接受了曹和范二人的建議,表示“愿意出一點力”,并打算將法政速成科的地址設在了法政大學,由梅謙次郎親自約請來授課的教授。
按曹所述,似乎梅謙次郎完全是在曹汝霖和范源濂的提議下才熱心創辦法政速成科。但從時間上看,這其中似有不合理之處。法政速成科5月初第一班開班授課,距離曹和范最初晤談僅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眾所周知,開設一所學校并非簡易之事,若梅謙次郎對此事毫無準備,實難想象能在這么短時間內讓一切全部就緒。
事實上,梅謙次郎之所以全力支持開設法政速成科,與當時日本社會熱衷于提供“速成”教育也有很大關系。日本著名中日關系史專家,原早稻田大學教育學部教授實藤惠秀在其所著《中國人留學日本史》中記載:1902年,晚清教育家吳汝綸赴日視察教育,前后居留三個月。他一方面考察各種文化設施,一方面參加文部省主辦的有關學制的講座,并且訪問日本朝野知名人士。日本名士從各種立場發表多種意見,但大多主張中國當時必須推行速成教育。因中國當時推行新教育比日本遲了三十年,且日本在明治初年亦推行速成教育。
不僅如此,報章雜志也跟著鼓吹速成教育。1903年,清末大臣張百熙等奏定《學務綱要》,與其說獎勵,不如說是命令大家留日研修速成的師范科。當時的日本學校甚至出現激烈的競爭傾向,“如甲校用一年教授完畢,乙校減為八個月,而丙校更縮成半年。尤有甚者,竟有數月以至數日的速成科”。
由此可看,法政速成科是應運而生的時代產物。梅謙次郎在詢之于日本小村外務大臣并獲得后者贊同后,在小村的介紹下,與清出使日本大臣兼留學生監督楊樞進行了晤談。楊樞對此提議“極為贊賞”,并“向長岡護美取得前所所擬學章作為稿本,而與梅謙次郎酌中改定”。1904年4月26日,梅謙次郎向日本文部省正式提出在法政大學設置清國留學生法政速成科的申請,4日后即得日本文部省的認可批復。此后“聘教師,募學生,旬日而成”,其第一批入學者共94人。
法政速成科的創設是當時中日教育界的一件大事,各報刊紛紛予以報道。《東方雜志》號召國人踴躍入學,《新民叢報》則斷言“此次政法速成科其將來之成績,必非師范速成科之所能及”。加之當時諸多學人對法律的重視程度,法政速成科之設立給人以“法律界的春天來臨了”的感覺。
課程豐富、生活窘困的日子里
法政速成科的設立給了渴求西學的國人以便利,加之清庭科舉制度的廢除,留洋更成為傳統士人接續仕途的終南捷徑,“各省官、私就學者頂背相望”。
按照《法政大學清國留學生宿舍章程》,要成為法政速成科學員,需為“清國在官者及候補官員、清國地方之士紳”,且須“清國公使之紹介”,經考試方可入學。也就是說,法政速成科最初設置的入學門檻還是較高的。入學速成科者,需要在本國已有相當學習經歷,大多具有進士資格,甚或為“狀元”。
根據速成科規則,修業年限第一期定為一年,后來又延長為一年半,整個學習分為兩個學期,講授的科目有法學通論、民法、商法、國法學、行政法、刑法、國際公法、國際私法、裁判所構成法、民刑訴訟法、經濟學、財政學、監獄學。
從其所聘師資可見法政大學對速成科的高度重視。擔任講師者,都是各大學一流法學家,由梅謙次郎親自出面禮聘。其中,東京帝大教授小野冢喜平次向來堅持在帝大外不講課,卻被梅謙次郎打動,前來講授政治學。日本近代著名監獄學家小河滋次郎則帶領學生進行實地考察,參觀巢鴨、東京、市谷監獄和浦和監獄川越懲治所。
速成科的特色是將授課內容通譯成中文,主要由曹汝霖和范源濂擔當通譯。如此可省下學習日語所需要的三四年的時間與精力。這為眾多學生提供了一條便捷快速更新知識結構以應對劇烈社會變革的有效途徑。因其“入則能聽,聽則能懂”的優勢,法政速成科吸引了更多留學生慕名而來。
1906年,受兩江總督端方委派赴日考察教育的吳蔭培曾于法政速成科第四班旁聽,對這種教學方式他有親身體會。他在日記中稱:“至四班學堂聽法學博士高野巖三郎講財政公正厘則免稅特權一段。有大學專門部楚北人何姓作翻譯,余援旁聽生之例,參坐其間,斷章取義,亦能領會。”
除此之外,邀請學界名流開設各種學術講座、安排各種考察和實習,也是法政速成科為中國留學生特設。尤其是為加強中國留學生對所學認知的增進而安排的實地考察和實習,這在當時日本各校中極為罕見。小河滋次郎的實地教學尤其充分,他曾帶領速成科學生廣泛考察日本各監獄,實地研究各監獄牢房、勞役場等處,這些考察活動加深了中國留學生對日本近代監獄體制的認知,對于其監獄學課程的學習大有裨益,清末中國監獄學的傳入與發達也與這段教育有很大關系。
除學習安排的考察外,速成科留學生自行游歷者也為數不少。速成科第一班湖南籍學生廖維勛在日期間對監獄學極有興趣,曾對日本監獄進行了廣泛考察。宋教仁曾與廖維勛談及監獄改良,對廖維勛的監獄學知識欽佩不已。。回國后,廖維勛就職于廣東高等巡警學堂,執監獄學課程教鞭,后來成為清末著名的監獄學大家。
然而,除了豐富多彩的學習生活,對留日學生而言,如何在日常生活中過得游刃有余是他們最為重要的挑戰。沈鈞儒曾描述其在速成科的留學生活,“每日工課必忙,七日一休息。或溫習,或出外游玩,亦不可少”。然那時的留學生活可不像如今留學這般寬裕,法政速成科多官費留學生,即使有留學公費支持,可生活仍然常常窘迫不堪。沈鈞儒在1906年致夫人信中提及生活困難,為“妹窘竟不能顧”而慚愧萬分——官費生的生活都如此,對自費生來說則更加困難。如此條件下,法政速成科的教師和學生都非常用功,故有連暑假也不休息的學習風氣。
天道酬勤,法政速成科第一班畢業的成績,足可用“驕人”來形容。據梅謙次郎在畢業典禮上所言:“初不意試驗之成績,竟如此優異。此次全科受試驗之總數,凡七十三名,其中落第者僅六名……諸子之試驗,其成績終如此,實非豫想所及,是實有意外之愉快。”
“清國的雙刃劍”
但事情總有兩面,法政速成科固然積聚了當時中國眾多精英人才,可隨著留日學生的大量增加,一些低劣的學生也得以混跡其中。魯迅在文章《藤野先生》中寫道:上野櫻花爛漫之時,他就曾在花下見過成群結隊的速成班的清國留學生,他們逛公園,賞櫻花,將辮子高高盤起宛如“富士山”。魯迅本去中國留學生會館買書,可到了傍晚,卻還要忍受他們滿房煙塵斗亂,學起舞來咚響震天。
1905年《東京留學界紀實》所刊《揚子江之質問》,講一位留學法政速成科的中國學生竟不知揚子江在何處,此文作者不禁哀嘆,這些學生年齡基本都在20歲以上,這樣的淺顯常識都不知道,實屬不該。而更有甚者,還有一名為李炳吉的直隸候補知府,竟攜一女子同往游學。
除了法政速成科的人員駁雜之外,法政速成科的教育也存在明顯不足,雖然其時短效速,能在短期培養人才,但因其在學時及教學內容設置上的先天不足,所培養的亦是粗通近代法政知識的“半成品”,因此國內外對其的詬病也一直存在。
但真正加速速成科之消亡的原因,在于清政府的顧慮。中國社科院法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孫家紅將法政速成科稱之為“清國的雙刃劍”,事實上,清廷一方面向日本派遣留學生,一方面又警惕留日生的革命運動,而以胡漢民、汪兆銘、宋教仁為首的法政速成科學員的革命活動逐漸引起注目。
爆發于1905年末的“留學生取締規則”的大規模抗議運動是法政速成科第五期學生中畢業生占少數的原因。該規定是日本文部當局應清政府之邀而頒布,其條款規則不僅對留學生私生活進行干涉,且指向那些從事革命活動而被定性為“性行不良”的革命分子,這無疑是從事革命活動的留學生頭頂一把“懸頂之劍”,日本文部省的做法激起留學生們的極大憤慨,留學生們舉行同盟并罷課,要求文部省撤回規定,在未果之后,一部分留學生選擇回國。
1905年12月7日,《東京朝日新聞》刊載評論指出,八千六百余名留學生同盟罷課,成為當下最大問題,是由于清國人特有之“放縱卑劣”意志所引起。對此,以《猛回頭》、《警世鐘》、《獅之吼》等聞名于世的同盟會重要成員、法政速成科第二期學員之陳天華,將其“絕命書”郵寄清國留學生會館干事長楊度,12月8日于大森海岸投水自殺,以示抗議。
對留學生速成教育的議論紛紛,加上晚清政府為防止留學生從事革命活動而加強了對留學生的監視和限制。1906年,梅謙次郎在征求清政府的意見后停止了招收速成留學生的工作。1908年4月,法政速成科第五班學生畢業,至此,法政速成科正式宣告結束。
雖然法政速成科的教育存在種種不足,但在1904年至1908年間,法政速成科為中國培養了大批新式法政人才,大多數畢業生回返中國,以全新面貌投入到時代變革大潮中。
“日式洋快餐”之“消化”
有研究者指出,從清末到民國,活躍在法律界各個領域的專業人士,從官員到司法人員到教育研究者,十有八九都是留學生,而像夏同龢、汪兆銘、陳叔通、程樹德、居正、沈鈞儒等法政精英回國后所做的貢獻,都足以說明這一培養法律人才的速成班還是收獲了“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各種成果。
然作為《清國留學生法政速成科紀事》的編者之一,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李貴連對“法政速成科”對如今之作用有清醒認識,他將其比喻成一個“日式洋快餐”,既是“快餐”一物,就必定有“消化不良”、“營養不均衡”的感受。
但不論對其“消化”如何,一個基本的事實不容否認,百年前的法政速成科竟能吸引數千留學生前往,正式畢業獲得學歷者達千余人,并能于歸國后,在政治、經濟、法律、外交、社會、文化等方面表現突出,持續影響中國歷史數十年,這不能不說是近代中國海外留學史上一大奇事。
“這些法政速成科學員以有限的新學知識未必可以造就一個民主富強、和諧有序的新國家,但足以摧毀一個專制腐敗、風雨飄搖的舊體制。”孫家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