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蕾
從語言本體論看文學理論的“域化”
○于 蕾
20世紀上半葉是文學理論確立其獨立的學科地位的時期,這個過程從俄蘇形式主義開始,經過英美新批評和法國結構主義兩個理論流派的發展,最終走向高潮,這個過程就是文學理論不斷“域化”成獨立學科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以索緒爾為代表的現代語言學論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可以說20世紀上半葉的文學理論就是建立在語言本體論的基礎之上的。
語言本體論 文學理論 域化
“域化”(territorialization)是由德國哲學家德勒茲提出來的概念,并且與另外兩個概念——“解域”(deterritorialization)和“再域化”(reterritorialization)緊密聯系在一起。按照德勒茲的解釋,“欲望生產能夠產生并擴展連接,通過這種連接而形成的具有顯著特征的總體就是域化”。[1](P29)這種連接力量使任何形式的生命獲得其存在的形式即域化,同樣也是這種連接使它失去了其存在的形式即界域。“域化”可以發生在生命的所有層面,比如,基因可以連接起來而形成一個物種,但是這些連接也同樣可能造成基因突變。由此可見,域化和解域并不是二元對立、相互否定的,“解域”是產生變化的運動,它存在于轄域之內。往往解域的過程之中又伴隨著新的域化,在事實領域上發生的是相對的解域,但是理論上存在著一種“最大程度的可能性”,即“絕對解域”(absolute deterritorialization),又稱“化域”。
當把“域化”“解域”和“化域”這一組概念引入到文學的領域中時,這對研究者理解20世紀以來的文學理論運動具有重大的意義。當然這其中涉及的問題多且復雜,筆者擬從語言本體論作為論述的切入點,從文學語言的角度談一談文學理論在20世紀上半葉文學域化的問題。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將文學稱為“語言的藝術”,一直到今天我們還將文學稱為“語言的藝術”。而文學理論的“域化”,正是基于人們對于語言的認識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的基礎上。20世紀,人文科學經歷了深刻的“語言的轉向”,文學理論當然也不例外,語言在文學研究中從原來的工具、從屬地位一躍成為文學的本體。不可避免地,當把語言的地位提升到無以復加的高度的時候,那么“文學理論”的“解域”過程也就開始了。
伊格爾頓認為,在20世紀文學理論史上,有兩個重要的時間節點。第一個是1917年,這一年俄蘇形式主義者什克洛夫斯基發表了《藝術作為技巧》一文,強調語言學與文學之間的必然聯系,這被視為俄蘇形式主義的宣言。在此之前,理論家們主要將語言視為工具,即語言工具論。語言工具論源遠流長,從古希臘發軔一直延續到20世紀初,主要包括語言再現觀和語言表現觀。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強調在文學模仿中語言的重要性:在柏拉圖看來,語言本身不具有生命力,只有通過與真理的結合,語言才能真正激發能量,具有生命力。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也論述文學語言的問題,他認為語言在藝術模仿中尤其是文學模仿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凡是藝術就都用節奏、語言和音調來模仿。再現觀在文藝復興時期又得到了理論家和作家的進一步發展,為后來現實主義模仿理論的形成奠定了基礎。現實主義文論家認為詩歌語言和小說中的人物對話語言,都應采用生活語言,并且簡潔明晰,反對晦澀空洞。總的來說,在再現觀的視角下,語言的功能就是進行再現。上述理論家們都認為語言是用來摹仿的工具,摹仿理念、上帝、自然、古典、社會,等等。如果再現觀是強調文學與現實世界的關系,那么表現則側重表達人們的內心世界和思想感情,強調文學創作主體的重要性。表現論認為,文學是文學家內在思想的表現,是作者抒發內心情感的產物。因此,文學作品不再對自然再現,而是作家情感和心靈的衍生物。這種觀點在浪漫主義那里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語言的功能是表現創作主體自身:抒發情感,體現思想,描繪想象。無論認為文學語言是再現的還是表現的,研究者都承認語言是再現自然或者表現內心情感的工具,語言從屬于文學作品的意義之下,不具有獨立性。在傳統上西方對文學的研究重心并沒有放在文學語言方面,唯美主義盛行之時作家們開始關注文學的形式問題,但是并沒有把語言看作文學的本體。
20世紀,西方哲學經歷了一個“語言的轉向”(linguistic turn),威廉·阿爾斯頓在《語言哲學》的前言中寫道:“從哲學認識論的角度研究語言,即把對語言的哲學理解看作理解思想乃至世界的途徑,這是當代哲學跨出的極為重要的一步。”[2]從古希臘起,西方哲學歷經三大轉向,即古代的本體論轉向、近代的認識論轉向和當代的語言學轉向。陳嘉映總結了當代語言學轉向的幾個原因,一是新邏輯的發現,二是對古典哲學特別是對德國古典哲學的厭倦,三是反對哲學中的心理主義,四是語言科學的建立和進步。[3]人們對于這個問題爭論不休,陳嘉映選取了有代表性的四點,他在分析阿爾斯頓的觀點之后,認為當代哲學產生“語言的轉向”最根本的原因是概念思辨明確成為哲學的主要工作,語言轉向也就自然而然發生了。與此相呼應,在文學領域產生了“語言本體論”的觀點。
1916年,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一書出版,這為文學語言本體論提供了理論支撐,俄蘇形式主義以及后來的一系列文學理論都建立在索緒爾的語言學基礎之上。索緒爾的創造性突出地表現在,他第一個揚棄了在他之前的主流語言學派——歷史比較語言學的基本觀點和方法,把語言現象從與社會歷史的錯綜復雜的關聯中剝離出來,將其看作一個處于一定結構關系中的符號系統,并由此提出了一種與傳統語言學迥然有別的新的研究方法即必須研究語言本身的結構主義方法。簡言之,索緒爾認為“語言是一個符號系統”,其自身具備物質性。陳嘉映把索緒爾的語言學列為二十世紀哲學“語言的轉向”的重要原因之一,《普通語言學教程》在20世紀的語言學和人文科學領域引發了規模宏大的“語言學轉向”,哲學家們關注的焦點轉向語言行為本身,這打破了以往再現論和表現論的束縛。在文學理論的領域,也迅速受到了影響,文學的所有問題都被轉換成了語言問題,語言也成為文學的本體問題。
“文學理論”(Literary Theory,Theory of Literature)這個概念是從20世紀開始流行并廣泛使用的,“文學理論”最終被確立是在20世紀40年代,但是真正地從語言形式本體討論文學最早在俄蘇形式主義時就開始了。因此伊格爾頓把1917年列為20世紀文學理論史上的第一個時間節點,這一年什克洛夫斯基發表了《藝術作為技巧》一文,成為俄蘇形式主義的宣言。俄蘇形式主義者著力為文學劃分領域,認為文學具有獨特性,即文學性,它不外在于文學,而恰恰就寄托在文學的根本媒介即語言當中。形式主義者直接依托的便是索緒爾的語言學,索緒爾認為語言這個系統是封閉的、獨立的,不受外在現實和人的主觀性干擾,因此語言中所包含的價值不會因人而異。“文學理論將自身與特定的語言學(主要是索緒爾式的語言學)‘連接’起來,成為文學理論形成和鞏固自身轄域的基本途徑”。[1](P39)俄蘇形式主義者重視從語言學的角度研究文學,把文學研究的中心由創作主體轉移向文本的形式、結構。
伊格爾頓在《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導言中提到,需要用一種完全不同的方法去界定文學,就是以特殊的方式運用語言的一種寫作方式。用雅各布森的話來講,就是這種寫作方式代表一種“對于普通言語的系統歪曲”。[4](P3)即文學改變和強化普通語言,系統地偏離日常語言。文學語言在極力地吸引人們注意其自身,它炫耀自己的物質存在。雅各布森認為文學研究不是去考察文學作為世界的窗口或鏡子是否真實,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個性表現如何,而應該去考察其文學性如何。因此,雅各布森集中研究文學的技巧和構造原則,對日常語言和文學語言做了詳細的對比,認為文學語言不同于日常語言,它以自身為目的,并且打破常規,對日常語言施以“暴力”,使之扭曲、變形,從而達到特定的美學目的,而這個目的就是語言本身。什克洛夫斯基在對 “文學是什么” 的問題上與雅各布森的看法一致,他把文學作品看成是獨立自主的藝術整體,認為文學的要義不在于通過什么方式反映現實生活,而在于以何種技巧“構造語言事實”,他說 “藝術就是各種手法的總和”。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 “陌生化” 的概念,認為只有陌生化的語言才能體現文學性。他將陌生化理論應用于批評實踐,在《情節編構手法與一般風格手法的聯系》一文中,什克洛夫斯基曾說過這樣一句話: “托爾斯泰的偉大之處恰恰在于他看見事物并為之驚奇的本領。”[5]什克洛夫斯基發現,托爾斯泰在他的文學創作中有一些慣用的陌生化手法。在《藝術作為技巧》 這篇陌生化理論的代表性作品中,什克洛夫斯基不惜用大量篇幅列舉一些描寫片段,來說明托爾斯泰作品中慣用的奇特化手法。他認為,藝術的手法就是使事物陌生,使形式難懂,增加認知的難度和長度,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使得日常語言變形,這才是 “文學性” 的源泉。
伊格爾頓認為,形式主義實際上就是“將語言運用于文學研究”[4](P4),而這里的語言是一種形式語言。從形式主義開始,“文學理論”開始了自身的“域化”過程,而“語言本體論”是其“域化”的重要基礎。“文學理論”這個概念最終確立下來是在韋勒克和沃倫的經典著作《文學理論》一書中,而韋勒克是后期新批評派的代表人物,是新批評派的集大成者。他和沃倫在《文學理論》一書中,表達了對“文學的本質”的看法,并從文學的語言入手,指出與日常語言和科學語言不同:文學語言不同于一般藝術媒介物,它深深植根于自己所處的立式結構和特定的文化傳統中,因而具有歧義性、暗示性、賦予高度的內涵和含蘊;他強調文字符號本身的意義,強調詞語的聲音象征,特別強調情感態度的表達。新批評認為只有把文學作為不同于人類其他活動和產物的一個獨特的學科來研究,才是真正的坦途。據此,韋勒克把文學研究分為內部和外部的研究,而文學作品本身的結構研究稱為“文學的內部”研究,而把研究作品同作家的思想、社會諸方面關系叫作“外部的”研究。新批評認為,文學研究必須以文學作品作為中心,進行“內在的”研究。一旦把文學研究圈定在文學作品本身的內部研究之中,那么,“文學理論”這個概念就被進一步“域化”了,自此文學理論形成了一整套從對象到觀念方法的封閉體系,確立了自己的“轄域”。
法國結構主義是解構主義語言學與俄蘇形式主義文學理論相結合的產物。20世紀60年代晚期,形式主義使結構主義者找到了與他們的工作相似的研究,并且鼓勵文學研究成為有自我超越模式的一個自治機體,但是主要模型是語言學模型。索緒爾認為語言學研究要注意區分和辨析以下幾對概念:語言/言語、語言/文字、語言內部要素/語言外部要素、共時性研究/歷時性研究、靜態語言學/動態語言學、能指/所指以及組合關系/聯想關系。這幾對概念都處于二元對立的關系之中,每一組處于前項位置的是語言研究的本質和中心。索緒爾的語言觀直接為結構主義的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結構主義不僅把每一事物作為語言來重新加以思考;它重新思考每一事物,好像語言才是它的真正主題”[4](P115)。在結構主義者看來,“現實不是被語言反映而是被語言創造的”[4](P115)。在語言學中,一個句子可以進行諸如語音的、音位學的、語法的、上下文的多層次表述。這些層次處于一個等級關系中、每個單獨的層次自身不能產生意義,只有結合高一層才能產生意義。巴特把這種語言學分析應用到文學批評當中,認為敘事作品也存在類似語言學中的層次,因此把敘事作品的結構分為“功能”層、“行動”層和“敘述”層三個描述層次,他的分析到語言為止。在他看來,結構分析不可能從外界去尋找意義,意義只能從敘述中產生。不難看出,結構主義對語言的專注已經走到了極點。
真正從語言形式本體方面討論文學始于俄蘇形式主義,最終確立“文學理論”轄域的是后期新批評派,而法國結構主義對語言的專注達到了頂峰。這些流派的理論家們一直在為實現文學研究的科學化而努力,他們割斷了作品與外界的紐帶,只專注于作品內部的研究,從而導致了文學理論的域化。他們的影響從二十世紀初一直延續到六十年代,長達半個世紀。當然,任何一種理論都有其適用的范圍和條件,一旦走向極端,那么理論就存在著被瓦解和顛覆的可能,結構主義也不例外。索緒爾語言理論對語言的域化,導致了建立其上的文學理論的域化。既然文學理論的域化是由語言開始的,那么緊隨其后的大理論對它的解域,必然也要求對語言學的解域。“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為結構主義奠定了基礎,也為結構主義的衰落埋下了伏筆。”[1](P113)從“語言”向“話語”的轉移,正是對“語言”的解域運動。
注釋:
[1]張進:《文學理論通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2][美]阿爾斯頓:《語言哲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1頁。
[3]陳嘉映:《語言哲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5-16頁。
[4][英]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
[5][俄]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論》,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29頁。
(于蕾 甘肅蘭州 蘭州大學文學院 73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