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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辣解千愁

2016-03-03 17:29:42姚鄂梅
上海文學 2016年3期

姚鄂梅

兩年前的一個下午,父親給我打來電話。

平啊,跟你說件事,我要結(jié)婚了。

我當時正端著一杯茶,手一抖,茶水灑了我一身。想像一下吧,安裝心臟支架不到一年、公費醫(yī)療卡必須跟門鑰匙串在一起以便隨時啟用的老頭,居然說他要結(jié)婚了。我一邊想像他興奮得皺紋滿臉亂跳的表情,一邊盡量平淡地問他對方是什么人。

簸箕灣的人,現(xiàn)在跟兒子住在宜都。人很善良,很會做菜。我這個年紀,只圖這些,別的都不管了。

這個“別的都不管”,明顯隱藏著諸多不如意,比如對方既然來自簸箕灣,肯定是個農(nóng)婦,說不定還是文盲,說不定還很窮,說不定……與此同時,我眼前閃過一雙老謀深算的女人的眼睛,肯定不會太老,太老就不必營謀,也不會營謀了。我只是不明白,一個退休多年大半積蓄都扔進了醫(yī)院的中學老師有什么值得營謀的?難道圖我這個繼女將來依法給她養(yǎng)老?那可不一定。

你們怎么認得的?我不相信他這種情況身邊還活躍著媒人。

我返聘那幾年,跟他兒子在一個教研組,他兒子見我一個人,時不時叫他媽過來幫我燒燒飯,就這么認識了。我們不準備辦婚禮,就拿個證,一家人一起吃個飯。下個月二十號,你們回來嗎?

原來兒子才是營謀者。來不及考慮回不回去的問題,我打斷他:證已經(jīng)拿了嗎?其實,現(xiàn)在很多老年人結(jié)婚,都不拿證,住在一起互相照顧就行了。

那不行,名正言順,以后才好相處。

誰跟誰相處?難道那女人要拖著一大群兒孫進駐我們家?過年過節(jié)我要跟這些陌生人互相串門?我猜肯定已經(jīng)有人揭開了我床上的防塵床罩,鋪上了陌生的床單,墻上母親的遺像肯定也藏到了某個角落。好吧,不管怎么說,他有這個權(quán)利,如果我大喊大叫,惹出他心臟支架內(nèi)的血栓怎么辦?

放下電話,立即打給姐姐。姐姐一上來就“嗤”的一聲冷笑:荒唐吧?!他就沒干過一件好事。看來父親第一個報喜電話并不是打給我的。

沒過幾天,父親又打來電話:證已經(jīng)拿到手了,沒想到現(xiàn)在拿證又快又便宜,連辦證帶照相,只要十一塊錢,半個小時不到就全辦好了。他興致勃勃地講著辦證經(jīng)過,我清了下嗓子,騎在他的聲音上說:如果我七十一歲,我絕不……我不是反對你,所以我特意等你拿了證才說。

我知道……你們不同……我太寂寞了。他的聲音馬上打蔫兒了。

好吧,他又贏了,盡管他每天早上都去濱江公園打太極,上午在廣場上用笤帚蘸水教人寫字,下午去宜紅茶館喝茶,喝完茶又被老頭老太叫去打麻將,盡管他把時間填得滿滿的,但誰又有權(quán)否定別人的寂寞呢?

那個月二十號,我沒有回去,并非抽不出時間,而是我實在想不出我該掛出什么樣的表情去參加他的婚禮,因為我正在辦離婚。我運氣真不好,竟無意中撞見了丈夫跟另一個女人的秘密,這事沒什么可說的,我的原則就是這樣,你在外面有點事無所謂,但你不要讓我知道,一旦知道了,絕無回轉(zhuǎn)余地,否則只怕會鬧出人命來,我當然不想出人命,從孩子出世那一刻起,我比誰都想活到一百歲。煩人的是他不想離婚,他居然說他錯了。他真蠢,我寧可看到他在兩個女人間難以抉擇,也不要看到他不由分說就宣布自己錯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在父親結(jié)婚當天,找了個地方獨自為他喝了兩杯,我想我還不如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他到這個程度還有熱氣騰騰的愛情送上門來,我呢,還不到四十,剛剛揮別了十多年的跌跌撞撞,自以為終于找到了可以棲息一生的樹枝,坐下來繁衍生息……這打擊足以令我后半生再也站不起來,就算勉強站起來也是個內(nèi)傷嚴重的殘障人士了。

我把自己喝到微醺,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已經(jīng)打了一小筆錢到他卡上,算是我的賀禮。

哎呀,沒必要給我打錢,你留著自己花呀,你用錢的地方比我多得多。父親語調(diào)雄渾,一聽就是喝過酒的。

受到父親的感染,我借著酒勁說:賀禮還是要送的,不過我有話要說,搞好避孕,我不想再有弟妹了。

父親在那邊嘿嘿直笑:那是那是,聽你的。

咦?你不能這么說吧?你應(yīng)該說,那怎么可能呢?絕對不可能嘛,你應(yīng)該這樣說,我才高興。

父親一個勁地笑,笑完了長嘆一口氣:平啊,這個心臟支架把我裝清醒了,我的人生,早就結(jié)束了,現(xiàn)在的人生,其實是那個心臟支架的人生,既然是這么個破人,就讓我隨便怎么處理了吧,反正也沒人稀罕它了。

這時他才告訴我,姐姐也沒回去,因為她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

這是應(yīng)該的,工作為重。對你們來說,我已經(jīng)沒用了,是負擔是垃圾了,我這么做,就是自動排污,給你們減輕心理負擔。我只有一個愿望,等我死了,把我和你母親的骨灰放在一起。

一番沖動的對話過后,我們說到了那邊的細節(jié),既然來自簸箕灣的女人是跟做老師的兒子住在一起的,兒子一家三口當然要參加婚禮。當天,那女人一家四口,加上父親一共五個人在飯店里吃了頓飯,然后各回各家。我擦擦眼淚,擤了把鼻涕說:我怎么感覺你被他們綁架了呢?

父親就笑:怎么是綁架呢?他們都已經(jīng)叫我爸爸、叫我爺爺了。

我叫起來:不行,你是小本的姥爺。

小本是我兒子。

說起小本,你告訴小本他爸爸了嗎?他怎么看?

停了片刻,我決定告訴他真相。

父親在那邊半晌沒吱聲,等我要掛了,他才說:平啊,你聽我說,這只能說明一件事,他不配娶我的女兒,老天爺這是在幫你淘汰他。

大約是父親再婚后第二個月,我收到他寄 的一個包裹,里面是幾包咸菜,包裝嚴實而漂亮,經(jīng)過長途跋涉仍然樣貌不改。內(nèi)容也不錯,居然有我最喜歡的酢辣椒,這可是宜都人世世代代吃不厭的好東西,一年做一次,做法都一樣,但做出來的東西卻是一家一個味。當即嘗了嘗,味道相當不錯,只是辣得讓人跳腳,一口下去,鼻頭冒汗,渾身發(fā)熱,不得不狗似的伸出舌頭來。偏偏越是辣,越是丟不開,胃口開得比餓口還大。好不容易止住辣了,一個大不敬的念頭冒了出來:似乎比當年母親做的還要好吃呢。

不管怎么說,得打個電話回去致謝。我在電話里沖父親嚷嚷:她的酢辣椒是用什么鬼辣椒做的?她想把人辣死嗎?辣也就罷了,還那么香,又香又辣,存心不讓人活了!你告訴她,我已經(jīng)兩天沒吃別的菜,光吃她那個鬼酢辣椒了。我聽見父親在那邊嘿嘿直笑。

的確有點夸張。我這樣想,既然父親已經(jīng)落到了她手里,不如哄哄她,至少對父親有利。

父親的第二次婚姻只持續(xù)了一年多。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不行了時,我還以為是他的婚姻出了問題,不等細問,他又說:早知如此,就不裝那個支架了,那么貴,本都回不過來。

父親是在醫(yī)院里給我打電話的,支架里也出了血栓。沒想到這么快。

他倒看得開:我今年七十三,大關(guān)口,該去了。

我把小本暫時托付給他爸爸,一個人往回趕,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醫(yī)院,一個五十多歲模樣忠厚的女人站在醫(yī)院門口沖我笑:我是你后媽。她的嘴唇生得不錯,略厚,飽滿,笑起來時,依然有曲線和輪廓。在我的經(jīng)驗里,長著這種嘴唇的女人,年輕的時候是最具青春美又最渾然不知的。

我奇怪她怎么知道是我,她說她看過照片。你比照片上好看。她說著,一雙眼睛在我臉上來回掃。

她很知趣,我一進病房,她就閃了出去,把時間留給我和父親。

這回真的完了,昨天來了一個小孩,都不敢靠近我,孩子的直覺最準了。

放心吧,你能挺過來的,關(guān)口又不止一個,還有八十四呢。

父親慘然一笑。

你的第二任妻子怎么樣?不是說她做飯好吃嗎?我要是你,就快點好起來,然后一天吃它五頓八頓,不然太虧了。

父親做出一個苦苦的笑臉,怏怏地搖頭:躺在這里才知道,她是她,我是我。

病成哲學家了。看父親氣息微弱的樣子,不想讓他說太多話,低下頭去幫他按一按,捏一捏,雖然不一定有用。

后媽來替我的時候,我去醫(yī)院旁邊的一個旅館里訂了個房間。果然不出我所料,后媽的孫子住在我們家,因為那里離他學校近,幸虧我沒有冒冒失失直接殺到家里去。本想去醫(yī)院食堂買張飯卡,被她攔住了,說無論如何我的一日三餐應(yīng)該由她全權(quán)負責。我接受了,我把這看作是她對我不能住在家里的補償。

晚上,我躺在旅館里給姐姐打電話,向她匯報父親的病況。姐姐在銀行工作,比我更難請假,除非是奔喪。我向姐姐傾訴回家也不得入門的痛苦:在家里,一個人無所事事是慵懶,在旅館,就成了凄惶,喪家犬一樣可憐無助,都是因為她,把我從主人變成了客人,變成借宿都成問題的親戚,我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她完全把他霸占了,她離他那么近,喂他吃喂他喝,說著他們的家務(wù)事,都是跟我不相干的事情,說真的,八年了,我第一次感到母親徹底死了,不存在了。

姐姐哈哈大笑,笑完了她說:我有同學在那個醫(yī)院,我剛打過電話,她說最多還能拖三五天。反正他有老婆伺候,你沒事別總待在醫(yī)院里,也別待在旅館里,出去找個店,洗洗頭洗洗腳,東逛西逛,一天很快就打發(fā)了。

姐姐永遠都是這副沒心沒肺的腔調(diào),所以我暫時沒告訴她我離婚的事,我能猜到她的反應(yīng):不一定是壞事,至少你多了一次修改機會,好文章都是修改出來的,人生也一樣。

受了姐姐的暗示,第二天,我真的在小城街上閑逛起來,洗頭,逛店,泡茶館,洗腳,按摩,重溫各種街頭小吃。有一次,我逛到自家樓下來了,數(shù)到第四層的陽臺,上面晾出來的衣服一派陌生,我口袋里有鑰匙,但我相信他們肯定換過鎖了。望了一陣,黯然離開。這個地方,曾經(jīng)是我的一切,現(xiàn)在卻連臨時驛站都算不上了。

一直逛到晚上七八點,才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去父親床邊報個到。

她還在醫(yī)院里,在父親床邊走來走去地收拾,不像是在照顧病人,倒像是在收拾廚房,洗滌過后,一切各就各位,妥妥帖帖。父親睡著了,臉上全無人色。

你回去休息,我來。

她拉著我往外走:沒事的,剛剛掛完一天水,累了,可以睡個長覺了。

老實說,被她拉著手,我有點別扭,又不好意思徑直甩脫她。

到了收費處,我借口看父親的賬單,才名正言順地要回自己的手。

這以后,我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的雙手,不給她任何靠近的機會。

我們娘倆走走吧,順便說說話。她的手是沒伸過來了,但我感覺她的舌頭比手伸得更遠。按說,我的不自在,她多少也會有一些的,畢竟我們是兩個自古以來就尷尬無比的角色,何況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她到底是哪里跟我不一樣呢?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之前應(yīng)該先跟你們見一面的。你父親這個人性急,事情定下來后天天往我家跑,我又不是一個人住……他說不要緊,說我的兒子兒媳都是知情懂理的人。

我一笑:你們覺得好就好。

跟以前一樣,這里還是你們的家,以后沒事多回來看看,你爸爸很想你們呢,知道你們都很忙,這個年紀了,能多陪他一天就多陪他一天。

我在心里哼了一聲:明知他已經(jīng)沒以后了,還在這里耍外交辭令。

她掂了一下挎在胳膊上的環(huán)保籃,那里面裝著父親替換下來要帶回去洗的東西,還有吃過飯的碗碟。我想幫她,她拒絕了:我這輩子,除了小時候倚仗過娘,長大后沒一個人幫過我一指頭。

我沒接她的話茬,我對她的人生不感興趣,等父親走了,這個小地方,我多半不會再回來了,我不想帶走這里一絲一毫,當然也包括她的故事。

但她不依不饒地繼續(xù)找話題。

孩子爸爸的事我聽說了,沒事的,你還這么年輕,多的是機會。以后家里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

我聽得火星一冒,憤憤地甩出一句:不是每個女人離了男人就沒法活的!

那天我特別叮囑過父親,不要讓老家那邊的人知道我離了婚,反正他們也沒見過我丈夫,我不想未來某一天,他們指著我的孩子說,那是她前夫的孩子。沒想到他答應(yīng)得好好的,轉(zhuǎn)身就告訴她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一家手工編織毛衣店里接到后媽的電話,說父親不行了。我一邊往回跑一邊給姐姐打了電話。

趕到病床邊時,父親正在做最后掙扎,來不及跟我說句話,吐了口氣就走了。

這之后,我們忙成了一鍋粥,葬禮,白宴,各種聯(lián)絡(luò)和打點,昔日的同學全都被我從各個角落挖了出來,當然還有后媽一家人,她兒子帶來了一大幫朋友,大家一擁而上,雖然嘈嘈雜雜,倒也有條不紊,父親很快就被弄進了火葬場。

我第一次見到后媽的兒子,也就是父親返聘期間的同事,毅然為自己母親做媒的男子,比一般男人都單薄,走起路來輕悄悄的,嗓音沉靜細弱,宛如女人,卻有一身與之不相稱的毛發(fā),頭發(fā)濃黑如漆,微卷,胡子盡管刮得徹底,半截臉還是青杠杠的,一眼望去,只有鼻子額頭和眼眶周圍是凈皮凈肉。因為年紀比我小,后媽讓他叫我姐。他伸出手,自我介紹叫牛勇。我不禁渾身一震,那是一只什么樣的手啊,又軟又涼,如同握了一截冷血動物。

再看他的兒子,卻是直發(fā),且身形壯實,陽氣十足,顯然,他陰冷的氣質(zhì)在遺傳上沒有占上風,一切都讓位給了他明亮健康的妻子。

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比起姐姐來,他似乎更加注意我,比如他主動詢問我的返程日期,以便幫我訂機票,比如抽空跟我聊起越來越發(fā)達的高鐵網(wǎng)絡(luò),感嘆今后坐火車出行如何方便,還跟我說起上海的養(yǎng)老事業(yè)如何人性化,他們把養(yǎng)老機構(gòu)分散設(shè)置在社區(qū),讓老人可以在家中養(yǎng)老。他甚至還舉了個例子:比如那個一元堂……

姐姐及時把我叫過去了,低聲狠氣地跟我說:跟他黏糊什么!父親一死,我們跟他們就毫無關(guān)系了,我可不想多一門不相干的親戚,也不想把我家變成他們設(shè)在大城市的辦事處。

人家沒那么不知趣吧?

反正我對他沒好感,竟然給自己的母親做媒!想想都渾身起雞皮疙瘩。

誰知道是怎么回事?父親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嗎?

在我們的成長史中,父親一直是個有污點的存在,他課教得好,也有資歷,很多人都說,他要是沒有那個污點,早該當上校長了,可他卻干了一輩子任課教師,連個教研組長都沒當過。他因此常年不快樂,面色發(fā)暗,嘴唇發(fā)青。比起他的學生來,他在我們姐妹面前更嚴肅,一直如此,這也正是我們長大后迫不及待往外跑、一個往北一個往東越跑越遠的原因。至于那個污點到底是什么,我們至今都不十分清楚,只知道跟女人有關(guān),但沒人愿跟我們細說,母親更不肯說,因為那也是她的恥辱。有時我們會試探性地討論一下。

父親那樣,也許母親也有錯。

他們都有錯,因為他們沒有教給我們?nèi)绾胃腥讼嗵帲@是我們的先天缺陷。

話說到這里,我索性告訴了姐姐我的家庭變故,她的反應(yīng)跟我預(yù)期的差不多:好事兒啊!至少圖了個眼前暢快,忍氣吞聲不一定都有好結(jié)果。

捧回父親的遺像后,我和姐姐婉言拒絕了后媽安排的晚餐,默默來到長途汽車站,一人買了一碗快餐面。

我告訴姐,在火化之前,我看到她哭了,哭得還挺兇。

姐說:大概是在哭她自己命苦吧,本想找個有退休工資的男人養(yǎng)她幾年呢,好不容易找到個飯碗,沒想到是破的。

肯定是媽生氣了:哼!還想搶我的飯碗,我吃不成了,你也別想吃!于是憤而砸之。

我想像母親怒砸飯碗的樣子,捧著面碗笑了起來。

還沒吃完,姐姐的車先來了。

這回倒準時起來了。本來還想跟你聊幾句的。保重哦。姐姐放下面碗就跑。

等我捧著面碗小心翼翼站立起來時,姐姐已經(jīng)拐過那道不銹鋼柵欄,不見了。

本該在葬禮上掉落的眼淚終于姍姍來遲,一顆顆砸在面碗里。冷淡的夫妻,才會養(yǎng)出冷淡的孩子,自童年開始,在漫長的寂靜和冷眼中,我們早就學會了克制感情,習慣了忍受孤獨,一直以來,我們姐妹都在同齡人中以理性著稱,我們是最文靜、自理能力最強的兩個女生。

大約是父親去世后第三個月,一天晚上,門鈴電話突然響了,拿起一聽,竟然是她:平啊,我是你后媽,給我開下門。

足足遲疑了十秒,我才按下開關(guān)鍵。

門一開,她拎著大大小小三個撐歪了的包,踉蹌著撲進來。

我……不知道你要來。

她笑笑:我要是先打招呼,你肯定不會同意我來,所以我就先斬后奏了。

這……真的沒想到。我的家教妨礙我脫口而出:這里不歡迎你,請你馬上離開。

我是來幫你的,我知道你現(xiàn)在需要人手。

怎么好麻煩你?我可以請家政工。

我不比那些人差,而且我是免費的,家政工多貴啊。

你家里不是還有上學的孫子嗎?他們更需要你。

至少這幾年里,我還能安排我自己。

她是坐火車來的,路上走走停停近十個小時,看看她一對浮腫的腳踝,我不再說話,轉(zhuǎn)身給她沏了一杯茶。

小本沒見過她,躲在一邊不住地偷瞄。她吹著杯里的茶葉說:小本是好孩子,你將來要享他的福沾他的光的,過些年你就知道我說的沒錯。

這種為了套近乎的無稽之談我根本不想搭理,不過,我還是把小本叫過來,讓他叫奶奶。

她馬上更正:是姥姥。

小本很乖地說:姥姥好!

我馬上想到,小本其實從沒見到過姥姥,他出生前,母親就已經(jīng)不在了,他會以為這個人真的是姥姥,心里馬上不舒服起來,覺得背叛了母親似的。

但她給我?guī)硪粋€禮物,是一本家庭小影集,我竟不知道家里還有這樣一本影集,主要是我們一家人各自的報名照,很多是從各種表格上揭下來的。一張張看下來,就像看到一部快速播放的家庭紀錄片。

你爸爸沒事就找出來看看,他說跟那些花里胡哨的合影比,他更喜歡這些報名照。你現(xiàn)在開始,就要給小本把照片拍好,小娃娃一年一個樣。

我一點都不想跟她暢談家事,我只想保持距離,讓她知難而退,最好連那些行李都不打開就直接背回去。我強迫自己打了個呵欠,說我要睡了,明天還要早起,就把她帶進小客房,她馬上說,你去睡吧,我自己安頓自己。

我抱著小本回房,心里直嚷嚷:還安頓自己呢,頂多讓你在這里安頓三天。

躺下來卻睡不著了,等小本睡著后,我摸索著在被窩里給姐姐打了個電話。

姐姐在那邊大呼小叫,興奮不已:真的?她以為她是誰呀?她哪來的自信呀?你仔細觀察觀察,她不會是精神有問題吧?別讓她接近小本,我覺得你最好去附近的派出所備個案,最不濟也該讓你的鄰居們知道,這年頭,哪有隨便闖到別人家里去的。爸爸住院那段時間你是不是讓她捏到什么把柄了?你看她就不敢到我這里來。

聊了一會,發(fā)了一通牢騷過后,姐姐突然一聲驚呼:你傻呀!告訴你,盡管張開雙臂接受她,她來混她的日子,你白撿一個保姆,各得其所,各滿所意,有什么好愁的?實在不喜歡她,你讓她到我這里來,我把她使順手了,再讓給你。

房門猛地被人推開了,她站在門口理直氣壯地問:還有多余的枕頭嗎?那個枕頭太高了。

我夸張地捶了好一陣胸口,皺著眉頭說:差點被你嚇死了。隨手從旁邊抽出小本的枕頭扔給她。

第二天,被鬧鐘吵醒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似曾相識的味道。推門一看,昨晚剛到的后媽,正系著圍裙在灶前奮戰(zhàn)呢,那圍裙不是我的,難道她連圍裙都自帶了?我想起她那三大包行李,突然有種想去打開看一看的沖動。

早餐是胡辣湯,玉米面小煎餅。材料都是她自己帶來的。說實話,我欣喜萬分,從我記事開始,直到母親去世,胡辣湯就是我們家餐桌上的大愛,既是菜也是湯,熱騰騰辣乎乎一碗下肚,額頭上一片細汗,我和姐姐小時候都是用它來治感冒的。但我不能跟昨晚的矜持反差太大,只能強忍著略表高興:哇,有這個呀!

小本居然躍躍欲試,后媽也一個勁鼓勵他:吃吧,聞著辣,吃起來一點都不辣。小本嘗了一小口,咂巴了一會,還要。

姥姥說的沒錯吧?告訴你啊小本,這個辣呀,它是人間第一美味,比什么甜的咸的都好吃。

玉米面餅也很棒,金黃香脆,帶一層似有似無的鍋巴,咬一口,就一勺胡辣湯,久違的暢快淋漓。

她要跟我一起送小本去幼兒園,說要摸清路線,還有菜場和超市的路線。

到了幼兒園,跟小本揮別后,我把她帶進了街邊的小公園里。有些事我得跟她講清楚。

都是女人,我們就說點女人之間的話吧,既然爸爸已經(jīng)走了,你也自由了,沒必要把自己困在那個角色上,我和姐姐都是做了母親的人,我們都不那么需要母愛了。

不能這么說,好歹我們也算母女一場,能幫當然要幫。你就這樣想好了,至少我比一般的保姆更安全,我做的菜也更合你的口味,起碼我還會做酢辣椒。

但你這樣做我會有心理壓力。

這樣吧,三個月,我?guī)湍闳齻€月,如果你覺得還是不行,我就走,好嗎?

不知道是不好意思再堅持下去,還是對她的人生邏輯有了一絲好奇,我不再說什么了。

稱呼是個問題,總不能直接喊她“后媽”吧,喊“阿姨”也不對,就一直含糊著,反正就三個月。

我真懷疑她把家里的廚房整個搬來了,除了讓人欲罷不能的辣,還有種種腌制小碟,腌姜絲,腌花椒,腌大蒜,腌芹菜,腌黃瓜,腌木耳,最少不了的還是辣蘿卜條,別說,有時犯饞,去廚房里偷吃一口,立馬渾身一振,從頭到腳都來了精神。

辣不僅打開了胃口,也打消了我們之間的矜持。有一天我問她,她的前夫是怎么去世的。當時她正在切姜絲,她似乎特別喜歡吃姜絲,弄得我也用鹽腌姜絲取代了九制話梅。

如果我說我從沒結(jié)過婚,你信嗎?

我看看她花白的頭頂,笑起來:也就是說,你的兒子孫子一大家子人都不合法。

真的,嚴格地說,你爸爸才是我丈夫。

那么早就搞未婚先孕?就當單親媽媽?

但我的未婚先孕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尤其是公婆家。我們那時興先訂婚,過個一年半載再結(jié)婚,就在這期間,他出了車禍,我告訴他們我已經(jīng)懷孕了,我那未過門的公婆抱著我大哭,求我無論如何把他們家唯一的根保留下來,我一感動,就同意了。

你家里人呢?他們也同意?

你猜我媽怎么說?“眼瞅著一樁丑事竟變成義舉了。”就像我撿了個便宜似的。話說回來,那個時候未婚先孕是件蠻丑蠻丟人的事情。

難怪我爸說你善良,換作別人,估計是不會同意的。

你爸爸不知道這事,他只知道我男人是車禍死的。

我停住咀嚼,呆呆地望著她:為什么不告訴他?

他沒問。她頭也不抬,在砧板上一個勁地切,切完了才抬起頭來:以前在老家,那些人看著我長大,看著我變老,我那點事他們?nèi)丛谘劾铮挠玫弥鴣韱枴:髞戆岬絻鹤蛹遥車鷽]有一個認識的人,自然也沒人問。一年年拖下來,弄得我都忘了我還有過這么一檔子事,你是頭一個問的,所以我想都沒想就說了實話。

后來呢?一直沒改嫁?你不會從結(jié)婚就開始守寡吧?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們不讓你出嫁,因為怕你帶走孫子。

她又開始切蒜,刷刷切成薄片,切完了蒜還沒倒,還像沒切開時那樣立著。她用手輕輕一碰,蒜片齊刷刷歪向砧板,也不見她抬手,就聽見嚓嚓嚓一陣響,刀下吐出一大片又細又綿軟的蒜絲。

反正我再沒嫁過人,直到五十八歲遇見你爸爸。

我呆了。這時再看她,竟覺得那細密的皺紋里似乎真的藏著一絲隱隱約約的純真。

你這輩子也太虧了。

誰說不是呢?怎么樣?我從老家?guī)淼睦苯酚袆虐桑?/p>

她似乎不太想跟我深聊下去,而且她一說辣,我馬上感到辣得喘不上氣來。

以前,我兒子每次考試,都要偷偷藏一點辣姜片在身上,他說吃點辣的腦殼轉(zhuǎn)得快。

我想起辦公室里那些昏昏欲睡的午后,叫她也幫我準備一瓶帶上。

就等你這句話呢,吃點辣椒長精神。反正我是一天不吃辣,就一天身上沒魂。

她倒真是個勤快人,才來沒幾天,就把我的衣柜翻了個透,該曬的搬出去曬,該洗的拿出來洗,廚房里那些老油垢也都擦得干干凈凈,連柜頂上都給擦了一遍,鋪了層報紙。很多年沒享受這種不計價的服務(wù)了,漸漸開始有了點溫暖的感覺。

正覺得積壓的家務(wù)都被她干完了,再也找不到活干了,有天下班回家,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竟不在,趕緊跑去她房間,衣物用品都還在,應(yīng)該沒有走遠。馬上就笑自己,這是生怕她走了嗎?

果然,沒過多久,她就回來了,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問她去了哪里,她一會兒說隨便走了走,一會兒又說去找了個以前認識的人,但沒找到。

沒想到她在這里還有認識的人,又一想,這幾年誰不在五湖四海地亂走,沒準她真有什么親戚在這里打工呢,就沒細問,只提醒她,最好不要走太遠,萬一迷路了可以打我電話。

那天樓下貼了個通知,臨時外來人員要報告派出所,超過多長時間要辦理臨時居住證,我找她要了身份證,才知道她叫楊采玉。我看著身份證上她滿頭的黑發(fā),說:叫你采姨吧?

她很高興:好好好,比叫楊姨和玉姨都好。

出去找人傍晚方歸的事后來又發(fā)生過幾次,且每次回來都疲憊得要命的樣子。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湊上來:我能不能請你幫我找找?我去了幾趟都沒找到。

原來你是來找人的?還說什么幫我。

她不好意思地笑:順帶著找找,找不到就算了。

牛勇知道你是來找人的嗎?

他不知道,我也不想讓他知道。

我讓她把地址給我,她脫口而出:四川路271弄5號203。

地址這么準確,為什么還找不到呢?

第二天,我跑去一看,有這條路,但沒這個號。

你確定你沒有記錯?

這個地址我放在心里幾十年了,絕對不會有錯。

我告訴她,這些年,城里到處蓋房子,擴馬路,鋪管道,修地鐵,從沒消停過,莫說是幾十年,隔一兩年都會有大變化,她這個地址,恐怕早就消失了。

她臉上很不好看,隔了一會,焦灼地說:就算地址消失了,那地址上面的人呢?也消失了?

順藤摸瓜總會找得到的,但要費點時間。是你什么人?

一個熟人。

幾十年前你就在這兒有熟人?

不是在這兒,是在我那兒。她臉上閃過一絲難為情,緊接著補充道:在簸箕灣。

后來一直沒聯(lián)系?如果有通信的話,信封上應(yīng)該有地址。

她連連搖頭:一點點聯(lián)系都沒有。

那叫什么熟人!

不管怎樣,我答應(yīng)幫她去找找。這事也容易,上網(wǎng)一查,就知道她所說的那個地址的確曾經(jīng)存在過,但那是1970年代末,1980年代變過一次,1990年代又變過一次,到了2000年代,那里基本不存在住宅了,現(xiàn)在那里周圍都是商業(yè)區(qū),幾十米開外就是一座立交橋。至于她給我的那個叫張大橋的名字,他的戶籍根本沒有查到。

沒過多久,她又說想找份工作,邊做邊找。

我馬上有種上當很深的感覺,原來進門就打出來的那張感情牌,是為了給自己騙取免費吃住。

她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說:你家里這點事不夠我干的,我晚上隨便動動手就能做完,白天那么長,閑著也是閑著,掙點錢,給小本買幾只冰淇淋也是好的。

這么一來,可能就不止三個月了,如果她有備而來,我是毫無招架之力的。再一想,她的確也能幫到我,比如有她在家,我才可以加班,雖然加班不常有,但一遇加班我就搬出兒子來推托,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如今哪有不加班的工作。也罷,就當請了個鐘點工吧,只是這個鐘點工是要住家的。

雖然我感覺她身子骨還蠻扎實,但年紀擺在這里,上哪去找工作呢?恐怕連做保姆都沒人敢要,怕她一不留神老年病發(fā)。

不知哪根神經(jīng)在提醒我,我想起了父親葬禮時她兒子提了一下的一元堂,好像是個什么養(yǎng)老機構(gòu),那種地方是不是對從業(yè)人員要求低一些呢?

我試著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還真有個一元堂,而且正在招人,只是待遇比同行業(yè)低很多,但相對她的條件來說,應(yīng)該可以知足了。那是個老年人生活服務(wù)公司,它的營運方式很特別,老板在一個小區(qū)里租了間房,雇傭了三四個人,負責為附近三條馬路以內(nèi)的獨處高齡老人提供午餐和晚餐,每餐只象征性地收取一元。這一元也不用付現(xiàn)金,而是付一種老板自己發(fā)明自己制造的代金幣,一元堂定期憑這種代金幣去某個地方領(lǐng)取營運資金。我總覺得一元堂只是個宣傳窗口,它背后一定有個巨大的商業(yè)計劃。當然,這是老板的計劃,跟工作人員無關(guān),工作人員干活,拿工資,其他的一概不管。

跟采姨一說,她也同意,就帶著她去報了名。很快就被錄取了,盡管公司給她發(fā)了防撞背心,為表示支持,我還給她買了雙防滑鞋,叮囑她出去送飯時千萬注意安全。

很快,她就把她的辣椒也帶到一元堂去了,知道有些老人怕辣,所以只在套餐盒里試探性地加了一只微型小碟,擺上一點點涼拌的辣菜,看看受不受歡迎。出乎意料的是,那些人對這點試探大加贊賞,甚至還有人打電話到一元堂,要求加大涼拌辣菜的分量。

她越做越起勁,開始操心起一元堂的營運來。有一天,她一臉疑惑地問我:你說那個一元堂的老板,他憑什么這么做?一個月光人工費就是幾千塊,還要買米買菜。

等你成了有錢人,你就能理解他了。

發(fā)工資那天,她專門去了一家大超市,買回很多好吃的,我要付給她錢,她生氣了:我現(xiàn)在是你家的人,當然要為這個家出一份力。你要是付我錢,就是趕我走,你還在想著趕我走嗎?我對你真的一點幫助都沒有?

其實她一直沒少出力,自從她來了之后,我就再沒做過家務(wù),回到家里跟小本玩玩再給他洗洗澡弄上床,其他的就沒我事了。作為一個免費的保姆,她已經(jīng)做得非常出色了,就算她是出于免費混吃混住兼尋人的目的,這個代價她也付得夠大了。

為表示感謝,我偶爾會跟她聊一聊,問她一元堂老板長什么樣,她說老板從來沒有露過面,給他們發(fā)工資的是一元堂的經(jīng)理,一個很年輕的女人,他們叫她費經(jīng)理。費經(jīng)理發(fā)工資不是從包里數(shù)錢,而是直接掏出紅包來,每人一個,彼此間不公開。

說起一元堂,她就興致勃勃:一元堂老板的生意肯定做得很大,憑費經(jīng)理的模樣就可以猜出來,人長得漂亮,還有水平,每次一來,首先感謝我們?yōu)橐辉玫母冻觯缓蟾兄x我們?yōu)檫@些需要幫助的老年人的付出,再然后還要表揚我們的工作越來越出色,說我們做著最容易在污染環(huán)境方面遭到投訴的工作,結(jié)果竟一次投訴也沒有,無論廚房還是送出去的餐盒,都收拾得很衛(wèi)生。那個費經(jīng)理還為我的那碟涼拌辣菜專門發(fā)了獎金呢,她在紅包里夾了個紙條,說感謝我為一元堂盒飯帶來的小創(chuàng)新。

她把那個小紙條找出來,小心地展開,遞給我看。是一張小小的便利紙條,上面寫著兩行娟秀的小字:尊敬的楊采玉阿姨,謝謝你的涼拌小辣碟,它不僅豐富了一元堂的餐點,也為老人們帶去了難得的興奮與歡愉。

很有教養(yǎng)的企業(yè)呢!我隨口說:希望一元堂一直辦下去,將來我老了也去買他們的盒飯。

會的,他們都說一元堂會一直辦下去的,現(xiàn)在還只是試點,今后會越開越多。

我在想,這個一元堂的老板,他得有多大的財力才敢做這樣的夢啊。

雖然進展緩慢,但對張大橋的尋找一直沒有放棄,有時我們會聊一聊這個人,對我來說,不是為了方便尋找,而是出于對她過去的好奇。

總覺得你們關(guān)系不一般……

話一說完我就想起來了,這可不是那個著名的年代么,知識青年什么的,難道采姨竟是有一陣子在大江南北唱紅的小芳?

她也知道那首歌,我一提她就變了臉:最煩那首歌了,把我們農(nóng)村姑娘想成什么了?還謝謝你給我的愛!就一定是小芳給他愛?就不能是他給小芳愛?

有什么區(qū)別嗎?

當然有區(qū)別,不會有小芳去愛他們的,他們個個好逸惡勞,拈輕怕重,誰會喜歡他們?倒是他們臉皮厚,看哪個長得順眼就去纏哪個。

我盯著她:張大橋就是那個知青?

她訕訕地去看別處:不光是他,當時他們男男女女十幾個呢。

我有辦法了,張大橋找不到,其他知青也找不到嗎?我叫她再告訴我?guī)讉€名字,他們知青之間總有聯(lián)系的。

她趕緊搖手:找不到就算了,誰還記得那些人,這么多年了……

可你卻記得張大橋,連地址都記得這么清楚。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似的:你厲害!我見你第一眼就感覺到了,你真的厲害。

不是我厲害,是你太傻了,你一開口,我就聞出你心里那點刻骨銘心的味道了。其實,你完全沒必要遮遮掩掩的,不就是尋找以前的情人嗎?現(xiàn)在老年人尋找年輕時失散的情人很時髦,前幾天電視臺還現(xiàn)場直播了一個,節(jié)目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幫一個老頭子找來一個老太婆,倆人當時就在臺上眼淚花花地擁抱了。你也可以去電視臺報個名,讓他們幫你去找。

哎喲,快別說了,前兩年,我也想過這個辦法,結(jié)果牛勇把我狠狠罵了一頓,他說只有二百五才去做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

他有什么權(quán)力這樣說你?

他有這個權(quán)力的,人家罵我,不就等于在罵他嗎?她猛地跳起來:盡顧說話了,明天的辣碟還沒準備好呢。

兩個月后,采姨這個一元堂的幫廚正式榮升為主廚,工資也跟著漲了。

主廚好,主廚就不用送飯了,我就怕他們安排我送飯,我害怕見到老人,我覺得老人身上有股陰氣。

你自己家里沒有老人?我爸爸跟你結(jié)婚的時候還是個年輕小伙子?

她大笑起來:我喜歡跟你說話,被你嗆得死去活來也樂意。

你要珍惜你能進入這個積德行善集體的機會,這也是你自己在積德行善,會有好報的。

如果真有好報,我就一個愿望,在我死前一定要找到張大橋。

我突然有種古怪的感覺,眼前這個女人,我父親的妻子,在我面前念念不忘的卻是另一個男人,她竟然要求我跟她一起尋找那個男人,而我并不反感。我的腦子快要亂掉了。

有段時間,在城里如魚得水后的知青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下鄉(xiāng)潮,他們回到當年插隊的地方,跟當年一起下地一起吃飯的農(nóng)民敘舊,你們那里就沒有知青回去過?

有,但他沒有回去,就他一個人沒有回去。那個地址就是那次我找一個人要來的。

我望著她切菜的背影想,這就麻煩了,這說明那個人根本不想見你,甚至有意在回避你呀,你這個傻瓜加笨蛋!

她在做涼拌蘆蒿,她先切了一小堆辣椒碎,細得像泥,拌在蘆蒿里,撒點鹽,擠點檸檬汁,拌勻后拿保鮮膜封起來,放進冰箱。關(guān)上冰箱門之前,一碟辣椒和糖醋汁拌過的藕丁又被她搬了出來。

可以吃啦!她把沙拉碗遞到我面前。

自打她來了以后,我特地買了一套沙拉碗,而且我對零食的興趣漸漸轉(zhuǎn)移到冰箱里來,隨時隨地,打開冰箱,總能找到一點脆生生辣乎乎的小吃。

張大橋什么樣子?我咯吱咯吱嚼著問她。

高個子,大胡子,大鼻子,下巴往前伸,他們都說他要是把胡子留起來,會跟列寧有點像。

你那時什么樣子?留著一對長辮子吧?

她微微一笑:那時候就興那么梳頭,辮梢上扎兩只蝴蝶結(jié)。

她到客房里去了一會,舉著一張小照片走過來,是她自己的單人小照,側(cè)身,回臉,笑意盈盈,一對長辮子越過肩頭,搭在胸口,辮梢上的蝴蝶結(jié)硬扎扎的,振翅欲飛。比起現(xiàn)在,她年輕時可美麗多了,現(xiàn)在的她,除了那對唇線分明的溫厚的嘴唇,其他地方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當年的模樣。

你變化挺大。我只能這么客氣地說一句。

我能活下來已經(jīng)不錯了。一個女人過得不好,就老得快,老得丑。

有沒有他的照片?

她想了想,又去了一趟客房,找出一張報紙來,紙張已經(jīng)殘缺不全,嚴重發(fā)黃,上面有幅黑白照片,一群人頭戴草帽,手持農(nóng)具,滿心歡喜地站在田里,照片下面有句話:圖為簸箕灣知識青年和貧下中農(nóng)一起戰(zhàn)天斗地。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說的那個人,魁梧的身材,微微前伸的下巴,因為胡茬的原因,牙齒更顯白凈,大太陽底下,他居然只穿一件滾白邊的背心,露出來的兩肩和大臂肌肉滾滾。她補充道:他是卷發(fā),帽子遮住了看不見。

我把那一小塊報紙帶到單位,請那些網(wǎng)蟲同事們幫我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找到這個叫張大橋的人。他們信誓旦旦地說,除非這個人從來不曾存在過,否則,世上沒有找不到的人。

回到家,我對采姨說,這比請私家偵探還要管用,你最好現(xiàn)在就開始收拾收拾自己,準備好跟舊情人相見。

她滿臉不屑:有什么好收拾的?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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