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晴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西安 71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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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唐代三首“快詩”的抒情藝術
尹晴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西安710062)
摘要:“快詩”,主要突出一個“快”字,是以表達歡快愉悅的情感為主,擁有暢快流利的節奏,并且通過時間和空間的交織變化來強化這種歡愉之情的詩。李白的《朝發白帝城》、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和孟郊的《登科后》,這三首詩就是“快詩”的典型。這些詩都直接流露了詩人內心的歡愉情感,并通過時空變化與心理情感的結合,強化了這種歡愉之情。
關鍵詞:快詩;歡愉;時空;變化
一、內心歡愉情感的自然流露
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早在上古時期的《尚書·堯典》中就提到了“詩言志”這一詩論。《詩大序》也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2]這里的“志”主要是指人們的思想情志。《朝發白帝城》《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和《登科后》這三首詩的作者都是以歡快流暢的詩筆,直抒內心的歡愉情志。而這種“歡愉”之情,都是詩人們在久遭壓抑、苦悶的經歷后突然獲得得的。“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詩中的歡喜之情表達得自然而濃烈,具有很強的感染力。
李白是一個積極入仕的浪漫主義詩人,在青年時期就有著“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3]1225的偉大抱負,卻一直不得重用。故而在安史之亂爆發后,渴望在風云際會之時,建立偉業的李白就入了永王李璘之幕,卻因此在兵敗后受牽連而被流放夜郎。他在流放途中曾寫道:“我愁遠謫夜郎去,何日金雞放赦還?”[3]563本是出于一片報國之心,竟成了一個難辭其咎的罪人,他內心的苦悶和憂愁是難以言盡的。行至白帝城,恰逢大赦,得以東下江陵,《朝發白帝城》即是寫于此時。“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詩人首先從早晨離開白帝城寫起,“朝辭白帝彩云間”,“彩云間”不僅突出了白帝城之高,也暗示了出發點之高,如此船行才能更快。相距千里的江陵一日便可到達,故而清人沈德潛說:“寫出瞬息千里,若有神助”。[4]其中“還”字,別有深意。雖然江陵并非李白的故鄉,但是詩人崇尚自由,又一心報國,故而在擺脫束縛后,有種像重返故鄉一樣的歡快之感。“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猿聲不止一處,由于船行極快,就使得兩岸的猿鳴聲連成一片,好像沒有停過一般。當地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三峽猿聲之凄然由此可見。詩人在流放途中也曾寫道:“我去黃牛峽,遙愁白帝猿。”[3]732然而在這里詩人卻并沒有著墨于猿聲之哀,大概是歸去心切,心情大好,無暇顧及,也從側面烘托了詩人內心的歡喜之情。在猿鳴聲中,輕快的小舟瞬間已穿過萬重山,這不僅突出了舟身之輕、船行之快,也將詩人遇赦后內心重獲自由的歡快與喜悅之情表達得順暢至極。
不同于李白的浪漫主義情懷,杜甫一生憂國憂民,詩歌多寫民生疾苦和自己的漂泊流離,詩風大多沉郁頓挫。但是他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被浦起龍稱為“生平第一快詩”。[5]628這首詩作于廣德元年(763),這年的正月史朝義兵敗自縊,其部將田承嗣、李懷仙等相繼投降,延續七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至此告一段落。杜甫在獲得消息后,不禁欣喜欲狂。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注:“八句詩,其疾如飛,提事只一句,馀俱寫情。”[5]628首句敘事“劍外忽傳收薊北”,這也是詩人欣喜欲狂的緣由所在,此時詩人雖然流落蜀地,但卻一直心系國家安危。“忽傳”二字寫出了捷報到來之突然,因此詩人郁結許久的心情突然豁然開朗,以至于喜極而泣,達到“涕淚滿衣裳”的狀態。由于欣喜,戀歸,全家的憂愁也都不在了。“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詩人一掃往日心情的沉郁,隨著內心的愉悅,且歌且醉,并伴著春日的錦繡風光一路北歸。杜甫還曾寫道:“痛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絕。”[6]264這里的“痛飲”、“放歌”是為了排遣煩悶、破除憂愁,然而此詩所寫的“縱酒”“放歌”,卻是詩人“喜欲狂”的具體體現。其中好春光也使得詩人的好心情更進一層,可謂是錦上添花。接著是詩人設想的還鄉路線:“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即從”“穿”“便下”“向”這些表示快速之意的動詞和連詞,將四個地名貫串起來,不僅形成輕快、急促的節奏,更有一種疾速飛馳的畫面感。杜甫原詩注“余田園在東京”。這種快速是與詩人歸鄉的急切,戰亂平息后的喜悅分不開的。
由于仕途坎坷、家境凄苦,孟郊也與杜甫一樣創作了大量反映社會現狀的作品,詩風冷峻奇險。然而他的《登科后》這首詩卻風格迥異。唐代科舉考試主要分進士和明經兩科,進士科錄取比例較低。杜佑《通典》云:“其進士,大抵千人得第者百一二”,以至于唐代士人沒齒不登第者甚眾。但是儒家“學而優則仕”的積極入世思想和“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感召,一直激勵著眾多的文人執著于科舉。孟郊曾兩次考進士不第,內心的苦悶我們可以通過他的落第詩看出來。《落第》:“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刃傷。”[7]139《再下第》:“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7]143落第猶如被拋棄一般,心中有如刀割。再次落第,以至于一夜輾轉難眠,嗟嘆不已。但是在德宗貞元十二年,46歲的孟郊終于榜上有名,內心的喜悅便化作了這首《登科后》。“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昔日與今朝的對比,能明顯地感覺到詩人登第前后心情的變化。昔日“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的局促落魄不值再提了,今朝金榜題名,感覺“視聽改舊趣,物象含新姿”。[7]200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如何暢快呢?“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詩人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心情,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了自己中第后神采飛揚的得意之情。唐制,進士考試在春季放榜,這個時節的長安城春意正濃,此時好像春風催促著輕便的馬蹄疾馳長安,載著詩人一日看遍了長安城的錦繡春光。“春風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詩言志”,主要是說詩歌是用來表達詩人內心的情志的。以上三首詩都是“言志”之作,詩人們都充分表達了他們在一掃往日的困頓和壓抑后,內心無法抑制的喜悅之情,讀起來輕快流暢。相比之下,表現愁苦之意的詩詞,則往往表達得委婉曲折,語詞凝重。以杜甫的《春望》為例:“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安史之亂的爆發,使曾經一度繁盛的李唐王朝山河破碎、生民流離。此時的長安城已經被叛軍攻占,雜草叢生,無限荒涼。見此情景,詩人寫道:“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只是花怎么會濺淚,鳥如何能驚心?這不過是詩人巧借花鳥之情委婉地道出自己的悲傷和愁苦之緒。戰火持續了很久,此時的詩人被困在叛軍之中,有家歸不得,一封家書堪值萬金,也由此可見當時戰況之緊急。憂心國家破碎、思念親人安危的詩人,愁緒不斷,發白的頭發越搔越少,連簪子都快不能插了。王嗣奭在《杜臆》中說:“落句方思濟世,而自傷其老。”[8]感時傷事,心系親故,又傷己老,愁苦之情更深一層。整首詩不直接寫悲愁,全借春日所見之情景、昂貴的家書和不勝簪的白發表現出來,委婉曲折,語調沉重,有一唱三嘆之效,全沒有以上三首詩表現得輕快、順暢。
二、時空變化與心理情感的表達
詩以言志,在中國古典詩歌創作中,詩人為了思想情感的準確表達,對時空關系的處理顯得尤為重要。詩人經常會通過時間和空間的變化來強化某種特定的情感。在時間方面,如“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詩經·王風·采葛》)。“身從亂后全家隱,日較人間一倍長。”(陸龜蒙《王先輩草堂》)“人生百年內,疾速如過隙。”(白居易《詠懷》)這些詩句主要通過時間的延展或加快來表達思念、擔憂之情或者功業未成、時光易逝之嘆等。這些時間的變化都是與詩人們當時的心理情感密切相關的。另外,通過空間距離的縮短或延長,也能達到獨特的抒情效果。如“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李商隱《無題》)“門鎖簾重日影斜,翠華咫尺隔天涯。”(王建《宮詞》)這種空間距離的變形,主要用來表達別離、相思之苦,也是與詩人們的創作心境分不開的。而《朝發白帝城》《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和《登科后》這三首詩則是同時通過時間和空間的交織變化來表現詩人們的歡愉之情。
李白一生都有著“濟蒼生”“安社稷”的志向,也有著“浮五湖,戲滄州”的自由向往。流放對他而言是極為痛苦的,這一點可以通過他的《上三峽》這首詩看出來。“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這首詩是詩人在流放夜郎、途徑三峽時創作的。這幾句是說三個早晨行在黃牛峽,三個晚上還在黃牛峽。三天三夜出不了黃牛峽,憂愁無限,以至于鬢生白發。詩歌表面上是寫行程緩慢,實際上詩人是想借此表達時光難度、逆境難熬的苦悶。與這首詩相映成趣的即是《朝發白帝城》,又名《下三峽》,同是經過三峽這個地方,由于詩人的心境不同,詩歌的風格也大相徑庭。詩人遇赦后,旋即乘舟返回江陵,喜悅的心情便以靈動飛馳的妙筆勾勒了出來。酈道元的《水經注》記載:“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有時朝發白帝城,暮至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江陵距白帝城有千二百里的距離,詩人輕描淡寫的一句“千里江陵一日還”,讓人有一種神鬼助之的感覺。明人楊慎贊曰:“驚風雨而泣鬼神矣。”[9]“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猿聲哀鳴,卻絲毫不影響詩人的心情,輕舟行駛如飛,萬重山只在瞬間便過了。這里“千里江陵”與“一日還”、“輕舟已過”與“萬重山”形成了強烈的時空對比。“萬重”“千里”這樣廣闊的空間距離,瞬間便能穿過,一日就能到達,給人一種空間距離被縮短、時間長度被延展這一鮮明的感受,巧妙地表現出了詩人擺脫束縛后重獲自由的歡快之情。
與李白一樣有著“濟蒼生”之志向的杜甫,是一位“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愛國詩人,安史之亂持續了許久,社會動蕩不安,詩人有家歸不得,所以在聽聞唐軍大勝后,就禁不住滿心的喜悅,以至于達到“喜欲狂”的地步。這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便是詩人欣喜之情的真實寫照,故而王嗣奭說:“此詩句句有喜悅意,一氣流注,而曲折盡情”。[6]265詩歌的最后兩句“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給人一種風雨無阻、一氣呵成的感覺。四個地名兩相對應,形成工整而有氣勢的流水對。其中從巴峽到巫峽、巫峽到襄陽,是水路,一個“穿”字,將舟行的輕捷快速準確地表現出來。從襄陽到洛陽,是陸路,一個“向”字也突顯出了行路的暢通無阻,“下”字更是有一種自上而下的快速感。杜甫當時在蜀地的梓州,一路上山水相隔,至洛陽需要許久的行程,但是由于無法抑制內心對戰爭勝利和歸家的喜悅之情,就以神來之筆將梓州到洛陽之間遙遠的空間距離藝術化地縮短了。而且“即從”“便下”這兩個連詞的使用,有一種剛出發就到達的感覺,將行程之神速和渴望還鄉的急切心情自然而然地表現了出來。
古代文人一旦科舉高中便可名揚天下,并且還有“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等等這樣的優待。孟郊的《登科后》就表達了他金榜題名時的得意之情。唐代士人科舉考試高中后,都有騎馬游街的習慣。但是當時的長安城熱鬧繁華,人口眾多,又規模宏大,是當時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城市。五代詞人牛希濟的《薦士論》中有一段文字,就記載了唐代科舉考試期間長安城的盛況:“郡國所送,群眾萬千,孟冬之月,集于京師,麻衣如雪,紛然滿于九衢”(《全唐文》卷八四六)。孟冬時節,各地的舉子都涌入長安,尋求解褐仕進的人遍布“九衢”。到春季放榜之日,人們都爭相圍觀,更是擁擠不堪。張籍的《喜王起侍郎放榜》寫道:“百千萬里盡傳名,車馬爭來滿禁城。”孟郊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卻完全忽視了這些,此時的詩人眼中,只有無盡的喜悅和得意,而且詩人內心的喜悅之情還感染了春風和馬蹄。詩人得意,春風受到熏染亦是得意,并催促著馬蹄疾馳長安。長安城本不小,而且春天繁花競放,但是詩人春風得意,策馬游街,就感覺長安城沒有那么大了,一日的光景能看遍那么多的風景,好像春光也為之逗留。這里不無夸張之辭,但是也只有這樣才能更加逼真地表現出詩人此刻的歡喜之情。
《朝發白帝城》《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和《登科后》這三首詩,都是詩人在久遭困頓、苦悶的經歷之后,突如其來的喜悅之情下寫就的,有種久旱逢甘霖的歡快蘊含其中。詩歌中的“歡愉之情”溢于言表,極具感染力。而且這些詩,多將表示地點和時間的意象對舉,如“千里江陵”和“一日”,“長安”和“一日”,都將空間之遠與時間之短進行對比描寫,其中空間距離被縮短了,時間長度卻被延展了,往往較短的時間內可以行更遠的距離。讓讀者也不自覺地跟隨著詩人們的輕快步伐,一日行過“千里江陵”,瞬間從巴峽到達洛陽,并且一日看盡“長安花”,有種思維迅速跳躍的快速感。這就顯示出了“快詩”之“快”,不僅是時間上的快、節奏上的快,更表現出了在時間和空間的交織變化中詩人們濃烈的歡快之情。也由此可見“歡愉之辭”并非難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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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蘭一斐]
The Lyric Art of Three Cheerful Poems in Tang Dynasty
YIN-Qing
(SchoolofLitera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062,China)
Abstract:Cheerful poems which stress cheerful and light-hearted emotions have carefree and fluent rhythm, and strengthen cheerful emotions with the mixed change of time and space. LI Bai’s poem of Leaving the White Emperor Town at dawn, DU Fu’s poem of Good News of the Recovery of the Central Plains and MENG Jiao’s poem of Success in the Civil Service Exam are all typical cheerful poems.
Key words:cheerful poem; cheerful and light-hearted; time and space; change
文章編號:1008-777X(2016)01-0048-04
文獻標志碼:A
中圖分類號:I207.22
作者簡介:尹晴(1990—),女,河南信陽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唐宋文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26
韓愈曾說:“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1]從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來看,那些優秀的著作或表達感時傷事,憂國憂民;或表達人生悲苦,壯志難酬。比如屈原的《離騷》、阮籍的《詠懷》。杜甫的“三吏三別”、白居易的《長恨歌》等等,這些詩都極易引發共鳴,并且影響深遠,可見“愁苦之言”確實易好。但是唐詩包羅萬象、內容豐富,“歡愉之辭”與“窮苦之言”更是歷歷可見。其中李白的《朝發白帝城》、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和孟郊的《登科后》,這三首詩就是表達“歡愉”之情的名作,這類詩可稱之為“快詩”的典型。所謂“快詩”,主要突出一個“快”字,是以表達歡快愉悅的情感為主,擁有暢快流利的節奏,并且通過時間和空間的交織變化來強化這種歡愉之情的詩。由此可見,“歡愉之辭”只要表達得合適、工巧,亦可工。下面將從兩個方面來論述這三首“快詩”的抒情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