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俏梅
力不從心的“老人小說”
——從楊絳的《洗澡之后》談起
○李俏梅
楊絳先生在2010年給《洗澡》寫了個續篇:《洗澡之后》?!断丛琛沸枰粋€續篇嗎?想來倒確實是可以有的。雖然五十年代初針對知識分子的“洗澡”運動告一段落,但幾個主人公的人生故事卻似未完待續的樣子?!断丛琛返慕Y尾是這樣的:“洗澡”完了之后,許彥成夫婦被分配到“最高學府”。姚太太為他們夫婦二人設宴送行,飯后麗琳先走,許彥成得到姚宓相送的機會。許彥成告別的話是:“你的話,我句句都記著。”然后是姚宓的“細淚”和她對彥成回家路上的“深坑”的惦記,這些都深深印在讀者的腦子里,顯得意猶未盡。那么,許彥成懷揣對姚宓的愛又怎樣與杜麗琳共度后面的人生?姚宓就這樣一輩子寂寞終了嗎?還有那個愿意為姚宓和許彥成的愛情犧牲自己婚姻的羅厚呢?確實讓人牽掛。更何況對于知識分子的人生命運來說,“洗澡”之后還有“反右”,“反右”之后還有“文革”,的確是可以有可感可嘆可歌可泣的續篇可寫的。但讀罷《洗澡之后》卻有失望之感,感覺到楊絳是無力、也無心寫一個好小說了。
首先是楊絳寫這個續篇的目的似乎已經偏離了小說的藝術目的。《前言》中說明寫續是因為《洗澡》出來之后,已經有人在誤會和糟蹋許彥成與姚宓之間那份“純潔的友情”了。“假如我去世之后,有人擅寫續集,我就麻煩了?,F在趁我健在,把故事結束了吧。這樣呢,非但保全了這份純潔的友情,也給讀者看到一個稱心如意的結局。每個角色沒有走形,卻更深入細致?!野压适陆Y束了,誰也別想再寫什么續集了?!保?]楊絳的這個想法讓人有費解之嫌。本來一個小說出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就如魯迅所言讀《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有人讀出許彥成和姚宓之間不那么“純潔”,又有什么要緊呢?要相信大多數讀者的眼光,他們對《洗澡》的熱愛,對洗澡主人公的熱愛就說明很多人的讀解并沒有走歪,就算走歪也是不必去較真糾正的吧。《洗澡》的結尾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個開放式的、給人以很大想象空間的結尾,而給人一個“稱心如意”的結尾也未必是一個好的結尾。
當然,楊絳想要發展這個小說,給它一個更像結尾的結尾這一想法也沒什么不妥,正如我在開頭說的,這個小說還是有很大的發展空間的,寫得好?!断丛琛放c其續篇可以成為“雙璧”,成為“佳話”;問題是楊絳的《洗澡之后》確實寫得比較糟糕,跟《洗澡》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了。小說的結局是這樣寫的:
“姚太太和女兒女婿,從此在四合院里快快活活過日子?!?/p>
這個女婿就是許彥成。姚宓和許彥成在楊絳的續篇中“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可是這結尾未免太像童話了。就算他們建立在真愛基礎上的婚姻玉成了,可是要在“反右”之后就“從此在四合院里快快活活過日子”恐怕不容易。楊絳是親歷過“洗澡”以及“洗澡”之后所有日子的,就算她和錢鐘書能審時度勢、小心謹慎規避風險(比如不再創作,以注疏翻譯行世),也還是不時有厄運臨頭(可參看《干校六記》),怎么可能“從此在四合院里快快活活過日子”?楊絳的心態和智力似乎回到童稚狀態,或者如汪曾祺寫《受戒》一樣,楊絳是在盡力遺忘痛苦,恣意編織自己心中的夢?
玉成了彥成和姚宓,楊絳先生覺得還不過癮,她還要給麗琳和羅厚一個好的結局。
老實說,在《洗澡》里,楊絳是太偏愛姚宓而對麗琳有些刻薄了,好像麗琳得不到丈夫的愛完全是咎由自取。麗琳是“標準美人”,善做“表面功夫”,她的美與姚宓的美相比,宛如塑料花與真花的區別,是差了一個檔次的,何況他們的婚姻原本又是她主動追求彥成所得。可是在《洗澡之后》里,楊絳先生的“一碗水端得比較平”了,或者說,她必須先給麗琳一個好的歸宿,然后彥成和姚宓才能毫無愧疚和心理負擔地享受他們的情愛生活。于是對于麗琳的命運,楊絳先生做了這樣的安排:麗琳因為說錯了一句話成了一個湊數的“右派”,發配到偏遠鄉下勞動改造,在那里遇到了她真正的意中人葉丹,以快刀斬亂麻的風格解決了自己的問題。至于羅厚的問題更容易解決:姚宓的同屋是一個聰慧陽光的女孩子,與羅厚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由姚宓做了介紹人,這樣所有關聯人的婚姻問題都各得其所了。
說實話,如果楊絳不寫續篇,恁我怎么大膽地想象,我也絕不會想到世上有這么美滿的事情的,美滿得不必再去牽掛楊絳筆下的人物了??墒?,顯然,結局美不等于小說好。要說《洗澡之后》的缺陷,這個就算一條,她把一個意猶未盡的結尾變成了一個板上釘釘,沒有任何想象空間的結尾。第二,對于人物的書寫?!断丛琛纷畲蟮暮锰?,老實說不在于它的結構,而在于她的人物。楊絳在《洗澡》中對于人物的描寫是很精細的,尤其是女性人物,不管是姚太太、姚宓還是麗琳,可以說都是只有楊絳才能寫得出的人物,她們三個都聰明絕頂,但又不是同一種氣質的聰明。麗琳不免還有些俗氣,而姚宓則有一股清氣,姚太太則有仙氣了。每個人物的一舉一動都是透著心思,帶著他們各自不同的背景的,尤其是人物的對話是很耐嚼,有很深的潛臺詞的??墒情喿x《洗澡之后》的感覺就不一樣了。這個四萬多字的中篇更像是某種故事??葻o法從容地展開,描寫也相當地粗疏,甚至不合情理。楊絳像是在趕著她的人物,快快地進入預定的軌道。比如寫麗琳在勞改地的經歷:
“很多人愿意走在她旁邊保護她呢。她對這些人很少看得上眼的。有的兩眼賊溜溜的,一雙眼睛好像害了饞癆?!边@段文字的前面只是寫這個村子有狼出沒, “很多人愿意走在她旁邊保護她”,接下來一句“她對這些人很少看得上眼的”就顯得突兀了,好像麗琳原本就抱有到這里找個對象的企圖。而這群“右派”的“色膽包天”也讓人暗暗納罕,“夕陽西下,多美啊”的調情之后就有“襲胸”的舉動,葉丹雖老實斯文些,也敢于直截了當表達愛情。至少在這些描寫里我們看不到作為“右派”的另類身份那種政治上的壓抑感:他們竟然把這里當成一個尋找愛情的特別空間了。而麗琳對葉丹主動的搭訕那段對話也顯得不合情理:“葉丹,你結過婚嗎?”——不是特別熟悉的人,受過多年西方文化熏陶的杜麗琳會這樣去打聽人家的私生活嗎?“我沒有,不過我有女朋友?!薄绻肟醋约哼€有沒有機會,這已經像是拒絕的話了。對話還會這樣繼續嗎:“有許多吧?”“只兩個”。“就沒有第三個了?”“沒有了?!薄?/p>
楊絳在《前言》中說她之所以要寫這個續集,是怕人家續寫來糟蹋她的人物,可是看麗琳那么奇怪的問話,覺得先生自己已經在破壞她的人物了,因為并沒有達到“更深入細致”的效果。許彥成這個形象更是如此?!断丛琛分械脑S彥成是集“真氣”與“癡氣”于一體,真純善良不會見風使舵因而略顯憨直的一類,可是在《洗澡之后》里竟不時顯出他的薄情寡義來。比如當聽人說麗琳馬上要回來,“許彥成想到杜麗琳臨走時對他說的‘重做夫妻’,心里很不是滋味,苦著臉說:‘姚伯母,我真不想去接她,叫羅厚替我去接接吧?!丙惲赵饬四敲创蟮碾y去勞改,能夠順利回來是任誰都會高興的,再怎么疏遠的夫妻關系,去接一下總是“義不容辭”的吧,可他竟然能叫學生去。剛一見面,許彥成第一件事就是把鉆戒還給麗琳,好像沒有比交清財務更重要的事。而當麗琳說要他解放她時,“許彥成心里快活,他抑制了自己,客客氣氣地說”,這一快活,自私的本質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來。讀到這里,不由想,假如麗琳不“自己解放自己”,她與許彥成的婚姻又是怎樣的地獄呢。而對于姚宓的描寫,則感覺她在結婚前后的整個過程中都好像變了一個人,“心比比干多一竅”的姚宓變傻了,變呆了,什么事都特別做作地被動,仿佛什么都是許彥成和姚太太包辦的,楊絳是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她“內心的純潔”嗎?
除人物的描寫之外,《洗澡之后》還有一個相當大的問題,那就是對于歷史的書寫。歷史的書寫被簡化了,荒謬和殘酷性當然也有所涉及,但有點蜻蜓點水,尤其是在三對急急忙忙順利奔向幸福的新人的反襯下。劃“右派”按指標雖然荒謬,當事人也認為自己吃了苦頭,但更像是為麗琳提供了一個尋找第二次愛情的機會。至于許彥成,楊絳每次(《洗澡》中也是如此)都能讓他局外人式的躲過所有政治運動,毫發無損且不需有任何違心的言行,這在中國知識分子中怕是罕見的幸運了。
總之,讀《洗澡之后》,感覺到與《洗澡》完全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了。續集出來之后也有一些媒體報道和短評,從各自角度進行了贊美,比如“對純潔的信心與堅守”[2]等,但也有文章表示誠實的失望,失望之后又煞費苦心地為楊絳先生做了圓轉:“讀至結束語,忽然有些了然,這位一百余歲的老人,飽經滄桑,她清楚許姚在未來將面對什么,縱有一只生花妙筆,既不能許之以平安,亦不能許之以作為,唯有許二人以一個家庭,宛如烏龜堅固的殼子,讓二人在未來遇到艱難困苦時,有一處可以安心遁逃?!保?]其實,在筆者看來,對于楊絳先生的頤壽寫作,完全不必做如此圓轉了。一個百歲老人還能寫就是一個生命的奇跡,就足以讓我們所有的晚輩頂禮致敬。但是,藝術的退化還是一個不能不承認的事實。
藝術的退化,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并不能由楊絳先生自己負責,而要由年齡負責——它反映出老年寫作常有的問題,尤其是小說寫作。孫犁先生寫過一組“小說雜談”的文章,其中一篇為《佳作產于盛年》,從果樹有“盛果期”他想到,“任何事物,當其盛年之時,都是令人羨慕的。生物尤其如此。草木之盛年,就不用說了。盛年男女,即一個人的全盛階段,其在形體上,儀態上,思想上,感情上,可以說都達到了成熟,繁茂,熱烈的極點”[4]。文藝工作當然也不能例外。結合自己的經驗和古今中外的創作現象,他總結出:“青年時期容易寫出好的詩;壯年人的小說,其中多佳作;老年人宜于寫些散文、雜文,這不只是量力而行,亦衛生延明之道也。”當然這只是大體而言。從某種程度上說,楊絳在70多歲還能寫出《洗澡》,已經是個奇跡了。這說明楊絳的生命活力較一般人強,但是到一百歲來寫小說,還是明顯地看出其力不從心了。為什么老年人難以寫出好的小說呢?孫犁認為關鍵在于作家的世界觀,到了老年之后“常常變得消極以至虛無”。其實倒未必。比如楊絳的世界觀從《洗澡之后》看,表現得罕見地樂觀,但是這種樂觀未必能救小說。關鍵是小說這種文體的要求是非常綜合的,它需要思想(而不僅僅是世界觀)但不直接說出思想;它要有情節但不僅僅是敘述情節。在它用感性形象描繪這些的時候,除了需要技巧,還需要寫作時的生命狀態的配合。只有在一種比較活躍的生命狀態下,小說才能做到元氣充沛,游刃有余。所以孫犁從生物學的角度所做的比喻其實是有他深刻的道理的。
首先,老年人寫小說,面臨一個精力的問題。短篇還好,長篇尤其?!断丛柚蟆钒此臅r間的跨度,按它所包含的社會歷史內容,按它要重新安排三對人物的婚戀過程,似乎不是一個四萬多字的中篇可以容納的,但是最終被處理成一個這樣的中篇,說明還是有一個精力的問題,一百歲的楊絳不可能再搭一個宏偉的架子,來精雕細刻她理想中的小說了,所以她總是匆匆地走向她預定的結局。
第二,是感受力衰退的問題。記得楊絳曾談讀錢鐘書文字的感受,總覺得是“生氣勃勃”,這個生氣卻是最緊要的。老年人寫文章,可以文字干凈、思維清晰,卻很難做到生氣彌滿、感受豐盈。如果用樹來做比喻,老年人的小說可能有點像秋天的樹、冬天的樹,雖然線條依然可以是美的,畢竟會有些干枯,有些一覽無余,這是在很多地方都可以感受到的,或者某種程度上說,這可能也就是語言的秘密,語言與身體之間的關系。晚年寫小說比較成功的是汪曾祺(汪是60歲到70多歲寫,比起楊絳來,不算太老),我們基本上也能感覺到他的小說有個特點:越來越像散文,且很明智地只寫短篇,幾乎中篇長度的都很少,且有大量的環境描寫——這是老年人的優點,只要記憶力也還好,文字功夫已經到家,這是可以寫好的。
也可以通過詩歌觀察老年寫作與中年或青年寫作的不同。艾青晚年寫過《光的贊歌》,很受贊譽,但是有一個特點,概念性比較強,詩歌語言所需要的充盈的感性也不存在了。穆旦晚年(不算太老,五十八九歲)所寫的詩歌,與其中青年時期比,也可以看到文字的平淡和觀念化程度的加強,而詩歌內在的那種緊張沖突,這是屬于一個年輕人專有的,那種身體性的成分減弱了。五六十年代的革命作家,往往在七八十年代之交還在續寫他們之前的長篇,如楊沫續寫《青春之歌》,梁斌續寫《紅旗譜》,歐陽山續寫《三家巷》,寫出來之后卻幾乎無人問津,除了文學的總體環境已經發生變化外,也確實是越寫越概念化。原因很多,但其中有一條當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感受力衰微之后語言干巴無味了。生命中內在的矛盾、沖突減弱之后,語言的張力也差了。小說與力比多有關嗎?張愛玲那種在感覺尖端的語言寫作與一個年輕身體的感受力是相關的。錢鐘書在《圍城》中的鋪天蓋地的比喻也與一個身體的感性敏銳相關。寫小說光有感性敏銳還不夠,但是沒有了感性敏銳卻也是萬萬不能。當代作家艾云在《用身體思想》一書中曾直接表達:“原創性語言的生成離不開肉體。”[5]而《洗澡之后》那種以敘述為主,描寫為輔的寫法,那種描寫對話時常常暴露出來的勉強無味,那種細膩心理描寫的缺位都說明了感受力衰退的問題,
除了感受力的衰退外,思想力的衰退也是一個問題。其實主要不是孫犁所說的,人到老年之后,世界觀變得消極以至于虛無,什么都看透了,而是人到老年之后,思想變得單純或者固化了,很多老人是固化,而楊絳是變得過于單純了。她真的是要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6],干干凈凈地去另一個世界嗎?以至于對她筆下的每一個人物都變得如此慈悲,過去有不公正對待的地方都要重新安排過。另外,除此之外,連政治上的怨怒也完全消弭,對于麗琳“右派”問題的書寫,這種“壞事變好事”的寫法不正是在表明:知識分子對于過去的那些政治運動也早已不那么“耿耿于懷”了。通過這部小說,楊絳似乎在表明自己的一種人生態度: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我都已經放下了,我要心平如鏡地走向另一個世界。楊絳通過這個小說要完成的似乎是自己的人格完善,而不是小說本身的完善。
總之,小說,尤其是篇幅較長的小說是一個系統工程,除了人生經驗和寫作技巧之外,生命力的活躍也是保證小說出精品的一個要素,老年人在這方面走下坡路,也就導致老年小說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注釋:
[1]楊絳:《楊絳文集·小說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53頁。
[2]楊紅莉:《對“純潔”的信心和堅守——楊絳〈洗澡之后〉閱讀印象》,石家莊日報,2014年9月24日。
[3]任文:《洗澡之后:讀書人的瑟縮》,雜文月刊(文摘版),2014年,第12期。
[4]孫犁:《尺澤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103頁。
[5]艾云:《用身體思想》,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76頁。
[6]楊絳:《一百歲感言》,中國農業會計,2014年,第2期。
(李俏梅 廣東廣州 廣州大學人文學院 5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