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興麗 譙云云
論吳均詩歌的不遇主題
○程興麗 譙云云
南朝浙江詩人吳均雖然以邊塞詩和“吳均體”詩歌而著名,但是他更多的詩歌主題是抒發自己的懷才不遇。追求功名的早期,他自信于自己的才華,樂觀地等待機遇的出現。當受挫之后,也曾通過吟詠歸隱來緩解愁悶。冷峻的現實最終讓吳均寫出富于批判的詩篇,抱怨命運、批評友人、批判小人。吳均以不遇為主題的詩歌回漾著希冀、癡想、失望、激憤、悲壯,豐富了他的詩歌風貌。
吳均 不遇 詩歌
南朝許多文士雖宦途偃蹇,但其祖上有尚可稱道之人以垂光后嗣,如《陳書·陰鏗傳》“武威陰鏗,字子堅,梁左衛將軍子春之子”[1]。但吳均很可悲,《梁書·吳均傳》[2]《南史·吳均傳》[3]《通志·吳均傳》談到吳均家世時,都僅有一句——“家世寒賤”!缺少祖輩的榮光,他欲躋身于上流社會的努力將遠比他人艱難,遠逾自己的預料。
吳均是寒門子弟,在門閥等級森嚴難破的魏晉時期本無高步云衢、進入上流社會的機會,但他幸運地出生于寒族勢力上升的南朝,如齊代的茹法亮,勢傾天下,連“江左風流宰相”王儉也只能感嘆“我雖有大位,權寄豈及茹公”(《南史·恩倖·茹法亮傳》)。同樣出自于《南史·恩倖》的記載,齊代劉系宗乃寒人,但齊武帝稱贊曰“學士輩不堪經國,唯大讀書耳。經國,一劉系宗足矣。沈約、王融數百人,于事何用”。
當晉升的希望若夜云中的明月閃現于前方時,追逐功名之人是不乏壯志的,吳均便是自豪樂觀地等待著璀璨朗朗的前途。說他自豪,是因為他實在在史學與文學上有卓犖不凡的才華。《南史·吳均傳》記載:
均注范曄《后漢書》九十卷,著《齊春秋》三十卷,《廟記》十卷,《十二州記》十六卷,《錢塘先賢傳》五卷,《續文釋》五卷,文集二十卷。
依據這份記述,他是絕對當得上“著作宏富”這四個字的。懷著對自我才華的自負、對仕途的期許,他的詩歌吟唱出樂觀的氣氛。
《山中雜詩》其二[4]
綠竹可充實,女蘿可代裙。
山中自有宅,桂樹籠青云。
從“女蘿可代裙”一句可以窺出,吳均此詩是寫一位高潔的女子,這位隱棲幽山,蘿裙竹實的女子,無疑象征了才高志峻的吳均自己。這與杜甫《佳人》詩以“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來象征杜甫自己的凌霜挺秀品格,手法是一致的。吳均詩中的佳人外表高情絕塵,可“桂樹籠青云”透露出他心中實是欲有所為的。
吳均對仕途樂觀的氛調又往往寄托于高挺勁拔的植物形象而壯大:
《綠竹》[5]
嬋娟鄣綺殿,繞弱拂春漪。
何當逢采拾,為君笙與篪。
還是先言自己的秀質,再發渴望見賞之情,從“何當”二字可以細味出作者對這種見賞是多么迫不及待。
《詠慈姥磯石上松》[6]
根為石所蟠,枝為風所碎。
賴我有貞心,終凌細草輩。
這首詩應是詩人仕途受挫的哀怨之作,詩人像“根為石所蟠,枝為風所碎”的蒼松一樣,傷痕累累,但他仍壯志不減,他有“貞心”,貞心即堅貞不移之心,也便是劉禎“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之“本性”。他所受的壓迫摧折讓他越挫越勇——“終凌細草輩”,頗有唐代劉禹錫《再游玄都觀》“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的樂觀。這種不為物移,不隨時間渝變的忠貞之心,他一再陳說:
《夾樹》[7]
桂樹夾長陂,復值清風吹。
氛氳揉芳葉,連綿交密枝。
能迎春露點,不逐秋風移。
愿君長惠愛,當使歲寒知。
“能迎春露點,不逐秋風移”只不過是他《詠慈姥磯石上松》“賴我有貞心”另一種形式的表陳。
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是,雖然一生坎壈,襟抱未遂,但是吳均詩集中處處有“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忠耿之心:
《城上麻》[8]
麻生滿城頭,麻葉落城溝。
麻莖左右披,溝水東西流。
少年感恩命,奉劍事西周。
但令直心盡,何用返封侯。
“何用返封侯”一句類似晉人左思《詠史》詩中的:“吾慕魯仲連,談笑卻秦軍。當世貴不羈,遭難能解紛。功成恥受賞,高節卓不群”,吳均此時所在乎的僅是“但令直心盡”,讓其報君之心能被君王認同,至于立功受爵,已不奢望。在更極端的時候,吳均竟到了不惜以死博得青睞,
《雉朝飛操》[9]
二月雉朝飛,橫行傍垅歸。
斜看水外翟,側聽嶺南翚。
躞蹀恒欲戰,耿耿恃強威。
當令君見賞,何辭碎錦衣。
《論語·鄉黨》中有這樣一段關于雉的記載:“色斯舉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論語》中的雉是聰明的智鳥,邢昺云:“見顏色不善,則于斯舉動而去之。將所依就,則必回翔審觀而后下止”[10]大異其趣的是,吳均筆下的雉卻像一個劍客,一名游俠,重威名而輕身軀,重“勇”而輕“智”,為了見賞于君,它不惜“碎錦衣”,在與別的雉的相斗中,即使彩色的羽毛連肉拔筋斗碎也不惜!為了求恩遇,比死更顯得可悲的是把尊嚴踩在自己的腳下,《梅花》:“故作負霜花,欲使綺羅見。但愿深相知,早催非所戀”。“綺羅”自然指貴人,這首詩楮墨之中、言辭之外充盈了冷如鐵暗如漆的悲涼意味。
江南煙雨冷,遙寄清霄月。當對前路憧憬之情難以遽然實現的時候,吳均還通過想象中的飛黃騰達來彌補現實的缺憾:
《行路難》其一[11]
洞庭水上一株桐,經霜觸浪困嚴風。
昔時抽心耀白日,今旦臥死黃沙中。
洛陽名工見咨嗟,一翦一刻作琵琶。
白璧規心學明月,珊瑚映面作風花。
帝王見賞不見忘,提攜把握登建章。
掩抑摧藏張女彈,殷勤促柱楚明光。
年年月月對君王,遙遙夜夜宿未央。
未央綵女棄鳴篪,爭先拂拭生光儀。
茱萸錦衣玉作匣,安念昔日枯樹枝。
不學衡山南嶺桂,至今千載猶未知。
一株處幽地困霜風的桐樹,因為“洛陽名工”翦刻為琵琶,從而見賞于“帝王”,不特“遙遙夜夜宿未央”,而且其風頭掩蓋了其他樂器——“未央綵女棄鳴篪,爭先拂拭生光儀”,當這一切的美好浮盈在身上時,那不得已的隱居生活早就沒有了意義——“不學衡山南嶺桂,至今千載猶未知”!這句話像極了《古詩十九首》的“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軻常苦辛”。
吳均不僅要在詠物的詩里寄托自己這近乎癡人說夢的囈語,他還通過詠女性來再三申述。
《行路難》其四[12]
君不見長安客舍門,倡家少女名桃根。貧窮夜紡無燈燭,何言一朝奉至尊。至尊離宮百馀處,千門萬戶不知曙。唯聞啞啞城上烏,玉欄金井牽轆轤。丹梁翠柱飛流蘇,香薪桂火炊雕胡。當年翻覆無常定,薄命為女何必粗。
同是狀寫貧仄窘迫之境,《行路難》其一云“經霜觸浪困嚴風”,此詩云“貧窮夜紡無燈燭”,《行路難》其一云“帝王見賞不見忘”,此詩云“何言一朝奉至尊”。桐樹與“桃根”都經歷了由窮到貴,這是吳均為自己設計的理想之路,宋人王令《送春》詩云“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吳均像啼血的杜鵑一樣,一聲聲一次次在詩中訴說著自己待遇的心境。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寫物或人前后迥異的命運差別,對后世影響如川河而對綿延不絕,譬如唐人王維的《西施詠》,與吳均的《行路難》(其四)[13](P80)有巨大的相似:
艷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
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
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
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羅衣。
君寵益嬌態,君憐無是非。
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
持謝鄰家子,效顰安可希。
《論語·子罕》載:“子貢曰,有美玉于斯,韞匵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 沽之哉!我待賈者也”,[14]非常的迫不及待。從孔子到吳均再到王維,文人筆下從未斷絕過對金印紫綬的希慕。
《重贈臨蒸郭某詩》[15]
英英者桂,結景嵩華。
潤以碧沼,縈以紫霞。
葐蒀其氣,晻映其華。
終朝顧止,載挹載嗟。
英英者桂,亦好其音。
爰雕爰剖,為此瑟琴。
綴以清玉,鏤以白金。
終朝顧止,悠悠我心。
蔽茀小草,亦呈其節。
華不堪獻,條不堪結。
孌彼芳輝,憐此冥滅。
終朝顧止,心焉如咽。
此詩寫正值風華之桂,首段寫其處高岳,潤碧沼,縈紫霞,葐蒀其氣,晻映其華。這一切,無非是吳均自況之辭,寫其有橫跨同儕之俊才。次段寫桂樹因為自己的“好其音”,為識者所顧,雕為名器,出入不棄,哪有班婕妤“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的凄愁啊!此詩前兩段并不足為奇,最奇的是末段。筆者曾仔細揣摩,后豁然開悟,末段乃吳均想象自己飛黃騰達,曳金帶紫之后,用那時意氣風發的吳均的目光去憐憫現在沉郁下位的寒賤的吳均,自己都覺得心酸不忍,于是有“憐此冥滅”“心焉如咽”之嘆,中國文學史簡直就是一部“士不遇史”!
懷才總是難遇,所以左思《詠史》的“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英雄有迍邅,由來自古昔。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能引起久遠而深廣的共鳴。期待一番作為的愿望,總會受到挫折與壓制:
《共賦韻詠庭中桐》[16]
龍門有奇價,自言梧桐枝。
華暉實掩映,細葉能披離。
不降周王子,空待歲時移。
嚴風忽交勁,遂使無人知。
此詩前四句與《重贈臨蒸郭某詩》的“英英者桂,結景嵩華。潤以碧沼,縈以紫霞。葐蒀其氣,晻映其華”頗類似,以“物”的非凡品質比況自己。“不降周王子”之“降”乃“賜予”之意,不能以此優秀的品質贏得周王的青睞,只能“空待歲時移”,白白地耗盡青春,以致如他《春怨》所云“積愁落芳鬢,長啼壞美目”。詩的末句“嚴風忽交勁,遂使無人知”, 意蘊同于《發湘州贈親故別》其三的“無由得共賞,山川間白云”“嚴風”與“白云”,按照文學史上常出現的模式,在很大的可信度上是暗指讒間他之人。
當遇到無法預先料度的挫折,吳均失望之余,便生出歸隱的念頭。但僅僅是念頭而已,吟賞山間煙霞的描寫背后,總是暗含著對廟堂事業不甘心不放手的希冀。《文心雕龍·神思》的“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17]正足以形容吳均“歸隱”口號下的矛盾心境:
《壽陽還與親故別》[18]
故人來送別,帳酒臨行阡。
露繁秋色慢,氣愴蟪聲煎。
雁渡章華國,葉亂洞庭天。
復有向隅淚,中腸皆涕漣。
但愿千丈松,結景云之峰。
山高日華早,枝多風彩重。
我還愛芳杜,群住揖驪龍。
本詩所詠的“但愿千丈松,結景云之峰。山高日華早,枝多風彩重”,已不再是自己的理想,而是他對親友仕途的祝福,“山高日華早”即他希望親友“近水樓臺先得月”,侍君之側以“福履綏之”(《詩經·樛木》)。“枝多風彩重”是希望親友多獲恩寵,“介爾景福”(《詩經?既醉》),而詩人給自己留下的是一個“我還愛芳杜”的無可奈何于命運的“零余者”之背影。
《發湘州贈親故別》其二:[19]
云生曉靄靄,花落夜霏霏。
問余何意別,答言倦游歸。
徒勞易水布,空負洛陽衣。
懷金無人別,抱玉遂成非。
安得久留滯,商山饒白薇。
唐人崔涂的《春夕》云:“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爭”,這是瀟灑的歸隱心態;孟浩然詩云:“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故人既“不我以”“不我與”(《詩經·江有汜》),且又不為明君所擢拔賞識,以致“欲濟無舟楫,徒有羨魚情”(《臨洞庭湖贈張丞相》),所以孟浩然含恨而隱。吳均的心態和孟夫子是相似的。既然“懷金無人別,抱玉遂成非”,那么“安得久留滯”呢!呂望伊尹之鴻勛本不可圖,欲為班固、司馬遷以史垂名,又被蕭衍沉重地撕碎了良史之夢,欲以文邀名,又落得“吳均不均”的結果(《南史·何遜傳》),可以說,一切通往金闕紫殿的道路均已對他關閉,他只有含恨地歸隱,“安得久留滯”之“安得”二字折射出詩人欲進無梯梁,欲退不甘心的糾結。
王鍾陵《中國中古詩歌史》說寒人欲躋身上流社會的道路,“在當時只有兩條:一是軍功,一是恩倖。”[20]而追求恩倖更需要的是時運,個中艱辛即是唐代羅隱《籌筆驛》詩說的:“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茹法亮、劉系宗是命運的寵兒,連吳均的故人周興嗣也因受遇于謝腓而仕途騰達了,而吳均自己還是“運去英雄不自由”之人,他像秋日的寒蛩,作酸人腑腸的悲泣,悲泣著他的懷才不遇。首先是對“才士常坎坷”普遍命運的控訴:
《發湘州贈親故別》其一[21]
相送出江潯,淚下沾衣襟。
何用敘離別,臨歧贈好音。
敬通才如此,君山學復深。
明哲遂無賞,文華空見沉。
古來非一日,無事更勞心。
他自比馮衍、桓譚。馮衍,東漢辭賦家,京兆杜陵人,幼有奇才,九歲能誦《詩》,至二十博通群書,然懷才不遇,屢以讒言廢。桓譚乃東漢思想家、文學家,沛國湘(今安徽濉溪)人,好音律,善鼓琴,博學多通,遍習五經,數從劉歆、楊雄辨析疑異。力抵讖緯之說,觸怒光武帝,將殺之,譚叩頭流血,方解龍怒。吳均以此二人比況自己,是因為吳均與馮衍、桓譚有兩點相同:一是三人都性格耿介。《南史·吳均傳》:“(吳均)私撰《齊春秋》奏之。書稱帝為齊明帝佐命,帝惡其實錄,以其書不實,使中書舍人劉之遴詰問數十條,竟支離無對,敕付省焚之,坐免職。”梁武帝在齊朝曾甚受齊武帝信賴,可后來竟幫助齊明帝蕭鸞大肆屠殺齊武帝的子孫,這對蕭衍來說是一件極不光彩的事。可是吳均耿介不諱用董狐與司馬遷一樣的實錄精神、用豪俠梗概的性格去做史書的工作,硬是揭自己君上蕭衍的老傷,不可謂不“勇”。第二點相同之處是,吳均與馮衍桓譚都是飽饜篇籍外散華彩的俊彥之士,桓譚與馮衍之才華已經介紹于前,吳均的才學在本文第一部分亦已提及。我們應該明白在上面的詩中,他自比馮敬通、桓君山是包含著自負、自傲與自嘲、自憐的。自負自傲的是“文華”,自嘲自憐的是多舛的命運。于是,在吳均的《發湘州贈親故別》詩歌的最后,自憐的悲哀陡然噴薄出來——“明哲遂無賞,文華空見沈”!猶如李白《夜泊牛渚懷古》的那句“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看似平淡,卻滿滿的包裹絕望與控訴。他欲強作排遣,“古來非一日,無事更勞心”,這不就是鮑照的“古來圣賢皆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李白的“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嗎?故作寬慰,故作麻木,可自己明白,傷口在抽搐,在撕裂!他的《初至壽春作》也是借馮、桓二人澆自己的壘塊的,此不煩舉。
其次,是對“茍富貴,已相忘”的友人的批評。
《迎柳吳興道中》[22]
團團日西靡,客念已蹉跎。
長風倒危葉,輕練網寒波。
白云光彩麗,青松意氣多。
所言飽恩德,忘我北山蘿。
友人已經青云闊步——“白云光彩麗,青松意氣多”,其躊躇得意之狀,如杜甫《秋興》所云“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而自己還處在“長風倒危葉”的蹉跎歲月中。吳均抱怨友人把自己這位“故人”忘懷了——“所言飽恩德,忘我北山蘿”,那是因為他還沒有參透:“蓋皆冀交游之能富貴,而更冀其富貴而不棄置貧賤之交也。……蓋人既得志,又每棄置微時故舊之失意未遇者也,二事皆人情世道之常。”[23]
再次,是對橫亙在仕進道路上的小人的鞭伐。
《發湘州贈親故別》其三[24]
君留朱門里,我至廣江濆。
城高望猶見,風多聽不聞。
流蘋方繞繞,落葉尚紛紛。
無由得共賞,山川間白云。
數百年后的北宋,有一位和吳均一樣坎壈的文人——秦觀,他乘船漸漸遠離了,目光里噙著萬分的不舍,因為這里有他的才華流過,這里有他的愛情淌過,于是危立于蘭舟上遠眺漸遠的城闕,吟下了“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如清代周濟《宋四家詞選》所云,秦觀是“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25]以發愀愴之詞,吳均則獨寫身世不遇的深悲。他描寫和秦觀一樣的場景——“城高望猶見,風多聽不聞”,楊炯《從軍行》云“風多雜鼓聲”,那是風送鼓聲入耳,可吳均所值之風卻故意讓吳均聽不見這座城市的一聲吆喝,一曲弦韻,看不到一剪女子的倩影。最后一句“無由得共賞,山川間白云”,看似尋常,卻有著異常豐沛的韻味。“山川間白云”依筆者的觀點,當是化用自《穆天子傳》的卷三:
乙丑,天子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天子答之曰:“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復而野。”[26]
僅存六卷的《穆天子傳》沒有交代周穆王是否重來踐履三年的諾言,但是后來的歷史是穆王姬滿駕崩于公元前949年,并沒有長生不死。清代的何焯一語中的:“詩云‘將子無死,尚復能來’,不來則死矣!”[27]而且,后來的文人從《穆天子傳》,找出了足以諷刺求仙無益的材料。唐代李商隱的《瑤池》說:
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
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28]
劉學鍇、余恕誠先生對李商隱此詩有辨析深微的評語:
首句寫西王母倚窗佇望,候穆王而不至。次句借黃竹哀歌動地,暗示穆王已死。兩句一寫西王母目之所接,一寫西王母耳之所聞。三四則進而寫西王母心之所想。斥求仙之愚妄,多從長生不可求,神仙不可遇著眼,此則翻進一層,謂即遇神仙亦無益。穆王固遇仙矣,然神仙西王母亦不能使其免于死,非特不能,并求仙者“何事不重來”亦似茫然無所知。如此神仙,亦可以休矣!如此遇仙,亦復何益![29]
拋開后來文人專注的諷刺求仙意味,吳均在內的文人確實是相信穆王終于沒有“尚復能來”,沒有再能與西王母覿面,那么,“道里悠遠,山川間之”這句形容空間遼闊、地理迢遙的句子便附著上了生死難期的生命體驗,這才是吳均《發湘州贈親故別》“無由得共賞,山川間白云”最深沉的意蘊,乃是感慨“我之不得賞識,猶如西王母不得再遇穆王”。當然,“山川間白云”還有一種很合理的解讀。東漢王逸《楚辭章句序》闡述了一種文學史上的著名模式:“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30],按照這個模式,吳均的“山川間白云”之“白云”正可以理解為“小人”,如此“山川間白云”即是說自己和明主之間的路途被善弄讒毀的小人阻隔了。
《夾樹》[31]
桂樹夾長陂,復值清風吹。
氛氳揉芳葉,連綿交密枝。
能迎春露點,不逐秋風移。
愿君長惠愛,當使歲寒知。
《詠柳》[32]
細柳生堂北,長風發雁門。
秋霜常振葉,春露詎濡根。
朝作離蟬宇,暮成宿鳥園。
不為君所愛,摧折當何言。
以上兩首詩放到一起,能形成有趣的比照。在《夾樹》里,我們可以看到吳均的滿腹憧憬,然而,當時的“能迎春露點”的希冀卻是空中音、水中月,于是詩人只能在《詠柳》詩里絕望地寫道“春露詎濡根”,從“能迎春露點”到“春露詎濡根”,從“愿君長惠愛,當使歲寒知”到“不為君所愛,摧折當何言”,這其中的失落是足夠悲涼的。何況,“秋霜常振葉”,常有詆諆讒毀的中傷,如同秋霜使紅衰翠減、萬物凋傷一般。
《南史·吳均傳》有一段“吳均不義”的記載:
梁天監初,柳惲為吳興,召補主簿,日引與賦詩。……均嘗不得意,贈惲詩而去,久之復來,惲遇之如故,弗之憾也。[33]
也許我們要怪吳均的棄主求榮,但若我們考慮到柳惲為吳興太守時,吳均已經三十五歲了這一事實,我們也許會原諒他,畢竟留給吳均去追求的時日已經不多了。仔細一想,我們為了更高的學歷,不得不報考其他學校的博導,從而離開現在的碩導,這其中情狀,正復相類啊!
何況,吳均確實是一個重恩之人,他的《主人池前鶴》,細味其語氣,應是他有離開柳惲的念頭卻又不忍離去時所做:
《主人池前鶴》[34]
本自乘軒者,為君階下禽。
摧藏多好貌,清唳有奇音。
稻粱惠既重,華池遇亦深。
懷恩未忍去,非無江海心。
吳均一生坎壈,輾轉求仕于吳興太守柳惲、臨川王蕭宏、建安王蕭偉之間,歷盡委屈之途,長發籬下之嘆。在他身上,折射出所有仕途蹇舛的士子悲戚的魂靈。
注釋:
[1][唐]姚思廉:《陳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472頁。
[2][唐]姚思廉:《梁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698頁。
[3][唐]李延壽:《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780頁。
[4]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09頁。
[5]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頁。
[6]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13頁。
[7]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8頁。
[8]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9頁。
[9]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頁。
[10]李學勤主編:《論語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40-141頁。
[11]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8-69頁。
[12]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7頁。
[13][清]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14]李學勤主編:《論語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18頁。
[15]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頁。
[16]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96頁。
[17]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493頁。
[18]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33頁。
[19]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頁。
[20]王鍾陵:《中國中古詩歌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02頁。
[21]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頁。
[22]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頁。
[23]錢鍾書:《管錐編(一)》,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554頁。
[24]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5頁。
[25]徐培均,羅立綱:《秦觀詞新釋集評》,北京:中國書店,2003年版,第82頁。
[26]王貽樑:《穆天子傳匯校集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61頁。
[27]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25頁。
[28]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23頁。
[29]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26頁。
[30][宋]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3頁。
[31]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8頁。
[32]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97頁。
[33][唐]李延壽:《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780頁。
[34]林家驪:《吳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98頁。
(程興麗,譙云云 陜西漢中 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723000)
本文系陜西省社科基金項目[2014L06],漢中科技局專項[2013HZZX-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