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紫桐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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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業題材小說的肇始
——論草明的《原動力》
孫紫桐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作為被分派到東北的南方黨員作家和干部作家,草明一生都為工人寫作,同時也是中國當代文學中最早寫工業題材小說的作家。她在解放戰爭時期所寫的工業題材小說《原動力》既有其在文學史上的特殊性,也顯現出作家的敏銳性。《原動力》這篇小說以女作家所特有的細膩柔和的文筆來描寫剛性的、充滿力量美的工業發電廠;以南方作家的情致和筆調來描寫東北的廣袤蒼涼和東北工農的熱情粗獷;在以政治宣傳為重要目的的同時,仍然能從細節的把握和人物性格的塑造上流露出真實誠懇的情感。
草明;工業題材;小說 ;肇始
草明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以寫工人而獲得重要成就的作家之一,而她也始終執著于工業題材,為工人發聲,可以稱為“中國工人階級的代言人”。草明原名吳絢文,廣東順德人。在中學時期,即受到十月革命的影響。她于1933年加入“左聯”,早期作品多為反映廣東一帶女工的不幸身世和痛苦經歷,以及勞動婦女與命運的斗爭,如《沒有了牙齒的》《小玲妹》《大沖圍的農婦》等。1941年,草明來到延安,在延安的時期成為她創作的轉變期。《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以及與毛澤東的三次見面都給草明以深刻、深遠的影響。在經歷延安整風運動后,體制內的黨員和干部身份越過作家身份成為第一位,在她的作品中,理論傳達的主觀意圖超越對客觀現實的真實描繪。即便如此,細膩的筆觸和細致的觀察讓她的作品在今天重讀也仍然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在報名要求前往東北解放區并輾轉來到東北后,草明帶著為政治傳聲的功用性目的,憑借她作家天性中的敏銳和在工廠中的實踐經歷開始為新中華工人階級寫作的旅程。在1948年,她完成《原動力》這部著名的中篇小說,這也是第一部反映解放后中國工人的心路歷程和生活變化的作品。較為真實的細節描寫和相對豐富的人物性格讓這部作品受到廣泛關注和好評,被譯為十多種外國文字。1950年,她完成長篇小說《火車頭》,再加上1959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乘風破浪》和1984年出版的《神州兒女》,這四部作品概括反映從東北解放后到改革開放整整四十年工人的變化和工業的發展。此外,她還寫有《延安人》《女區長》《今天》《無名女英雄》等多部短篇小說,出版《新夫婦》《愛情》《草明短篇小說集》《延安人》《草明選集》《草明小說選》等六部小說集,既是一位筆耕不輟的勤勉作家,也是一位對我國工業題材文學有著拓荒之功的重要作家。
《原動力》作為草明第一部引起廣泛關注的以工業為題材的中篇小說,具有獨特的研究價值。本文將總結這部作品的特殊性和明顯的政治宣傳性,還將結合文本分析其語言特色和人物特色,并總結它的開拓性與局限性。
1. 《原動力》的作品特殊性
首先,是時間上的特殊性。這部作品寫于1948年,東北地區的人民在經歷痛苦的偽滿洲國時期后,又經歷一段國民黨接管時期,年紀大一些的人還經歷清朝的覆滅。這種朝不保夕、動蕩難安的歲月造成普通群眾懷疑一切、陽奉陰違、只求自保的心理。作家敏銳地捕捉到這種心理,并準確而又直白地加入這部小說中。值得注意的是,這部作品中并沒有后來風行一時的“高大全”式人物,正面人物也有其弱點。草明借發電廠廠長王永明的話確定工人階級的崇高地位,“關于技術上的,歸呂廠長管,工會呢,全由你們兩個負責。聽著,工會搞得好搞不好全由你們兩個負責!至于呂廠長,還有兩個工程師,你們在生活上好好照管他們。自然,他們的思想和你們工人是有很大距離的,但道理都無關緊要,只要他們把機器修好就行”[1]。我們可以把這部小說中的人物暫時分為管理層和普通工人兩類,即使作者已經預先將工人階級置于高位,我們仍然可以從工人階級中的正面人物身上輕而易舉地發現自保和從眾心理等這些弱點。在作者著墨較多的重要人物的經歷當中,我們又可以探究到這些弱點的根源。例如,老孫頭就是作者著重塑造的一個人物,這位老工人德高望重、踏實肯干又機智靈活。在偽滿洲國時期,日本人害死他的獨生子,國民黨接管工廠后又匆忙撤退并且試圖破壞機器,這讓他防備心很重,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瞅清楚啦!咱窮人,不勞動,餓死,勞動呢, 累死或病死!只有死路一條。什么苦盡甘來啦,什么沒有走不完的路——我一概不信啦!”老孫頭的經歷加上他的控訴讓我們在他面對王永明的談話時所表現出的猶豫以及最后的隱瞞都能夠理解和同情。老孫頭、劉月軒、吳祥泰等三人在小說最后獲得工業界勞動英雄稱號,他們分別代表普通工人、八路軍成員和技術工人。我們可以體會到作者這樣設計的意圖:不僅技術人員需要改造,工人階級也需要改造。這樣的情節設置能更加真實地反映這時的復雜狀況。
其次,是女性作家書寫工業題材作品的獨特性。“我覺得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一句話是千真萬確的”[2]。的確,草明先生作為女性作家,已有其獨特的視角,而她投身于東北解放區的工業建設的經歷和她的女性觀點于字里行間的滲透也增強《原動力》這部作品的獨特性。工業的剛性力量美與女性的細膩柔和美碰撞,產生獨特的審美感受。草明對男性人物的描寫大多是概念式的,如鋸木工人李占春一出場,作者就交代他“人老實,只是脾氣有點倔”,陳祖庭剛露面,作者就告訴讀者“只是他的性子容易沖動,有浮躁的熱情”。而對女性角色,作者卻能不露聲色,只通過細節或情態的描寫讓人物性格躍然紙上。如從張榮才對妻子的由“怕”到“服”描寫出張大嫂的“能干又厲害”。在改選大會上,張大嫂被選為婦女小組組長后,“張大嫂子覺得很別扭,打了劉大嫂兩下,擰了李大嫂一把,結果還是辭不掉,便只好挺著,在大伙的鼓掌聲中講了話……她說著,覺得好一點,敢抬起頭來看看婦道們。‘婦道得有個名兒呀。咱婦道也解了放,該各個有個名兒。我娘家本姓唐,為啥姓他的張?’”忸怩的神態描寫真實而可愛,其后的語言又分明得顯現出她的潑辣和能干,同時,這也是草明作為女性作家、女性干部為男女平等、凸顯女性地位和作用而發出的心聲。在這部小說中,女性角色都是可敬可愛的,除了愛憎分明、潑辣能干的張大嫂,新過門的為了爭取自己進婦女小組而違逆丈夫的朱自珍媳婦,還有王永明溫柔耐心的妻子呂柳依。雖然她們性格各不相同,但都扮演一個耐心寬容的賢內助角色,即使看到丈夫的弱點,也能耐心引導且具有忍耐性。尤其是呂柳依這個人物,她的身上可以明顯看到作者的影子,“她是美麗溫柔的江南女性中比較勇敢的那種型”,當她要去玉帶湖工作時,王永明拒絕了她,“那兒過去是匪窠,現在好一點,但還沒肅清,女同志不方便”,草明也有申請下鄉土改被勸止而被分配于發電廠的經歷。作者將自己代入作品,以真情實感塑造這幾個生動的女性形象,在增強小說的真實性的同時,也將女性柔和細膩的美注入作品。
此外,南方作家筆下的東北也具有特殊性。草明是廣東人,以南方作家的情致和筆調描寫蒼涼廣袤的東北也讓這部小說更為獨特。在初讀文本時,目錄上前兩章的名字就吸引筆者的注意,《沖不凈的仇恨》這個標題中“沖不凈”所帶給筆者的聯想更多的是江南水鄉綿綿不盡的細膩感覺,在這里卻來形容玉帶湖水奔流而下,帶動水車發電。《和冰的斗爭》這一章雖然在總共十章的小說中顯得格外重要,但作者從眾多的生活實踐中選擇這一件卻應該是北方的冰天雪地帶給她的沖擊,若是一位北方作家,這種司空見慣的生活場景極有可能被忽略過去。
2. 明顯的政治宣傳性
“作為經歷過延安文藝整風運動的作家,草明與很多來自延安解放區的作家一樣,其身份首先是體制內的黨員和干部,然后才是作家,或者說是黨員作家和干部作家,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的政治家、革命家與文藝家的主次關系地位和身份意識已經完成轉換的政治化作家”[3]。以文學作品作為政治的傳聲筒也是《原動力》這部小說的鮮明特性。
除了上文提及的工人崇高階級地位和高度思想水平的預置代表當時“向工、農、兵學習”的主張以外,“共產黨員走的是群眾路線”也在小說中被反復提出,“沒有走好群眾路線”也是小說中的管理層所普遍犯下的錯誤。小說里王永明將第一次發電失敗、機器受損歸咎于自己“沒有走群眾路線”,“犯了官僚主義的第五種”,沒能做到一切依靠群眾和從群 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管理層經過改造,重新回歸群眾路線,工人層也改變自身的或保守或懷疑的態度,信任八路軍和共產黨之后,發電才成功了,工業也發展了。在突出文藝為政治服務的時期里,比起單純的口號和理論的堆砌,這種情節設置和人物性格的轉變的確更能深入人心,起到宣傳作用。
在這部小說里,作者直白地贊揚八路軍和共產黨的生活作風和工作態度,這種直截了當的稱頌在新時期里已不再有它的審美價值,不過其中有一個情節的設置卻比正面和側面稱贊八路軍、共產黨的話語更能讓人產生感觸。陳祖庭這個人物身上有很大的弱點,不依靠群眾,只看表面,又不能虛心地接受教育,因此,與普通工人之間有很大的隔閡,也讓讀者對他產生反感。但當喜歡攀附、受到陳祖庭青眼的老佟送他魚作為禮物時,他并沒有接受并強調黨的作風。在筆者看來,一個集體里的成員即使良莠不齊,資質參差,但能堅守底線和原則就能讓集體前進。同時,這也恰能表現八路軍和共產黨員生活作風的嚴謹所造成的廣泛影響,也讓讀者認識到領導層中即使有的領導的工作方式有不妥之處,但只要他的工作態度正確,就值得改造。
除了政策的宣傳,文學作品還可以起到引導輿論的作用。在《原動力》中,以日本人的殘酷貪婪、國民黨的懦弱愚蠢為陪襯,更能凸顯中國共產黨的民主和睿智。文中常出現的“偽滿腦瓜”也警示東北地區的人民時刻審視自己、改善自己。
這部作品最顯著的語言特色就是東北方言和俚語的運用。這既是作家草明深入群眾的體現,也是她刻意學習模仿的成果。大量方言的運用讓這部小說更能貼近普通人的生活,也更容易與讀者拉近距離。而且這種純樸憨厚、帶著濃烈鄉土氣息的東北方言也更能準確地表現人物性格,適合被描畫塑造的人物。在這部小說的人物中,李占春、老孫頭、劉福等踏實肯干的工人階級所說的話都帶有比較明顯的東北方言,如“瞅”“不大離”“有點兒門道”等。同樣是工人的老佟性格油滑,喜歡攀附,會籠絡,作者特別點明他是“本屯人”,但他的語言卻要更書面一些,比如,他出場說的第一句話:“日求三餐,夜求一宿,人們為的是這個。順人家還不是為的自己——滿洲國人就不明白這個道理。”與前面老孫頭講述自己兒子虎兒慘死的故事時所用的口吻腔調和周圍聽故事的人們所用的語言都不相同。再做一個對比,老佟向王永明介紹自己時說:“咱們這里還沒有責任者,只是為了糧食,兄弟曾被大家推選做代表,到縣衙門見過幾次政委。未知長官是從哪來的?”老孫頭向王永明匯報時:“慢慢就會好起來的。個把子偷懶的人,看看比別人占不了啥便宜,也會回過頭來的。”兩個人物語言的差別似乎已經代表作者的傾向,也引導讀者的喜惡。
《原動力》的語言也非常幽默,還有很多貼近生活的比喻,活潑詼諧也是其語言特色之一。其中有一處,埋首于技術研究的工程師、副廠長呂屏珍在生氣時對惹怒他的工人說:“‘當你們也有了知識,會尊重知識的時候,全世界不都已達到文明之邦了嗎?’……他認為自己的輕蔑的話會刺得人很痛。可是工人們聽了……便拿他愛說的話來開玩笑……歪著嘴唇用力緊線的時候便說:‘……當你們更緊一些的時候,全世界不是都達到了文明之邦了嗎?’”在博人一笑的同時,我們除了能從中感覺到作者真的深入到工農群眾當中,也能體味出作者所表達的:光學技術不搞政治是行不通的;埋首技術,脫離群眾也是行不通的。
此外,順口溜式的歌謠也是這部小說的語言特色之一。全文出現兩次歌謠:一次是工人自發為機器刨冰時編出來的,這首歌謠反映民心所向,增加了勞動樂趣,表現工人勞動的氣勢。第二次出現是在最后一章,李占春寫在墻報上的。在電廠發展得欣欣向榮,工人干勁十足的時候,這首歌謠更增添喜樂的情緒。歌謠、號子是從事體力勞動的人們在勞動時自發創作,也樂于創作的,這種歌謠更能直截了當地反映勞動者的生活狀態、生活訴求和心理狀態,這兩首充滿干勁兒的歌謠讓讀者們看到那個時期工人們對勞動充滿激情的工作狀態。
這部小說中并沒有出現高大全式的人物,每個人物都有自身的弱點,但總體來看,與推崇工人階級、革命隊伍和黨員干部相比,作者筆下的技術工人和工程師是亟待改造的一類人物。最主要的技術人員楊家兄弟兩個是偽滿遺民,長于日本,狂妄剛愎;工程師呂屏珍只知道低頭查書,不與工人交流且對工人們充滿蔑視。此外,前文已經提及這部小說中的女性人物是比較突出的亮點,不但真實生動,而且對男性的事業、生活、思想都起到很大的引導和幫助作用,擁有比男性人物更睿智且堅韌的人物性格。
《原動力》是第一部描寫東北解放區的工業發展的作品,已經具有其開拓性。它描寫景物的文筆細膩,人物性格比較豐富,語言活潑又能貼合人物性格,這一切都讓這部作品擁有同時代來說較高的文學性。更重要的是,它具有能打動人心的力量,而一切能夠打動人心的作品都是因為它們真實地反映社會,反映人心,《原動力》正是如此。除了以自身經歷為依據,為小說添加明顯的自敘傳色彩之外,注重細節描寫也為小說添色。比如,王永明本想直接回玉帶湖,但因為要買一點器材必須去一趟哈爾濱,這里特意解釋這器材是“不可缺少的云母片”,這樣既避免牽強的感覺,又做到細節處的細致。再比如,作者描寫整修發電廠時,“發電機軸承上翹冰壞啦,歪扭得不像樣……用千斤頂來壓它,才恢復了原狀。螺絲釘銹住不動了,用扳子一轉,釘頭斷掉,釘子便銹住在洞孔里。瞅著是個小事,但是要把釘子去掉,卻費了工人們多少心思。”發電電壓過大造成燃燒是稍有常識的人們都能設置出的情節,但這種在工業勞動中出現的細小的困難卻必須是經過實踐和觀察才能夠發現的,這樣的描寫更增強小說的可讀性。
但是,《原動力》這部小說也有它明顯的局限性。每當人物出場,作者似乎等不及從人物的語言、行動和心理方面來塑造人物性格,而總是率先為他們“貼標簽”,完全不給讀者自行總結和評價的機會。不僅如此,作者還習慣給人物的話語“加標注”:張大嫂招呼李希賢進屋串門之后,作者解釋道:“張大嫂自從加入了工會,當了小組長,在大伙跟前說過話之后,便覺得自己和老爺們平等起來了。說話時總喜歡‘你們,我們’地稱呼著。”張榮才面對李希賢的挑唆時說:“偽滿洲那時代錢多是多一些。”作者緊接著寫道:“張榮才現在把滿洲國改叫偽滿了。”這樣更是切斷讀者與人物之間的聯系。此外,這部小說中還有一些語言不夠準確嚴密,陳述時有流水賬的傾向,有一些情節比較做作,像張大嫂發現老佟是奸細時明明憤怒激動,充滿復仇情緒,可在向老孫頭揭發時又變得猶豫懷疑起來,反而要再重復描寫老孫頭的慈愛誠懇才肯讓脾氣火爆潑辣的張大嫂開口揭發。再比如,王永明將準備破壞人民電業的罪人殲滅這件事是秘密進行的,可是在慶祝大會上向不明就里的工人們宣布時,“他的話被一陣突然爆發的鼓掌聲所中斷”,而不提工人們的驚詫和追問……這些都局限《原動力》的藝術水平。
雖然由于時代、個人思想和個人際遇等多重因素讓《原動力》這部小說有它無法掩蓋的瑕疵,然而,瑕不掩瑜。草明先生對工業題材小說所做的貢獻,我們必須承認和尊敬,《原動力》這部中篇小說更因為它的多重特殊性和相對同時期作品來說更強的文學性和可讀性,而在文學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1]草明. 原動力[M]. 上海:新華書店,1949.
[2]郁達夫. 過去集·五六年來創作生活的回顧[M]. 北京:開明出版社,1996.
[3]逄增玉. 工業題材小說中的“草明現象”[J]. 文學評論,2012(5).
[責任編輯 孫 威]
2016-05-08
孫紫桐,吉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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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6)04-014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