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閻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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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嵕山郎(二)
文圖/閻綱
從小聽大人說關中水質硬,所以這里民風彪悍,百姓性格生硬,缺乏變通。
元好問在《送秦中諸人引》里贊我的家鄉:
關中風土完厚,人質直而尚義;風聲習氣,歌謠慷慨,且有秦漢之舊;于山川之勝,游觀之富,天下莫與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樂居焉。
魯迅先生總結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边@也是我們引以為豪的中國精神。但是,中國各個地區體現這一總精神的地域性格卻是各種各樣的。
文化性格的形成取決于歷史條件,也取決于自然條件。我國地形西高東低,疆域遼闊,橫跨溫、熱兩大氣候帶,氣象萬千,經年累月地塑造著生民的適應能力和氣質習性。研究結果表明,生活在熱帶地區的人暴躁,易發怒;生活在寒帶的人具有較強的耐心、耐力,北極圈內的愛斯基摩人被稱為世界上“永不發怒的人”;居于溫暖宜人的水鄉,人機智敏捷,多情善感;山區居民說話聲音宏亮,對人誠實,處事爽直;草原牧民心情舒展,性格豪放,熱情好客;長期生活在城市的人卻深感憋悶、孤僻而憂郁。要是將我國北方人和南方人、京派藝術和海派藝術作一番對比的話,那么,各自相對的優勢大體是可圈可點的。例如:司馬遷與屈原,陳勝、吳廣與越王勾踐,李自成與李秀成,李正敏與紅線女,劉毓中與麒麟童,勇者與智者,粗獷與細膩,篤厚與精明,彪悍與靈巧,崇義尚武與多謀善斷,兩肋插刀與臥薪嘗膽,沖鋒陷陣與韌性戰斗,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等。魯迅在《雪》中描繪出一種詩意般的景象:江南的雪滋潤、美艷之至,隱約著青春的消息;朔方的雪永遠如粉如沙,決不粘連,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輝,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這意境,使人不由地想起《白鹿原》里“大革命”時期“風攪雪”的激奮與狂怒。魯迅又在《北人與南人》中明確地指出:“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p>
陜西南北狹長,南為秦巴山地,中為關中平原,北為黃土高原,氣候差異顯著,省內的文化差異也明顯。有人將陜南地區劃歸楚文化的范圍稱作“秦楚文化”,其自然風貌和人文景觀在賈平凹的《商州記事》等作品中活靈活現。
陜西北部是陜北。漢魏以來,氐、羌、匈奴入居陜北,“土韃回番族類稠”,“圣人傳道此處偏遺漏”。陜北人重義尚武,憨厚強悍,具有多民族文化的地區特點。加之山禿窮陡,水惡狼吼,狂風陣起,守望黃土,生成一種征服苦難的強烈沖動和生死相隨的犧牲精神。你看那驚天動地的安塞腰鼓:歡、灑、狂、猛、剛,發狠了、震怒了、忘情了、陶醉了、不要命了,實為秦地北部民間審美精神之生動寫照。同時,我也想起激情似火、柔情似水的“信天游”來?!靶盘煊巍备呖罕挤牛啙嵜骺?,信口喊唱,回腸蕩氣,蒼茫恢宏,深藏著一種凄涼悲壯、清俊剛毅而又沉郁厚重,日子艱辛而又生性樂觀的精神狀態。特別是對愛情的追求,率真而顛狂,恣肆抒情,出奇地大膽,比興夸張,韻味悠長,奮不顧身?!叭碌奶一M山山紅,世上的男人愛女人。”“聽見哥哥唱著來,熱身子撲向冷窗臺?!薄罢l昧良心天火燒”,“咱們倆死活喲在一搭!”人們敬畏有加的《東方紅》曲調,取自表白堅貞愛情的“信天游”:“騎白馬,走沙灘,你沒有婆姨我沒有汗。咱倆擰成一吐嘟蒜,一塊生來一塊爛?!薄膀T白馬,挎洋槍,三哥哥吃的是八路軍的糧。有心回家看姑娘,打鬼子顧不上?!比藗凅@奇地發現,具有大漠風情的“信天游”完全是優美品格的生動寫照,是陜北人恩怨情仇、人生百味的深度袒露,簡直就是陜北地區民風民俗的百科全書!
安塞腰鼓
“信天游”雕塑
霍去病石刻
“信天游”披肝瀝膽,高亢悠長,以不可攔阻之勢忘我地沖向舊禮教,其大膽程度明顯超過關中地區。我認為,體現陜北人這種性格特點的文學作品當是路遙的《人生》與《平凡的世界》、劉成章的散文以及高健群的《最后一個匈奴》。
京畿之地的關中屬黃土高原文化圈,接受黃土坡文化和西域文化的影響。禮泉屬關中西府,融入關中農耕文化文化圈。
關中自古京畿地,14朝古都在這里存在共達1064年之久!這里有整齊雄奇的周代金文與“雅言”;有氣韻生動的秦篆;有樸拙傳神的漢隸與“秦語”;有距禮泉不到25公里的“咸陽原”,即“五陵原”(總面積約230平方公里,是埃及金字塔區域的168倍,密集地埋葬著西漢九個皇帝及其陪葬墓,其中五個皇帝設過陵邑,形成歷史上密度最大的城市建筑群,堪稱世界之最);有樸拙厚重的魏晉“關西語”;有異彩紛呈、神氣十足的唐代書法,如遒勁郁發、力透紙背、端莊雄偉而富有氣勢的顏魯公書;有唐宋的“關中語”、明清的“關中話”;有今天仍然活著的“關中方言”;有威武雄壯、雄氣逼人的秦臨潼兵馬俑;有咸陽塬上的冢圪撻;有由幾筆勾勒、幾錘子淺雕即成具有生命發動和威懾力的漢茂陵霍去病墓石刻;有驍勇無畏又通人性的昭陵六駿;汪洋恣肆的唐詩自不待言。所以,《類編長安志·風俗》總結說,“關中民風淳厚”,有“先王之遺風”,連“西行不到秦”的孔夫子都夢見周公,虔誠地說“吾從周”。朱熹說:“秦之俗,大抵尚氣慨,先勇力,忘生輕死?!薄坝褐萃梁袼睿涿窈裰刭|直,無鄭衛驕惰、浮靡之習……篤于仁義……強毅果敢?!笨梢?,作為中華文化基礎之“周禮”、“儒教”以及民風、遺風,早己深入民間肌膚,融入地處周、秦、漢、唐“禮儀之邦”京畿要地的心性氣質,如一面信守“三綱五?!?、“三從四德”的封建倫理,像秦川牛一樣老實圪塔地拉犁干活;一面又是“關中愣娃”,彪形大漢,生、冷、倔、犟,火藥脾氣,一點就著,粗喉嚨、大嗓門,敢拍桌子、掀板凳。
關中地區性格的典型呈現當是魯迅稱作“古調獨彈”的桄桄亂彈、陜西梆子——秦腔。秦腔,慷慨悲歌,繁音激越,熱耳酸心,乃“秦之聲”也。聽一聽《王寶釧》,柔腸百轉而性情剛烈,“三擊掌”別了父女情,愛就愛他個雖九死猶未悔,苦守寒窯,咋說也不進你相府門,18年,不簡單!王寶釧成了陜西女人的形象使者,是陜西人的驕傲和偶像。秦腔的哭音驚天動地,在寥天地里運足氣,大吼一段任哲中的《周仁回府》,對奉成東“賣主求榮”的仇恨與控訴,幾聲凄厲幾聲抽泣,視死如歸的決絕與繾綣不絕如縷,石破天驚,能不教人想起硬骨頭的“關中愣娃”?
秦腔《王寶釧》
我認為,最能反映關中人這種性格特點的文學作品當推柳青的《創業史》和陳忠實的《白鹿原》。
可是,我們禮泉人較之近在咫尺的帝都人生性還要耿直,說話還要硬氣。所以,禮泉人唱的秦腔和中路梆子的氣質韻味不盡相同。禮泉人唱的是西路梆子,發音更重,咬字更狠,情緒更激烈、悲壯,甚至撕心裂肺。禮泉縣距離長安縣那么近,可是,連“我”、“水”、“出”、“哭”、“數”這樣的常用字音都不能通用,誰聽誰都覺得別扭。再如禮泉的鑼鼓家伙,像城關的“連三錘”和城東的“一窩風”,敲將起來簡直沒了命,特別是敲到激烈興奮處,精神抖藪,元氣淋漓,光著膀子讓兩扇篩子一般大的镲鈸在空中飛舞起來,一撞一開花。
禮泉人的這種性格特點,在地屬乾縣卻近在10里的民國著名戲翁、詩人、書畫家范紫東的作品里表現得淋漓盡致,在本縣作家鄒志安、鄭彥英和乾縣作家程海、楊爭光的作品里都有突出的呈現。
要是中國現代文學還要續寫“阿Q”和“民族的脊梁”的話,那么,陜西文學難免要續寫九頭牛也拉不回、倔犟到底的愣娃脾氣,即“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的硬漢精神——義憤填膺,前仆后繼,以哭腔野唱的桄桄亂彈為底蘊的“愣娃形象”。
關中人的弱點也很明顯,安居樂業的守成意識、長期的封閉狀態使眼界和思維受限、知識結構欠缺,雖無殖民文化的污染,亦乏現代文明的親和。土地不肥不瘠,氣候不熱不冷,人口不多不少。只要不餓著肚子,就安于現狀,連茅盾先生也不客氣地說“西北人懶惰”。土地崇拜使陜西的中、小城市甚至大城市像個大農村;生殖崇拜把女人看作像出產口糧一樣的生產熟飯和生育男娃的土地。男人是“外頭”,女人是“屋里”,“屋里”必須依附“外頭”。“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成為秦人普遍向往的田園詩、理想國。所以,滿足現狀、懼怕挪盆動罐、闖蕩江湖舍不得熱炕頭,現代大活人總難擺脫小農意識的糾纏。尚俠好義卻苦撐硬干,安土重遷卻不得不走西口。忍氣吞聲善容忍,“不喊不鬧,不叫不到,不給不要”,不惹事,不怕事,不到萬不得已不發作,發作起來不得了,天不怕、地不怕。義氣與老氣、豪氣與蠻氣、俠氣與匪氣、節儉與小氣、急公好義與拼命硬于相依相伴;傳統的美德與家教的守舊、吃苦耐勞與保命哲學、性解放與性麻木難舍難分;對土地的崇拜與對惰性的寬容、對命運的抗爭與對神鬼的依附、對小日子的眷戀與對走四方闖天下的冷漠相反相成;正直與保守、厚重與落后相悖存。
不罵不開口的交往方式,唯樸陋為美的審美傳統,以及自我封閉的歷史包袱,自給自足的經濟觀念,抱殘守缺、盲目度日的精神狀態,特別是安土重遷,守著安樂窩雷打不動,使關中人吃了大虧。李自成走出去打到紫禁城;于右任出陜、回陜、再出陜,一身的國民革命;中國共產黨保衛延安然后解放全中國。少年毛澤東寫《出家詩》以明志:
孩兒志在出鄉關,
學不成名誓不還。
埋骨何須桑梓地,
人生無處不青山。
郭沫若也說過,不出夔門不足以成大事。我們陜籍文化名人(或者其作品),哪一個不是東出潼關而后譽滿全球?所以,魯迅在“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一句之后接著寫道:
但厚重之弊也愚,機敏之弊也狡。缺點可以改正,優點可以相師。相書上有一條說,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貴。我看這不是妄語。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機靈,南人北相者,不消說是機靈而又能厚重。昔人之所謂“貴”,不過是當時之成功,在現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業了。
魯迅自己常常贊美鄉邦富有反抗、復仇及愛國精神,說“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身為越人,未忘此義”。偉大的魯迅兼南、北方厚重與機靈而有之,故而成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主將,被譽為“人格神”、“民族魂”。作為“嵕山人”,我們也可以說:九嵕山乃古都京畿之地,朔風勁吹,渭水長流,兼及司馬遷以降的漢唐文化,又及李自成的造反精神、“延安精神”和“關中愣娃”硬漢子精神而有之,改革開放,建設精神文明,未敢忘此“陜人魂”也。
深入開掘陜人的性情資源,有可能梳理出一條從封建專制文化到高士、名士文化,從雅文化到俗文化,從精英文化到大眾文化,從鄉土文化到城鎮文化,從封閉到開放,從地域文化到現代文明的生命長鏈。
然而,美輪美奐的陜西文化在文明潮流中逐漸失去了主流地位,很多民間藝術瑰寶面臨生存危機,特別是間美術和戲曲藝術的存廢興亡令人擔憂。小時候,我很喜歡看禮泉縣周邊獨有的一種名叫“弦板”的皮影戲,鄉人俗稱“燈影兒”民這“弦板”,兩三人一臺戲,一頭毛驢拉著走,走街串巷,走遍田間地頭,劇種雖小,生命力卻很強。其音樂尖厲悠遠,唱腔高亢激越,對白既土又傳神,繁音激越之時,洶涌之聲十里可聞,難怪人叫它“掙破顙”。它突破時空限制,遨游天上地下,人鬼神怪同臺,演繹愛恨興亡,煞是熱鬧好看!然而,今年回縣一打聽,班子早已解散,藝人靈魂升天,禮泉“弦板”從此音絕!陜西的劇種數目約占全國劇種的1/3,大多是地方戲的源頭,其音樂個性獨一無二,但已經流失得不能再流失了。同時,大量亟待開發的其他文化資源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甚至屢遭破壞,叫人心疼!
一個地區的文明程度集中體現在本地區代表性人物的身上。讓我們將禮泉縣的歷史追溯到2000年前的西漢,翻看一下“嵕山的名人譜”吧。
禮泉縣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宋伯魯!
宋伯魯與康有為創建“保國會”,是“戊戌變法”中頗有膽識的帝黨人物,也是加盟康有為起事、參與變法維新的實力派人物。事敗,革職通緝,剪掉辮子,逃到租界,“辛亥革命”后任陜西通志局總纂,修成《續修陜西通志》,堪稱詩、書、畫三絕,著作共20多種,極負盛名。楊虎城主政陜西時稱宋伯魯為“關中名宿”,人稱“翰苑名流”。
宋伯魯畫像
宋伯魯將火種帶回禮泉家鄉。雷恒焱參加辛亥革命的西安起義,被解體刑死。民國年間,關中地區仍能看見燒毀的廢墟、大片荒地和一座座空城。王授金、秋步月創建禮泉地下黨。民國十七年(1928),在青黃不接的四月,禮泉暴發震驚關中的農民暴動。其后,禮泉還出了一位共和國的外交家符浩,周總理的得力助手。
自宋伯魯之上,可追溯到西漢成帝年間“耕讀不仕,修道靜默”之高隱鄭子真!鄭子真比躲到富春江釣魚的狂人嚴子陵資格還老。鄭子真不為威屈,不為利誘,歸隱本土巖下煙霞洞,名震京師,世服其清高,人贊曰:“子真獨有煙霞趣,谷口(隋代禮泉縣名)躬耕到白頭。”北周時的楊薦,性廉謹,辭氣慷慨。唐代的劉世讓,“備邊抗突厥之策”,“從太宗征遼東”,陪葬昭陵。杜希全,“軍令嚴肅,士卒悅服”,“久鎮河西,倚籌邊功”。王宏毅,在蒙元兵陷汴京后志厭聲利,改習醫術,療疾如神,退隱家鄉。明代王綿,按法治之,明民冤,有政聲,“民呼‘硬頭王’”。明末的茍好善,嚴明執法,勤政愛民,“百姓遮道攀留,車滯不得發”。御史任上作《恤民疏》“為民請命”,作《緩征疏》痛斥苛捐雜稅“竟澤而漁”,曾編纂《醴泉縣志》,抗擊清兵,壯烈犧牲。
我的曾祖閻長榮,字春亭,清末時任禮泉“里民局”局長。曾祖短暫的一生堪可稱道,他與宋伯魯結有金蘭之誼。曾祖與宋伯魯是同學,關系一直要好,所以,曾祖有了大兒子(我的四爺)以后,便讓他拜宋伯魯認了干爹。雖四爺不幸早逝,但兩家情誼綿長。
宋伯魯與曾祖過從甚密,給他冠以字號“春亭”的題贈頗多,在字畫的上款題寫“春亭二兄親家補壁”,極為親切,落款署名“宋伯魯”。后,宋伯魯考中“進士”赴京授職翰林院編修,仍有詩書唱和。記得小時每逢年三十,敬先人神主的兩壁掛滿了宋老爺爺的字畫,洋洋大觀,燈燭之下,輝煌耀眼。
“戊戌變法”失敗,宋伯魯攜眷回禮泉時,曾祖早逝。家兄閻振維清楚地記得,曾祖沉疴而歿,系患菌痢,得菌痢的原因是暑熱天在西安家的偏院涼窯吃西瓜引起的。《大公報》載:
宋伯魯《王沂孫詞意圖》
宋伯魯書《淳化閣貼》
關中年來喪亂,災禍頻仍,致各項事業與社會景物,均呈可憐憔悴之象,而最近數年中,老成碩望,宿儒耆舊,如李孟符、劉春谷、李桐軒、毛俊臣諸先生,相繼萎謝,不意現任陜西通志館館長宋伯魯(芝田)先生,復于八月七日,以時癥歸道山……一時西安之藝術界與文學界,均有靈光摧頹,群龍失首之感。
關于繪畫,宋伯魯主張“天分、學力、人品缺一不可,而人品尤貴”。“作畫有道,非胸有卷軸者不能佳也;非襟袍瀟灑淡于榮利沖和謙讓不與人爭者不能佳也。世俗牽于名利,心躁氣浮,即日日言畫者,吾見其心勞日拙矣。”其書法以“憂國為懷”,“利民之心,昭然百世矣……深得宋元諸大家神髓。浩氣凜然,溢乎筆端,誠至貴也”。故家鄉老幼有言曰:“先學歐,后學柳,然后再學宋伯魯?!彼尾敃嫷拿缹W價值甚高,鐘明善在《宋伯魯一家四代書畫集·序言》里說:“初讀先生書畫作品覺其沖淡平易;繼讀之,則覺意態溫雅筆墨含情;再讀之,則見古蓮生華,神采奕奕神,令人目迷心醉思緒悠悠?!敝劣谒尾敃嫷慕洕鷥r值,黨清梵在《華云雜記》中說,京地清秘閣、榮寶齋“皆代售先生手跡。字一楹聯需銀十一元,畫一幅需銀五十元,有時猶求之不得”。
宋氏詩詞,誠如著名書法家、陜西省文史館員、禮泉人曹伯庸所評論:“能作景語,亦能作情語,風流婉麗,神竟天然,其尤者直追宋賢。其長調有如蘇辛之激越慷慨,但亦不乏纏綿婉約之小令?!痹嚺e小令二首:
《點絳唇·殘春·紫牡丹盛開》一詞為宋伯魯被囚禁西安多年后,于1905年回歸禮泉家中所作,以紫玫瑰自喻:
冠冕群芳,可人偏在群芳后。畫欄春富,灼濼烘晴晝。
養艷含妖,只怕東風驟。才成就:露凝香透,看萬花低首。
《如夢令·歸醴泉掃墓賦平園海棠》,1917年作于禮泉故里,抒發其熱愛家鄉之情:
行到翠簾深處,一笑嫣然相許。軟袖襯弓腰,莫是玉妃初舞?延佇,延佇,只欠半庭疏雨。
寫到這里,我不由地傷心起來。20世紀60年代是困難時期,日子難過,大哥托人將宋伯魯所贈的書畫帶到北京,讓我設法換點救命錢。但是,“階級斗爭天天講,月月講”,接下來,“文革”橫掃,抄家抄出的文物字畫都變成“四舊”的罪證或無用的破爛,宋伯魯的字畫屬“四舊”,藏都沒法藏,我賣給誰呢?女作家葛萃琳說,“文革”前,老舍到齊白石家里,請他畫了一批扇面,拿到北京市文聯向大家推銷,當時一個扇面賣5元錢。不久,中華民族已經到了“焚書坑儒”的時代,燒都燒不及!我將一捆書畫束之高閣,像累贅一樣塞進和平街二樓住家的頂柜里。不久,我也因“文藝黑線小爬蟲”之罪被中國作家協會紅衛兵“文明抄家”,荒亂之中,顧不得登記造冊,身無長物,由它去吧!一直到我想起來整理藏物時,才發現我的文章剪報(特別是我在西安上初三、高一時發表的幾篇作品,如《我的父親》、《致奸商的一封公開信》等)已經丟失。尤為吃驚的是,當“四人幫”被粉碎,古董玩藝兒又被當成寶貝時,我卻記不起來將宋伯魯的墨寶置于何處,這才慌了手腳。這是曾祖留給后代最珍貴的遺產呀,比四爺遺失曾祖父的印章和眼鏡還要不幸,我怎么向家里交代呢?我成了族里罪不容恕的人!
宋伯魯生于清咸豐四年(1854),曾祖生于咸豐六年(1856)。天緣湊巧,宋伯魯逝世的那年正好是我出生的1932年8月。宋伯魯死于憂患,我生于憂患,嗚呼嗚咽!
歌曰:禮泉人杰地靈,千年輝煌;宋伯魯最堪稱頌,惜乎要被遺忘。
寫到這里,我也不禁疑惑:湖南的醴陵還是醴陵,為什么偏偏把陜西醴泉改成“禮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