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覺得生是如此蒼涼（組詩）

鄧詩鴻

外省的月亮

當暮色輕啟，萬物俱寂

讓我指給你，一輪隔世的輕愁

這身披銀光的尤物，它不說一句話

也不為誰所獨有;秀唇一吐

就是一打江山，半個盛唐

一輪新月，它俯瞰過無限江山

卻無法照亮內(nèi)心的裂縫

和籍貫不明的鄉(xiāng)愁，我的部分青春

還安然于搖曳的月暉，另一半

卻在同一個世界形神松動，獨自細碎和憂傷

外省的月亮，這孤獨的小獸

于萬木霜天中，探出受驚的雙眸

——它仿佛不認識我了？

作為它們之間的協(xié)調(diào)者

和私密信使，我愿意承受蛙鳴聲中

高低不平的愁怨。在這樣的夜色中

我們沉默、對視，不說一句話

一滴晶瑩的淚水，它溫柔的蹄印

“嘩”的一下，就將我們湮沒

暗 疾

一群細小的螞蟻，我請求你們停下來

把每天，都當做最后一天來過

每個清晨，切記與愛人做一次短暫的吻別

呼嘯而過的灑水車，別打濕蝴蝶的花裙子

它們的美，煽動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浪漫

還有去年的那朵桃花，即便是青山依舊

但人事已非;我擔心那顆爬火車的紅豆

和她們骨折的愛情，如今卻瀕臨下崗

我更擔心草葉上的那顆露珠

它的破碎，即是一種美

它每一次輕輕的晃動，一顆心

——便瞬間老去三分

我的擔心有些細碎，多余

這潛藏多年的暗疾，我一直羞于說出

我踏上了落葉繽紛的小路

我踏上了這條落葉繽紛的小路

在這個秋風蕭瑟的下午

落葉在死亡之前呈現(xiàn)出奇異的美

有的仍在堅持，更多的已經(jīng)變涼

我驚詫于那些金黃的稻穗

它們越是成熟，身子彎得越低

壯闊、紛亂的大地上

車輪滾滾，塵囂直上

他們有的走出了落日，永遠不再回來

有的在泥沼中不停地掙扎、打滑

更多的正風塵仆仆地往前趕……

而多年前那位神情憂郁的少年

如今又飄落在何方？

我踏上了這條落葉繽紛的小路

在這個秋風蕭瑟的下午

我懷念每一片細小的落葉，這些式微的生命

瘦削、倦怠，像一個永不愈合的痛……

突然覺得生是如此蒼涼

贛江緩緩地回過頭來，望了望兩岸的人民

那些漂浮其上的枯枝敗葉、死魚爛蝦和臃腫

的表情

絕非它的本意，它眼含熱淚

它的人民，那些拉煤球、擺地攤、擦皮鞋的人

那些農(nóng)民、苦力和販夫走卒

他們起早摸黑，風餐露宿，咬緊牙關

或者打掉牙往肚里咽，他們連臉上的血和泥

都來不及擦拭，目光在風中無力地翻卷

如果他們能夠趁黑歇一歇，釋放三兩聲久違

的鳥鳴

——哦！那是不是還可以被稱之為鄉(xiāng)音？

或者是不是能夠像我一樣，在濱江大道的江堤

遙看著醉醺醺的落日，醉了、老了、沉了

一點點地葬身水底，它的浩大、悲憫、壯闊

恰好震動了一個人寒冷的內(nèi)心，都三十多歲

的人了

還被那些枯枝敗葉、死魚爛蝦的事操縱，銹蝕

此刻，默默等待著落日平靜地降臨，他看見

江水流經(jīng)之處，群山都緩緩地俯下身來——

蒼茫是我一個人的事

必定有一行大雁，要剪開無邊的蔚藍

而落單的那一只，是我前世遺落的哀怨

無知的白云，卻輕描淡寫地把它縫合

必須借一雙虛擬的翅膀，在你離開之前

認領一片蒼茫;以此恢復與上蒼的美學關聯(lián)

而在我認領之前，神早已端坐其間

必定要把心掏空，接納這無邊的蔚藍

借以修補離別之后，你帶來的閃電，和決絕

天空如此深邃，卻無我的安魂之所

只有憑借虛無的彩虹，來掩蓋思想的孤單

如果蒼茫還不夠遼闊，我將獨自贊美

上蒼，也承受這命定的黑暗……

蒼茫是我一個人的事，與你無關

它一寸一寸地，侵蝕、蔓延……

恰如我一寸一寸地，為你生病

在紅塵之上，恍若隔世——

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時光漶漫。生日，退守于一首詩

的上闕和下闕;此刻，我被恩準

卸下內(nèi)心的翅膀，和高處的閃電

蒙受著時光的微涼，和命運的饋贈

內(nèi)心枯槁，卻懷抱著萬物……

獨守古卷青燈，胸無大志卻肆意蒼茫

“如果沒有知己，不如直接遇上你。”

而你只是虛擬，虛空還在擴散、蔓延

如果加上灰燼，就足以支撐內(nèi)心的落日

和離別后美學的疼痛，與哀傷

一首詩在逃，它丟棄上闋和下闋

徒留下蒙塵的翅膀與落日，和逝水經(jīng)年的你

而我還在世，依然在不停地回望、轉(zhuǎn)身

面對古老的黃昏，和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在內(nèi)心，緩緩地，修筑天梯……

夜行的長途客車

夜行的長途客車

龐大而密集的黑暗里，像隨手遺落的一灘殘墨

那么遲緩、倦怠，而慌亂

穿過夢中的田園、流水、山川

卻驅(qū)趕不走心中經(jīng)年不散的黑暗

開往子夜的長途客車

不知道它來自哪里？又歸向何方？

但我肯定記住了車窗內(nèi)一閃而過的表情

那些閃過的、憂郁的、驚慌后退的……

目光中越去越小的長途客車

它的疲憊、弱小和無奈

讓我看清了另一個側(cè)面的人生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依然在原地

等一個來不了的人，等候她的冷酷，與決絕

“我知道你很難受，我沒有跟你走”

她說過的一句話，類似于鷹的骨頭

散落在一個疑似美學的上午，九點一刻

她把我留在原地，一去經(jīng)年……

此刻，或許早已相忘于江湖——

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發(fā)出

撕心裂肺的聲響，在骨縫里，持久回蕩

一滴淚，卻依然在長風中，欲落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