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松

一個詞,長久地沉吟著,像暗夜里無法觸摸的詩。
——題記
思 念
思念的雨湯湯而落,天與地相擁而笑。
任你把不顧一切的思念烹煮上千次,仍浸著憂傷。我躲進淪陷的夜,黑暗正在磨洗一把利劍,然而除了我的目光沒有別的光。無法寫盡流淌的,是那個唯一遠離我的她,她的淚水一定在嘩嘩坍塌……
思念是翩翩來也翩翩去的愛,是一壺傾倒不盡的情。思念讓我仿佛看見暗夜里一座淺淺的青銅浮雕,我和她的兩張年輕多情的臉,比不在更無情的存在。我用手去觸碰青銅浮雕,結果浮雕立刻從閃耀的視野中消失。
千百年來,所有的思念都是血淋淋的……思念的影子在說話,影子讓我們用青春交換青春。影子也經常披著無常,我想把影子搗毀,結果搗毀等于重建。
思念的雨還在下,水面上一曲音樂和世界相反流淌。回眸,一瞥潮聲如玉的生命。
沒有思念不滑入愛的空白,我愛上了上帝咬過的半個蘋果。從此,寂寞成災……
戕 害
石頭銜起黃昏,月亮眨眨眼睛,月光便低聲咆哮起來。一只大鳥把大海擔在肩上,飛過黃昏像穿過火,血光洞開,恰如瀑布。光彎曲成錨,從海中拖起帶條紋的月亮。
萬物把大海的乳頭咬在嘴里,是誰在海邊站成了一棵樹,于狂風中獨享孤獨?
永遠灰蒙蒙的天,無法摘下面具,像一塊巨大而又推不開的石頭。人們紛紛長出卑微的骨頭,被波瀾漸漸融化。那棵樹留下黑影,星群,炸裂于樹梢的高度,有液體悲慘地滲出,太陽每天誕生一次就殺傷一次根。人們濕透了心靈,躲進黑暗,躲進一種傳說,一動不動地陷進迷途。
冬天落下,人們看見酷寒對那棵樹的無知肉體瘋狂報復。挖掉一個詞,那棵樹終于死在風的領地里。
一些人懷抱那棵樹的白骨,每天都在悼念一個事實……
遺 忘
血,點燃最后一支蠟燭,紫色的夜空開始紡織傷口。而另一個時間里,天空沉重的表情,把鳥兒壓進一堆堆煤粉般攪拌的黏土。
骸骨形狀的桌子一張挨著一張,一群無法走開的死者,它們說話像無聲的爆炸,震動生者毛茸茸的耳膜。我們如同啞巴被謊言當成玩具。
黃昏的光是夜晚來臨前勤奮的鋸子,人們木樁一樣在凄慘地微笑,僅剩下的一個無力報復的詞,沒有氣力爬過那些閃光的古舊瓷器。我們都是這暗殺場里還未完成的作品,一些著名的舌頭被各自的嗓音死死壓住。
貞操林立,夢,沒有靈魂。一張喃喃自語的白紙越來越懦弱,死亡的常識,來自莫名的數字的邊界。死者,極像一個沒有閱讀的作者,懷著隱秘而多病的孩子,在人群中走動。不知疲倦的人仍在勤奮地學習記憶。
其實,被遺忘是一種幸運,因為一切黑暗智慧都與腐爛吻合。
夢見石頭的夢
黑暗從哪里來?石頭從哪里來?果實從哪里來?愛已死去,兩頭野獸以走投無路的血相識。風暴的唇緊貼透明的心,我在石灘里聽到了果實的心跳。雷電,纏滿一只絕望呼救的手。石頭的話語,像海水粗野的肺葉,在沙灘上起伏。
一座墓碑在死亡里保存完好,一本書被吞吐的一剎那,頓時變成了瀑布。每一次翻閱和回顧都更換著死者,眾多流逝的面孔,使黑夜越來越潮濕。詩,是詩人靈魂里長出的骨頭。骸骨無數,無不記得被疼痛敲打的經歷。睡在草下的一定是風,睡在風中的一定是我,因為我們都想逃避火辣的太陽。
曬干的石頭再次被埋入泥土,等待生根。我從一塊釘死我的木頭摸到森林在我身體里復活。躺在冰川下的一首詩,于一個詞重新起源。歷史淺淺地勾勒我的顱骨,我從墓穴里俯瞰世界,也看自己怎樣以黑暗的勇氣閃閃發光。在沒有靈魂的地方,記憶被輕輕觸碰,都是血。
多年后,汪洋之水變成了沖天大火!那些石頭,那些果實,它們在自己之外,行為在欲望之外,夢在夢之外。大地深處的太陽像一汪水被看不見地掬起,盈盈聲音的影子,從它們內臟的小小地獄里開始焚燒。就這樣,孤立片刻,體溫猶存的夢,一擊粼粼……
盲 人
一場雷暴突然變得急促,烈性,甚至暴躁。它在模仿一個獨裁者的激情,獸性的昏暗白晝,雷暴用兇狠的爪子在無辜生命的頭上行走。
死亡,啃著更多的頭顱,險些把自己淹死。
無數張臉,潛入比世界更深的黑暗……
雷暴過后,被提煉的無數建筑的骨骼,正在用哭聲洗腳。關于死,死者又能回憶起什么?有個孕婦已去天堂分娩,那位救人的年輕人,最后把自己搬進了存放尸體的閣樓……
泥水中布滿了盲人,他們看不見一首死于泥水里的詩和繁殖著可怕泥石流的山峰。一首詩里的異鄉客,裸體躺在坍塌半壁的旅館的床上……
太陽碎了,它的爪子柔軟而有力,那光橫貫黑暗如盛大的音樂。倒在旅館床上的人,驚魂過后雙目已經失明。他的瞳孔向著落日方向裂開,他的心遠赴苦難之海。
一個嬰兒的啼哭,遠比那些死者更熟悉墓穴。一個失明者的啼哭,是他看見了萬物既是神又是白骨。他的心里非常清楚,有更多的人在面對雷暴時早已失明,或是裝聾作啞……
從此,他即使被死亡牢牢記住,但也無法抵達那場雷暴的深度……
潛 在
不知從何時起,我患上了夜游癥。目睹了風,歇斯底里地刮走了夜晚……
天使的笑聲就是槍聲,我中槍后,倒進了血色黎明,而槍聲則躲進一場冷雨里哭泣,于是哭聲便照顧到圍觀者的體面。
剛才月光還波濤洶涌呢,轉眼間魔鬼卻圍著一株月季花烤火,并咒罵這壞天氣。我放聲大笑,笑出了眼淚。那躺在一邊的草地便一聲不響地認真擦洗這笑聲……
我是和出走的世界一起攜手出走的,我倒下的地方一片空白。我瘋夠了,玩夠了,還親眼見到一灣柔弱的水,慢慢長出骨頭來。雨,不停地下著,等待一場大雪收留它的憂傷。
死亡是不透明的,尤其是對一個夜游者,但死者知道人們的謊言,就像果實知道大地用鮮血灌溉它一樣。死亡的隱喻只有死亡知道,喉嚨間的石頭意味著亡靈在場。我是擺上死亡課程的一段朽木,一只鳥被風驚醒。從此,死亡的峽谷便在我漸老漸衰的軀體中,夜以繼日地開鑿它的運河……
夜至深
孤獨到走投無路時,只能隱入淡淡的月光。我讓胡思亂想沿著叢生黑暗的老年斑,濕漉漉地滑動,然后幻化成一個世紀硬化的眼淚。
我在無言中赤裸,挪動幽暗的身體,皮膚下壓著一片片饑餓的月色。每天,我把自己拖成影子,那只握著筆的手,早已皮開肉綻,整個人在一首詩里任意衰老。人就是怪物,好像自己騙自己時,更有耐心。
我用咳嗽涂去渾濁的笑容,翻出潛伏已久的詞,發出絕望呼救。我發現沉默中到處是謊言,一個人獨處時,寂靜不可逾越,它讓我和黑夜的喘息靠得更近。
一個詞,長久地沉吟著,像暗夜里無法觸摸的詩。我蒼白的軀體越冷越龐大,孤獨無須衣服。淡淡的月光無聲地濺落,它在我的五指間爬動,筆被詞攫住,我用一首詩去推敲整個世界……
我突然發現,時光還蹲在那里一動未動,是我們流逝了。時間,一個大于世界,和宇宙并肩而行的詞,在這里穿透了所有規范和法則。我靜止于明亮的孤獨里,與時間攜手忘掉年齡。
虛 構
虛構,像一個殘缺的詞,經常破壞著它的原始意義。
無數手指,把難耐的寂寞引申成紛亂的廝殺。一塊巨石的頌辭,蔓延成風。
于是,極有強度的風長出牙齒,然后把白色鐘乳石捏成鈣化的少女,她鮮艷地跳躍在草坪上,漫山遍野都是她過去的靈魂。
一條河死于一口枯井,無人認領它的尸體。那場橫行一時的風,躲在一座墳墓里哮喘。黑暗的石頭需要草,要成噸成噸地喂它,而我,需要的是那些熱情的肥料和清澈的水。我愿把我的生命埋在一座飼料加工廠,從此貧血不能貧肉,貧骨不能貧油(我懷疑,我還是人嗎)……
四季之上,每一只鳥無論逃到哪兒,死亡的峽谷就延伸到哪兒。陽光,犁過一具具發霉的尸體。從肉體節省下的光和光的節日,被盛大的淚水淹沒。你們看,那些黃土和草,被會哭的骨頭的哭聲擦得明亮……
無法腐爛的黑暗
我摸到了我的手,手的背面是黑暗。我誤入黑暗的河流,只能把末日當作生日。有種幸福剝奪了我的舌頭,這是多么慘痛的事情!
光從未溢出眼眶,但它已腐爛得無聲無息,連根都軟了。夢化為刺客的手,在眾目睽睽下施展狂暴。孩子們墜入水,依舊干渴。黑暗的雨滴像石塊一樣漫步在孩子們的心上。我們這些成人們被撕裂,染上血色的孤獨敲打地面,于是我們遠遠死去……
世界新得如此殘忍,聽憑黑暗舔凈城市上空的鳥群。我偷偷把黑暗關在屋子里,我用腳踩住它,我用手攥緊它,我拿起一把鋒利的劍,試圖把它砍傷,哪怕斬斷它的尾巴。結果,我的皮膚被黑暗染黑了,脊梁被黑暗撞斷了,我的血管里流的全是黑暗,我在黑暗中守口如瓶。
雖然黑暗是光明之母,但今夜黑暗太可怕了,它就是癱瘓了,也能筆直地聳立起來,涂掉它眼前的一切,尤其涂掉了一天衰老一歲的我。
死亡在黑暗的專制中,已經是臭聞了。時間被兇殘的黑暗綁架,每一天都從我們身上拿走一點什么,偷偷地讓我們無法感知,像塵埃一樣覆蓋著,磨損著,噬咬著,一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