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鐫
失明的父親
無法想象你暗淡空茫的世界,
揮之不去的陰影:碩大、孤立
在沉默和顫振中,
你揮霍著自身的呼吸
和鉗制中的命運。
千里之外,我一次次聽到
你拐杖磕地的聲音;
風中滾雷般的咳嗽,
是你投石問路的利器。
我知道,即使在深夜
你也在用那雙紀念品般的
眼睛,打量著世界。
雖然沒有一絲光能進入
你的內心,但所有的事物
都存放在你慈愛和寬厚的
想象力中,包括
寒冷、尊嚴和內心的良善。
沒有黑暗覆蓋不了的東西,
唯有內心的安靜是屬于自己的。
如同處身世界的另一面,
你早已習慣緊隨自身的黑暗,
在心中過往的生活片段中
日夜尋找你眾多黑夜的親人。
竹杖
如同相伴一生的母親,
一米見長的竹杖
日夜斜靠在失明父親的
一側,沒有聲響,
時刻準備著
成為父親難以覺察的手。
更多時,竹杖在父親的手中
磕地敲墻,發出
忽遠忽近的聲音,
短促而又飄忽,空洞
而又滯重。
一個人。八十年的空曠和渺遠。
十年雙目失明的黑暗。
“歲月震蕩出連綿的波紋”
“竹杖問天吼地的回聲
吸納了太多的力量和悲涼。”
回聲的邊緣,
我仿佛看到:五四年大水、
竹網圩草棚、倒閉的
安慶糖廠,以及
用嘴吸吮蛇毒的奶奶,
在流逝的時間中沉浮。
黑暗總是在無數夜晚
完整起來:綿密、寬厚。
順著一滴冷雨,
我努力觸摸到父親
插圖般的雙眼,和十指
冰涼的大手。
父親風中的咳嗽,
滾動著寂靜,碎裂著
雪花般的憂怨。
泛著暗光的竹杖
如遠逝在黑夜中的母親,
相融在父親的影子里
攙扶著蹣跚踉蹌的步履,
隱藏起父親艱難活下去的
秘密。
煙火
一束光焰,如同液體
滴落在父親的鼻尖
可父親,屈伸兩根手指
在貼近雙眼的正前方,
搓捻著火苗。我知道
這是在判斷火的位置。
我突然明白,父親比我想象的
孤獨。他這是要在黑暗中,
找到煙,找到火,
找到漫長黑夜中
走失的親人。
父親點燃煙,沉默著
周遭的黑暗更加濃烈,
更加黏稠。此刻
沒有視力的雙眼,
如同兩根釘子銹蝕在我體內
一股沖力,帶著黑色的反光
晦暗,鋒利
在一個瞬間包圍我
兩眼中的寂靜,深淵般
蔓延
一種命運的空茫,
像寒風里睡著的飛鳥
翅膀和思念
在疲憊中風化、冰涼,
且無法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