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志高
(云南民族大學民族文化學院,昆明 650500)
陳佐才“雪峰社”及其遺民心態
茶志高
(云南民族大學民族文化學院,昆明650500)
明遺民陳佐才結“雪峰社”,社員數量不少于二十人。“雪峰社”宣揚“高節大義”,其成員詩歌多寫亂世隱居生活;陳佐才詩中的“失巢鳥”意象,呈現出復雜的遺民心態,可窺見明滇南遺民群體在逼仄一隅中的生存狀態和內心的孤獨堅守。
陳佐才;雪峰社;遺民;失巢鳥
[DOI]10.3969/j.issn.2096-2266.2016.05.007
陳佐才(1627-1697),字翼叔,號睡隱子,又號隱石山人、天耳中人,蒙化(今云南巍山)盟石村人,有《寧瘦居》《是何庵》《天叫》等集,后人整理為《陳翼叔詩集》。翼叔結“雪峰社”,為明末滇南遺民群體提供了一個切磋詩文、表現忠義氣節的平臺,翼叔詩多“血性語”,堪稱絕調,后人多有評論;其詩又多紀實之作,讀其詩可“循晚明亡國之跡”。研究陳佐才及其詩歌并結社情形,可厘清詩社影響范圍、成員構成、結社宗旨、明末云南遺民詩人之關系等,對了解明滇南遺民之生命境遇和生存狀態有重要意義,也可補充遺民結社研究的一個節點。
學者對陳佐才及其詩歌、詩集的研究,先后有王麗珠《撐風老干堅如鐵幾度凌霜不改節——明末愛國詩人陳佐才和他的詩》,論及陳佐才生于1608年,卒于1678年,并側重分析其愛國感情和現實主義詩風〔1〕。之后張秉祥《民族詩人陳翼叔》一文認為其生于1611年,卒于1681年〔2〕。隔一年后,張秉祥修正了之前自己對陳翼叔生卒年的研究成果,在《陳翼叔的生卒年》一文中根據陳氏詩集中的詩歌作為佐證,對陳佐才的生卒年有較為詳實的分析,認為其生于1627年,卒于1697年〔3〕。解決了生卒年問題之后,張秉祥、蘇嘉林合署發表論文《陳翼叔及其詩歌簡論》,專門探討陳佐才詩歌的題材、風格〔4〕。陳力《明末遺民詩人陳佐才和他的詩歌創作》〔5〕、陳正強《“壯心皆化為逸響”——陳佐才詩初探》〔6〕兩篇論文則對其詩歌有較為深入的分析。上述六篇文章中,均關注到陳佐才與擔當、知空、徐宏泰等人的詩歌唱和,而只有陳力、張秉祥兩位先生提及其結“雪峰社”,但未對詩社的宗旨、成員及詩歌內容、風格進行深入研究。另,陶應昌先生《略論晚明云南作家》一文略論及陳佐才事跡,把他劃為效忠明王朝,追隨永歷帝未及而隱居山林保全氣節的類型。本文就陳佐才結社情況進行一番梳理,以期對陳氏交游及明季滇南遺民心態有更進一步的認識,進而激起學者對明末滇南遺民群體的研究興趣。
蒙化為南詔故地,明清以來,由于客蒙文人的帶動,文風日上,出現了較多家族式的文人群體,如左氏土司家族、張氏、范氏、宣氏等家族,都有較高文學成就。《蒙化縣志稿》卷十一“人和部”《雜志》云:“蒙化僻處天末,開化復遲,自有明季葉楊用修謫金齒,三寓蒙郡,與左性之、朱克明輩以詩文相切靡,一時人士轉相師法,文風遂蒸蒸日上。清初陳翼叔先生與徐宏泰、張子正、擔公諸義人隱居酬唱,其詩尤稱絕調。是后張退庵、彭心符、彭竹林、張小東諸先生亦得詩三昧,而退庵、竹林、小東三公并精古文辭。惜咸同兵燹,先輩遺稿半多散失。所存者僅張允懷之《墨蕓草》、陳翼叔之《寧瘦居》等集,張小東之《集一身說》《蠶說》等篇,張退庵、彭心符之《撫松吟》《松溪集》而已”〔7〕563。又卷“人和部”《耆舊志》云:“蒙化僻滇西鄙,山薄而平,水小而淺,自明初隸屬版圖,五百余年,人物之附見史傳者,僅左重、周二男兩公,他如雷應龍、朱光霽、張烈文、范運吉、郭廷珪、陳佐才、宣廷式弟兄,左廷皋、張錦蘊父子,張登瀛諸先達,其經濟學問、節義文章,皆足以振頑起懦,風后世,為鄉里法”〔7〕426。在上述先達中,明季陳佐才尤其值得重視,其“雪峰社”的成立是明末蒙化遺民詩人切磋技藝、表現志節的重要渠道,為明末滇南遺民詩社中規模及影響最大者。
陳佐才原籍江西,《是何庵集》卷二詩題云“歲丁巳,沙灘哨僧,視行人若枯魚,以善化人,鑿石引水數里許,濟其渴,結無盡緣。原籍江右陳翼叔來此,喜而贈以詩”,言及“江右”可證〔8〕279。翼叔明末隱居于蒙化是何庵,《蒙化縣志稿》載:“是何庵,為陳佐才隱居之所。著有《是何庵》等詩集”〔7〕271。孫仁溶有《陳義士傳》、師范有《陳佐才小傳》,可了解陳佐才生平。陳佐才三歲失父,有長兄甲才、仲兄號“睡仙”。《陳翼叔詩集》卷二《哭長兄有序》:“長兄諱甲才,別號曠仙。或問何為曠仙,因世變棄功名而不問,子侄不教以書,日夕以酒為事。痛醉時或哭或笑,或呼天或叫地,‘我何不醉死’云云。人有笑者則云:‘我醉是醒,爾醒是醉。我不笑爾,爾反笑我。’迄今年近七十,果醉酒而故。異哉!吾兄處于濁世,有淵明之風,劉伶之興。非曠仙而何?佐不以詩哭而以詩贊。但死于此時,又有不得所處,佐不以詩贊而又以詩哭之”〔8〕137-138。據此詩序可知佐才有長兄名甲才,且知其“幼以書為業”,《蒙化縣志稿》卷八有傳。而佐才“世亂習才技,隸黔國公沐天波標下,受弁職。明亡,隱居不仕。發奮向學,喜吟詠,與徐宏泰、張以恒、擔當和尚相唱和。著有《寧瘦居》《天叫集》《是何庵》等稿”。又據翼叔詩《題仲兄睡仙門外梅花》及《祭灶日與睡仙仲兄飲有感》,知翼叔又有仲兄號“睡仙”,名無可考。陳佐才是個帶氣負性之人,因處于明季板蕩之特殊時期,他與一批遺民隱居山野,吟詠自適,這客觀上為陳氏結社創造了條件。
要了解陳佐才結社的初衷,最直接的材料來自《陳翼叔詩集》卷三《雪峰社(次于子旭、武文若聯韻)》詩,詩云:
野火燒峰峰不烈,峰高自有不化雪。千百男兒撐冷眼,
二十兄弟多熱血,死生交情堅愈鐵。學武學文迥出群,
筆插青天劍截云。愧殺倡狂嗜酒輩,爛醉能教今古聞!〔8〕604
此詩為陳佐才結社的直接文獻之一,“野火燒峰峰不烈,峰高自有不化雪”句,“野火”說明了陳佐才所處的外部社會環境極其惡劣,然而不管處于怎樣的局勢,自有忠于明朝的守節孤臣的存在,“高峰”象征著一個極點,一種常人難以做到的標準和堅守,陳佐才《吊蒲詩有序》稱其“近癖一種疏花幽草,或生巖穴之中,或產孤峰之頂,所謂高尚其志,與隱者同類耳”〔8〕141,“高峰”是隱士的長居之所,也是高節的隱喻。“雪”象征著潔白,沒有污點。這是以陳佐才為首的大批遺老隱士的告白。大錯和尚(錢邦芑)在被孫可望杻械至黔途中有口占絕句三首,其三云:“前劫曾為忍辱仙,百般磨練是奇緣。紅爐焰里飛寒雪,若水洋中泛鐵船”〔9〕。此詩與翼叔詩相交映。“千百男兒撐冷眼,二十兄弟多熱血,死生交情堅愈鐵”句,“撐冷眼”寫的是遺民們身處異世,以冷靜、客觀的眼光觀察社會局勢,同樣以冷漠、輕蔑的姿態面對新朝;“二十兄弟”點明“雪峰社”的大致人數,“多熱血”顯示出對明朝的忠心并抱有希望,與“冷眼”相向的清朝形成鮮明對比,“死生交情堅愈鐵”,寫這些在生死攸關里出來的人重新相聚,交情彌堅,更能夠相互信任。“學武學文迥出群,筆插青天劍截云”,寫如今選擇不事清廷,只有“轉行”棄武從文,卻也能夠拔萃出群,不管是學文還是從武,都有萬分氣勢。“愧殺倡狂嗜酒輩,爛醉能教今古聞”,此句更展示出陳佐才等人的一種異于“嗜酒輩”的取向。明末一些遺民往往以“爛醉”的、特立獨行的姿態呈現在世人面前,因而有學者認為嗜酒耽吟、逃禪向佛兩方面體現了云南明末遺民文人在社會大變遷的夾縫中窘迫的生活狀態和痛苦而又執著的人生〔10〕。陳佐才在詩中的“猖狂嗜酒輩”,當指的就是那些選擇嗜酒耽吟又找不到出路的遺民們。從這個意義上講,陳佐才等社員在此詩中宣告了一種較為積極的人生態度并描摹出一群富有血性和擔當的男兒形象。
第二首反映陳佐才結社的詩為《春日與諸親友于蕭寺中結社,指雪峰為題各賦一詩》:
霜飛雪集雁聲孤,暖風二月草猶枯。撫景懷人幾嘆息,平原君沒信陵無。
二三兄弟好男兒,學書學劍貨與誰?或與竹林兩爭異,或與蘭亭兩斗奇。
杯酒相從天地老,篇詩斷送古今癡。浪言后日有支離,手指高峰是何時?〔8〕607
此詩和《雪峰社》詩互相參照閱讀,其詩意相互發明,“或與竹林兩爭異,或與蘭亭兩斗奇”有效仿“竹林七賢”和蘭亭雅集而歸隱的意味,“高峰”還加了一層希望明王朝扭轉乾坤,恢復河山的意味。“二三兄弟”和“二十兄弟”相應,當為結社之成員人數。
陳佐才《雪峰社》《春日與諸親友于蕭寺中結社,指雪峰為題各賦一詩》提及結社之人數,但究竟哪些為社員,尚需進一步考證。
(一)于子旭、武文若
1.于子旭
《雪峰社》詩題后云“次于子旭、武文若聯韻”,《陳翼叔詩集》作“次於子旭武文若聯韻”,似不妥,當為“于子旭”〔8〕256。那么,于子旭、武文若二人應為詩社成員。于子旭,在陳佐才詩集中僅出現一次,為同邑人。
2.武文若
《滇南詩略》卷十五錄武襄文詩《題劉毅庵〈脈望齋草〉》一首云:“青藜案上夜光紅,囊底何勞更覓蟲。造化忌才窮賈誼,人情趨下笑揚雄(注‘謂事吳逆輩人’)。功名隨已歸兒輩,著作還當讓阿翁。林麓不孤桃李幸,故留春色住山中”〔11〕256。姓氏后注“蒙化人”,字號不詳,“文若”疑為其字。《康熙蒙化府志》載其詩二首,《冷泉庵懷楊升庵先生》云:“苔侵院壁樹陰迷,客到無僧有燕泥。地下慧泉天釋浚,梁間匾額狀元題。三春有淚悲新柳,一戍無歸類觸羝。莫是天王明圣日,故令風教辟滇西。”詩題后署“庠生武襄文,郡人”〔12〕。武文若與武襄文是否為同一人,待考實。但文若為社員,應無誤。
(二)《石棺集》中有詩人姓氏后直接注明“雪峰社友”的有彭印古、楊廷斌、于遷、于暹、王國信等人
1.彭印古
《陳翼叔詩集·石棺集》彭印古詩:“不欲染污濁,凄清若個同。須知李太白,埋在流水中”〔8〕332。《滇南詩略》卷十五:“彭印古,字心符,號棲霞山人,蒙化人,諸生。吳逆變協,以官不受,隱遁西山,年三十二遽卒,著有《松溪詩集》《山人詩》,意必臻新,語皆脫俗,幾于王孟之自然而絕不襲其貌。”收彭印古詩23首,并云“斯詩筆之最高者”〔11〕258。根據陳佐才詩《題彭心怡、心敏、心符、心獲弟兄園內未放牡丹贈》知其另有心怡、心敏、心獲三位弟兄。“棲霞山人遭明季之變,入本朝又遇吳逆之亂,與劉然乙、徐石公、朱子眉諸公甘心肥遯,舍是未有不降志,辱身者也。然其心豈嘗一日忘用世哉!《秋興》、《春興》各什,其志亦可哀也已”〔8〕259。彭印古有《季冬同張子正信宿慧明禪院》詩:“南北東西窮共來,蕭寺坐花中詩思。冷逼寒梅白酒氣,濃熏醉葉紅撩亂。烽煙雙鬢改淹留,書劍兩入同蒼天。未著憐才眼咄咄,何須更問空劉德”〔7〕271。此詩可以與陳佐才《雪峰社》《春日與諸親友于蕭寺中結社,指雪峰為題各賦一詩》兩首詩參讀。
2.楊廷斌
《陳翼叔詩集·石棺集》楊廷斌詩:“鑿此石窟,藏此靈物,天父地母,為之孕育”〔8〕333。
《康熙蒙化府志》有《挽李觀察》詩云:“欲凈昆池洗瘴煙,誰知逆水泛甘泉。心飛萬里懸紅日,忠矢千秋誓碧天。柴市文山完節義,云臺蘇武競滄淵。一從箕尾光芒杳,薊北滇南泣杜鵑。”詩題后署“庠生楊廷斌,郡人”。
3.于遷
于遷,字友云,《袁嘉谷文集》第二卷《臥雪詩話》卷三第四條載:“蒙化有於遷、於暹,昆弟也,頗工詩畫。遷字友云,余嘗見其自書《詠笛聲》云:‘誰鑿柯亭竹?橫吹客黯然。蘆葦三弄人,柳巷一聲穿;嘹亮白云外,凄清紫陌前。江城曲未罷,梅落渡頭煙。’書法亦列中駟,檢康、乾兩蒙《志》,均無於氏兄弟,或曰:‘此明遺老也。宋時有於清言,晉陵人,工畫,進荷畫于寧宗,特擢為浙西宣撫司計議官,遷、暹殆其族耶!’”〔13〕根據此材料,可大致了解于氏當為寓蒙文人。《陳翼叔詩集·石棺集》于遷詩:“拜石米顛不敢鑿,翼叔鑿破為石槨。恍然煉石又補天,補得青天這一角”〔8〕335。《雞足山志》收錄于遷詩《重游大覺寺》《秋夜宿大士閣》《梵天接風》3首〔14〕。
4.于暹
于暹為于遷弟,《陳翼叔詩集·石棺集》于暹詩:“石存天地存,石歿天地歿。鑿破云根埋傲骨,文章不教黃黃復”〔8〕336。《雞足山志》載于暹,字子喬,蒙化人,遷弟。與同邑陳佐才友善,工山水,有逸致。按陳佐才《題于子喬畫風》:“流水聲邊樹幾叢,劃平空處補茅蓬。避亂數回若此中,柴干米盡煮西風”〔8〕310。按:于遷字子喬,上文提“于子旭”之“子旭”似當為于暹之字。
5.王國信
王國信,字中孚,庠生,郡人。天性倜儻,避吳逆之亂,隱居西山,與張退庵、彭心符永矢晤歌。事平,終老泉石,恬退自安,書畫疏宕,有逸氣〔7〕496-497。王國信著有《撫松吟》。《陳翼叔詩集·石棺集》王國信詩:“先生欲睡隱,睡隱石之中。又作青山夢,青山夢亦同。夜半西風起,吹向那株松”〔8〕334。王國信《冷泉庵懷升庵先生》:“精舍閑閑紫翠中,留題太史惜飄蓬。魁梅錦掇傳臚早,垂柳長委路旁窮。萬里沉滄悲故國,多年遷謫想孤忠。當時儀禮完臣節,千古尤然凜冽風。”
6.姚行健
《陳翼叔詩集·是何庵集》陳佐才詩《送雪峰社友姚行健往云州》:“干戈從北聚,君欲向南行。云里攜兒女,雪中別弟兄。酒同若個醉,詩共阿誰評。雁過無書寄,凄然動我情”〔8〕262-263。另外,陳佐才有《與彭心符、李皇實、楊元翰、饒仲與飲王中孚花亭》詩〔8〕602,心符、元翰、中孚分別為彭印古、楊廷斌、王國信的字,那么仲與似當為姚行健的字。
7.胡心耕
《立春日與眾社友飲》(次胡心耕韻):“搔首望春春即至,可憐猶有未逢春。年華來往歸何處,冷暖交加付此身。人謂苦難便覺苦,我常貧貫不知貧。典衣買酒酬良遇,莫遜千巡與百巡”〔8〕274。根據詩題,可以大略判定胡心耕亦為“雪峰社”成員。
(三)與陳翼叔及雪峰社關系密切,但未確載為社員者
1.徐宏泰
《蒙化縣志稿》卷十“寓賢志”徐宏泰,字交伯,江西人,明季任分守道。清慎高潔,頗著風裁。鼎革后寓居蒙化,性嗜吟詠,與郡中人相唱和。囊橐蕭然,泊如也〔7〕550-551。甘于貧困,淡然處世,是遺民的普遍表現。
2.周伯
周伯《重游云鶴庵》:“靈巒倔屼隱招提,秀奪龍圩結構奇。山色正當云凈后,客來偏在日斜時。細奴霸業荒城杳,老衲禪房修竹垂。逸興入蓮詩共社,藏舟一壑尚非運”〔7〕274。周伯此詩就提到了“詩共社”的情形,惜說得極為模糊而不易作出判斷。
3.張以恒
《蒙化縣志稿》載:“張以恒,字子正,湖廣江陵人。明鼎革,僑籍大理,性廉介不茍,能文,工書畫。志甘淡泊,罕至城市,所居不避風雨,后寓蒙化,龍于山之下,結廬隱居,自稱白溪漁者,與陳翼叔、彭心符、張允懷等相唱和,著有《白溪漁者》并《蒿園》兩詩集”〔7〕553。陳佐才集中有《贈張子正》等7首詩,交誼匪淺。
陳翼叔除與徐宏泰、周伯、張以恒等人詩文往來外,另有張允懷、李皇實、擔當、杜錦里、孫仁溶、王尊賢、張爾立、劉端木、張寅揆、陳念祖等眾多詩人與其唱和,在其詩集中均有反映。《挽王秉仁并序》:“吾郡有詩壇酒社兼尚畫寫,成一時樂事。二三年來死者死矣,離者離矣。秉仁王先生寄足河上舍,修頭陀業,隔吾寧瘦居不遠。每相見時,談禪論詩,數載相對”〔8〕161。王秉仁在《寧瘦居詩評》中稱:“余讀近代之詩,不填塞經史,不爭淵博,多以兒女情態弄風雅者,當推翼叔第一”〔8〕24。可見,“雪峰社”從社員到唱和群體,其活動范圍較廣,他們之間相互切磋砥礪,品評詩畫,在當時形成一種風氣和樂事。
明末清初遺民結社是易代之際特殊的歷史時空和社會背景下產生的,清初遺民結社影響較大的有驚隱詩社、甬上詩社、嶺南遺民詩社、東北流人結社,學術研究成果較多。蒙化陳佐才“雪峰社”有明確的結社宗旨,成員較多,可惜因沒有詩社結集,因地處天末,其流傳和影響沒有前四個詩社大是客觀事實。從文學層面、歷史學層面對明末滇南遺民的研究顯然不夠,也體現了文學、歷史學研究在地域上的不平衡性。陳氏結社是明季遺民結社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應成為明代文學史的書寫內容。
通過對陳佐才“雪峰社”的考察,可以發現,圍繞詩社及詩社成員唱和交游的,大部分都是明末遺老,故詩歌內容多有明王朝覆滅的創痛、遺民們的選擇以及社會現實的記錄,個人側重點各有不同。除了上文論及的詩人外,另有詩僧擔當禪師、知空禪師、蒼語和尚、天空和尚、大潤禪師等,他們周圍大部分都是明遺民群體。擔當和尚和陳佐才的詩文往來很多,對陳佐才的學文修禪影響不小,擔當和尚還為其修訂詩稿,陳佐才亦有多首詩寫擔當其人其詩其畫,他們的交游可以單獨進行研究。以目前的研究成果來看,對明季滇南遺民群體的整體性研究和他們之間的關系研究還遠遠不夠。
對“雪峰社”的研究,可以從一個側面反映明季滇南遺民的心態。在陳佐才及其社友的詩歌中,可以看出他們處于中原板蕩、宗社沉淪的環境之下的無力與無助。顧誠先生指出:“從復明事業來看,永歷皇帝慌不擇路地進入外邦避難,標志著旗幟半倒,給各地的復明志士在心理蒙上了一層濃厚的陰影”。被學者援引最多的陳佐才詩《明末時作》云:“須發依然一老臣,羽書閱罷淚沾巾。乾坤此日成何物,東倒西扶似病人”〔8〕311。即能讀出詩歌中對他的沉痛打擊。即使國破家亡,陳佐才依舊以“老臣”的姿態表示對明王朝的忠誠,但自己終歸還是成為了一個失去家園的人,因此,翼叔詩歌中出現了“失巢鳥”意象,其《失巢鳥》詩云:
何不遠飛去,飛去又來啼。
孤鳴天未晚,群呼日已低。
共是失巢鳥,相依一樹棲〔8〕584。
其實明末滇南由于兵禍連年,百姓顛沛流離的景象已到處都是。陳佐才《亂時》詩記錄了當時“遍地皆戎馬,漫天盡甲兵。活埋小兒女,生葬老弟兄”的混亂倉促、殘忍血腥局面,即便隱居深山,猶聞戰鼓之聲,也正是陳佐才詩所寫的“草木皆含征戰氣,江山盡帶亂離聲”。因這些詩歌的紀實性,在前輩學者的研究中屢被強調,在此不贅述。我們需要進一步注意的是陳佐才和社員以及遺民們面對天崩地裂之后的選擇和心態。
“失巢鳥”陳佐才在他的詩歌中表達著內心的孤獨和哀愁,其《自解》詩有句云:“欲識老夫詩外意,只須夜聽野猿號”,又《聞猿有感》:“關心親友皆離散,冷屋空存草色深。不是羈猿徹夜哭,那知城市若山林。”陳翼叔目睹著人去城空,“極目傷殘無處看”的蕭條不堪景象,暮雨、野草、寒風、冷屋、羈猿等意象在他的詩句中屢屢出現,表達其亡國之痛、離亂之苦。不管滄桑事變后堅守靈魂深處發出的呼聲如何困難,以陳佐才為代表的明季滇南遺民遵循了“雪峰社”的宗旨。陳佐才《贈袁復一》詩:“紛紛落葉后,遁跡天之涯。名姓霜兼雪,功勛泥與沙。吞刀消世態,飲血讀年華。歸去故鄉好,故鄉不是家”〔8〕150。此詩是大批遺民的真實寫照,正是羅庸先生在《重刻陳翼叔詩集序》所言“一代遺民孤忠朗抱,灼然復見”〔8〕13,他們在外部險亂環境逼迫中自我艱難抉擇之后,對新朝采取“強之不仕”的不合作態度,其內心深處,經戰亂、易代之后“故鄉不是家”的創痛無法抹去,但無論“故鄉”如何殘敗、蕭條,都是自己的歸宿,而“他鄉”即便怎樣秾艷、美好,也無法給予他們內心的歸屬感。陳佐才《寄遠曲》:
雙棲乳燕欲辭梁,乘便修書寄我郎。
故里蕭條是故里,他鄉秾艷是他鄉〔8〕189。
“故里蕭條是故里,他鄉秾艷是他鄉”,此句是陳佐才自己的意識,也可推而廣之。大部分選擇忠于明王朝的遺民,都有此感受。作為“失巢鳥”的遺民們最難能可貴的地方正是面對美好的“他鄉”時選擇了“老窩”,他們認為“窮家園里也春風”。
在人醉我醒、人順我逆的世態中,遺民們的內心是極其孤獨的,所以在離亂漂泊中的無盡哀傷往往積聚成具有強大力量的詩歌作品。按陳佐才《以詩為子》詩講,別人把詩歌當作知己,而他把詩歌當作自己的兒女,只因“精血在此”。彭印古《贈陳翼叔》:“吹茄遍地起秋聲,高臥樓頭枕月明。烈焰難銷心鐵石,寒風莫剪發崢嶸。五年獨抱孤臣節,四海爭傳壯士名。熱血滿腔無處灑,吐成詩句使人驚”〔7〕470。彭印古可謂陳佐才的知音,他們之間交誼匪淺,他稱陳翼叔“五年獨抱孤臣節”,他自己同樣做著最后的堅守,“吳逆之變,脅以官不受,隱遯西山”,惜其年僅三十二即卒。
時局動蕩,遺老們面對的都是無法預知的未來,“相逢孰忍便相棄,坐待山高月上遲”,他們珍惜每次相聚的機會,陳佐才《寄老友》:“相逢兩老路邊說,得會一時是一時。最有想頭此句話,寫來寄我故人知”。此詩“路邊說”“得會一時是一時”“想頭”等詞地方口語特色最為明顯,擔當和尚序其詩“不事穿鑿,自成一家,言聲韻偕,情景相協”〔8〕21,極淺近,又極深遠,此詩當之。需要注意的是,《叢書集成續編》本《陳翼叔詩集》卷一收錄《寄老友》詩,而云南民族出版社整理本《陳翼叔詩集》未收錄,或因疏漏所致。
讀陳翼叔詩集,可以直接面對明末滇南遺民的生存空間和復雜心態,亦可“循晚明亡國之跡,味翼叔激楚之音”。陳佐才及其“雪峰社”的成立,反映了南明王朝被壓至逼仄一隅后遺民群體所做的最后的努力,也較為真實地記錄了當時的時代和社會風貌,是明末清初的云南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類似陳佐才和“雪峰社”的明遺民詩人詩社在云南還有很多,他們理應納入今后文學史的書寫范圍,他們也必定會為中國文學研究提供新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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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 Zuocai's"Snow Peak Poetry Society"and His Thoughts as a Ming Adherent
ChaZhigao
(College of Ethnic Cultures,Yunnan Minzu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Chen Zuocai,an adherent of Ming Dynasty,established"Snow Peak Poetry Society"with over twenty members.The"Snow Peak Poetry Society"advocated"integrity and righteousness",whose members'poems were about seclusion in troubled times.The "homeless bird"image in Chen Zuocai's poems showed complex thoughts as an adherent,and the living state and inner loneliness of adherents of MingDynasty in South of Yunnan.
Chen Zuocai;Snow Peak Poetry Society;adherent;homeless bird
I206.2
A
2096-2266(2016)05-0032-06
(責任編輯黨紅梅)
云南民族大學引進人才科研項目(15002159009)
2015-11-20
2016-04-13
茶志高,講師,博士,主要從事民族古籍文獻、明清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