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明
(湖州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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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殖民生態視角下的《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
張曉明
(湖州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在后殖民生態批評理論的視域中,南非作家庫切的小說《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是一部具有鮮明后殖民生態特色的作品。本文結合哈根(Graham Huggan)與蒂芬(Helen Tiffin)合著的《后殖民生態批評:文學、動物、環境》一書,運用后殖民生態批評理論的一些核心概念來解讀小說中所展現的殖民語境和生態危機下,被邊緣化的自然、動物與人類之間的關系,以了解庫切的生態思想和生態價值觀。
J.M.庫切;《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 ; 后殖民生態批評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南非作家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J.M. Coetzee)自1974年發表第一部小說《幽暗之地》(Dusklands),后又出版了多部有影響力的作品。兩度獲得英國布克獎,其中就有《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1983)。庫切流散作家的特殊閱歷以及南非曾經漫長的殖民歷史,都賦予這部作品豐富的研究價值。《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反映了南非殖民歷史和種族隔離制度對生態環境的破壞以及庫切強烈的生態憂患意識。
21世紀興起的后殖民生態批評為近三十年方興未艾的生態批評注入了新的活力。后殖民生態批評的奠基者,澳大利亞的哈根(Graham Huggan)與加拿大學者蒂芬(Helen Tiffin),在他們合著的《后殖民生態批評:文學、動物、環境》(Postcolonial Ecocriticism:Literature, Animals, Environment, 2009)一書中,將后殖民研究與生態批評相結合,為文學研究和干預社會提供了新視角。[1](P129)后殖民生態批評不是簡單地將后殖民批評和生態批評結合,而是用超越后殖民批評的視野關注生態批評,是后殖民批評對生態批評的一種介入。它將對生態、環境與文化的思考放入殖民與后殖民政治與發展的語境,尋求西方與非西方之間的環境正義,批判西方中心主義。[2]在這一批評學說中,哈根和蒂芬試圖建立體現后殖民生態批評的核心概念,如生態帝國主義(ecological imperialism)、種族主義與物種主義(speciesism)、食人(cannibalism)與食肉(carnivory)、可持續發展觀、干預倡導主義(advocacy)與行動主義(activism)等。[3]作者在《后殖民生態批評:文學、動物、環境》一書中指出,環境正義與社會正義、物種主義與種族主義有著本質聯系,重新定位人類在自然中的位置需要人們重新審視“人類與自然的對立思想與從帝國主義侵略至今的殖民主義和種族剝削的共謀關系”。[4]這種共謀關系可以追溯到西方根深蒂固的二元對立意識形態。物種主義認為,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擁有意識的人類是主體,自然為客體,有理性的人類優于自然。人類的一切活動都應當以人類的利益為出發點和歸宿點。物種主義是種族主義的基礎。在殖民語境下,歐洲殖民者認為,符合“人類”這一定義的只有文明,開化的歐洲人, 歐洲文化優于世界其他地區的文化,有理性的白人優于有色人種。非歐洲有色人種的原住民文化落后且缺乏理性,他們和動物一樣野蠻。因此他們的家園等同于未被使用的空白之地,歐洲人可以自由開發,占有。種族主義意識形態為歐洲殖民者的掠奪提供了充足的理由。[1](P130)由此可見,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與物種主義,種族主義以及歐洲中心主義是不可分割的。在不同歷史時期,這種共謀關系有不同的表現形式,但其本質卻不變。無論是殖民時期的武力征服,掠奪自然資源,迫害原住民的形式,還是后殖民時期以幫助第三世界發展經濟為借口,搶奪自然資源和剝削勞動力的形式,西方帝國主義把自己的利益置于有色人種和非人類自然的生存和發展之上,通過控制有色人種和非人類自然,實現自我的空間擴展。而后殖民生態批評旨在揭示植根于二元對立關系意識形態的各種非正義形式,試圖構建一種人與人,人與非人類自然的和諧關系,實現社會正義和環境正義。[5]本文將運用后殖民生態批評理論的一些核心概念來分析《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中所展現的殖民語境下壓迫者與被壓迫者之間的關系,生態危機下被邊緣化的自然、動物與人類之間的關系,以了解庫切的生態思想和生態價值觀。
南非有著漫長的殖民歷史。先是荷蘭,后是英國。1814年開始,英國以殖民主義和生態帝國主義等多種方式對南非實行殖民統治。“生態帝國主義”這一概念最早是由美國生態史學家克羅斯比在《生態帝國主義》中提出。作為后殖民生態批評的核心概念之一,生態帝國主義具體表現在壓迫者對土地的占有,控制自然資源的分配和利用。“生態帝國主義”其內涵主要包括殖民擴張活動對當地自然環境和生物群落的不利影響,并造成人與自然的危機;西方殖民主義、帝國主義意識形態沖擊了殖民地原有的生態意識和生態思想,造成人與自然的危機。[6]非人類的自然環境見證了殖民主義的暴力行徑,因而考察環境惡化的歷史進程便成為后殖民生態批評的重要部分。在小說的題記部分,庫切這樣寫到“戰爭是萬眾之父萬眾之王。有時他顯身為神,有時顯身為人。有時他造就奴隸無數,有時卻造就自由解放的人群。”在這一題記里,庫切闡明了戰爭這一殖民活動的形式不僅帶來了自然生態危機,更帶來了社會生態危機。小說以20世紀80年代初發生在南非的殖民戰爭為背景,講述了一個卑微的園丁K在充滿戰爭、軍隊、種族隔離的社會中苦苦掙扎,渴望尋找生命綠洲的故事。通過K帶母親的“歸鄉”之旅,讀者可以看到戰爭對整個國家,對生態的破壞。生態批評家卡洛琳認為,重建伊甸園的神話始終貫穿于西方的文明中。白人通過“征服荒野、清除蠻荒野人以及鎮壓黑人”建立了“伊甸園殖民地”。[7]在此處,蠻荒野人就是指南非的原著黑人。20世紀80年代的南非,由于種族隔離制度,幾乎所有土地被白人所占有。而作為園丁的K,只是渴求帶著病重的母親逃離喧囂的城市,到鄉村內陸去過寧靜的生活。然而在戰爭的陰影下,他的園藝夢想注定會破滅。
K熱愛園藝和大自然。在K的心中,理想的生活是“一座刷得雪白的農舍,坐落在寬闊的草原上,農舍的煙囪冒著裊裊的炊煙,而他的母親站在門前,滿臉微笑,神采奕奕,準備迎接他結束了漫長的白日工作后回家來。”[8](P9)然而在“返鄉”的旅途中,他并沒有看到田園牧歌般的詩意景象,而是滿目瘡痍和凄涼的圖景。先是他母親安娜·K的雇主比爾曼夫婦在開普敦的公寓在一場騷亂和搶劫之后,一片混亂。“大風穿過破碎的窗戶吹著地上的積水,積水中放著破碎的家具…”[8](P16)在母親過世后,K獨自帶著母親的骨灰踏上“返鄉”之路。他避開公路,在一棟廢棄的房屋里過夜,目及之處都是一副破敗景象。“這棟平房的窗戶都被人打碎了,地板上布滿了碎玻璃、舊報紙和堆積的落葉;黃色的野草從墻壁的裂縫中滋生到房間里;蝸牛群集在自來水管的下面”“他走進一個長滿野草的蘋果園。腳下,被蟲子要過的果子遍地都是;樹枝上的果子都不夠大,而且生了蟲子。”[8](P47)在路途中,K又被強拉去修鐵軌,“他們經過一英里又一英里的光禿禿沒人照料的葡萄園,葡萄園的上空有烏鴉在盤旋。”[8](P51)當K終于來到旅程的終點——艾爾伯特王子城,來到母親曾經生活過的維薩基農場時,他發現農場已被荒廢多年,一副破敗景象出現在他眼前。“百葉窗都關著,一只野鴿子飛來,從一個洞鉆進去,那里的人字形山墻已經崩潰了,使里面的木材暴露出來。”[8](P60)在“返鄉”途中K所見到的這些破敗景象都揭示出殖民戰爭對自然生態環境的破壞,同時也暗示K對鄉村寧靜生活的向往,在一家農場找份工作的夢想,因為殖民戰爭而注定會破滅。
種族主義是后殖民生態批評的重要組成部分。西方白人以自我為中心,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對待其他人種,以理性為標準將其他人種排除在人的范疇之外。[6](P56)在20世紀80年代仍然實行種族隔離制的南非,殖民者以西方人類中心主義和種族主義思想為基礎,對殖民地的自然資源和原著民進行壓榨和掠奪。在南非土地是殖民者掠奪的重要資源,土地的重新劃分成為后殖民時期廣受關注的問題。南非的大量土地被白人占有,這意味著對黑人的掠奪。當K被警察強行帶到加卡爾斯德里夫安置營成為利益獲得者的免費勞動力時,他看到“光禿禿的草原上的一座營房……黃褐色長方形,以為是個建筑工地……周圍是一道三米高的圍欄,上面覆蓋著一層蒺藜鐵絲網。”[8](P90)“鐵絲網后面的那片土地上,那里的土壤被他們日復一日的腳步踏得緊邦邦的,被太陽曬得發硬,在那地面上寸草不生。”[8](P129)正是這種對空間的劃分,才更有利于白人對土地和自然資源的控制。作為一無所有的底層小人物,K唯一的反抗方式便是逃離。逃離那些“把一根根木樁釘進地里,豎起一道道圍欄,把大地分割成一塊塊”[8](P120)。然而在殖民戰爭的背景之下,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無論逃到哪里都注定面對殘酷的現實。當K在維薩基農場的隱匿之處被搜尋游擊隊的軍隊和警察發現后,他心中僅存的“世外桃源”終被爆炸夷為平地。“傳來一聲劇烈的爆炸聲,緊接著是第二次爆炸……原來維薩基家房子聳立的地方,現在騰起了一片灰色和橘黃色的煙云……后來發生了更多的爆炸,他甚至沒有抬頭去看,但他猜想那些附屬建筑也都消失了。他想:維薩基家的人再也沒有地方藏身了。”[8](P154)軍隊和警察把農場唯一的水泵也炸毀了,而周圍的植物和動物都靠這臺水泵給它們帶來賴以生存的水源。可想而知那些動物和植物的命運,也可見南非的殖民戰爭對自然生態的巨大破壞。
二 、動物書寫
動物研究和動物批評是后殖民生態批評的重要組成部分。20世紀70年代以來,生態批評將人與動物的關系研究推到一個新的高度,而80年代在各人文社科領域甚至出現“動物轉向”的趨勢。[9]美國生態批評家司各特·斯洛維克指出“動物研究的未來在于動物研究和后殖民批評的匯合。”[10]動物形象成為人類與自然對話的重要橋梁。動物形象已成為一種載體,通過動物書寫,我們可以探析生態危機下被邊緣化的動物與人類的關系,以及殖民語境下動物與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的關系。在《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里,庫切運用了豐富的動物意象和動物隱喻,來揭示在殖民掠奪的背景下,動物生存的惡劣環境。并通過對意象和隱喻的分析,表達他的反殖民思想和生態意識。
《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通過對各種動物的生存狀況描寫,譴責人類對動物的迫害。同時也借動物意象,來描繪K這類底層人群的生活,將動物書寫與時代政治背景想結合,讓讀者更深刻地體會殖民戰爭的殘酷。當K帶著母親的骨灰在回艾爾伯特王子城的路上,遇到運綿羊的卡車,“車上的綿羊擠在一起,有些羊靠后腿立著”[8](P43)這里對綿羊的描寫,展示了動物的悲慘遭遇,但同時也暗示了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像K這樣的黑人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當K和母親在開普敦生活時,他的母親是一個退休的針織品制造商家里的女仆。這對夫妻住在“海角一座有五個房間的公寓里,公寓的窗戶俯瞰著浩瀚的大西洋”,再看看安娜·K的住處“在藍色海岸飯店的樓梯底下,那地方本來是打算安空調機的。既沒有電燈也沒有通風裝置,空氣永遠帶著霉臭味。……住在這兒就好像一只壓在石頭底下的蛤蟆”[8](P6~10)在“返鄉”途中母親病倒,K懇求護士去看看他母親,“K眼巴巴地站在她前面,好像一條啞巴狗”[8](P33)。躲藏在維薩基農場時,“他把自己想作是一只在巖石中挖出自己前進之路的白蟻,除了生存沒有任何事情可做”[8](P82)。從這些動物形象可以看出動物的附屬地位,但同時也具有極強的隱喻作用。像K這樣的黑人和社會底層民眾,在種族隔離制度的南非就如同動物一樣喪失了一些最基本的自由和權利,像動物一般地生存和任人宰割。
K雖然如同動物般屈辱地活著,但他卻在戰爭的時代背景下也充當了迫害者的角色。小說中有多處他對動物屠殺的描寫。在維薩基農場,“他得出結論,如果他想要活命,就得把這些噴著響鼻的長毛畜生,或者像它們一樣的畜生,抓住,殺掉,切開,吃掉。”“就在他腳底下,一只羊一個打滑,滑倒了,它像一條泥湯子中的魚一樣撲騰著,想要再站起來。K奮然一躍,猛地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一下子壓在它身上……它在驚恐中再三地咩咩直叫,它的身體一陣陣地抽搐……當羊的最后的噴鼻和顫栗過去之后很久,他繼續把羊頭按在淤泥下面。”[8](P65~67)K自己都無法相信,此時他也變成了一個手拿屠刀的野蠻人。正是由于物種主義的思想,人類將動物視為附屬物以及可以隨意取用的資源。很顯然,庫切在小說中是要批判物種主義的思想。所以當K獵殺了山羊后,“一想到要把這個難看的東西切開吃下去,就讓他一陣陣地反胃……他寧愿把這只母羊埋在什么地方,忘掉這段插曲。”[8](P68)當那只羊開始發臭,K得出一個教訓,就是不要殺這么大的動物。他轉而去獵殺其他小型動物。“K拿起彈弓,走到河邊。一個小時后,他已經射殺了三只麻雀和一只野鴿子……他生起一堆火,烤著一只他用石頭打死的蜥蜴。”[8](P78~81)“他弄開了一個螞蟻窩,把挖出的蠐螬一個接一個地都吃掉了。”[8](P84)通過對K獵殺小動物的描寫,庫切是要譴責人類的物種歧視的態度,呼吁停止對以動物為代表的大自然的霸權主義行為。當K放棄對大型動物的獵殺而選擇屠殺其他小型動物,不正如在殖民戰爭中,殖民者對被殖民者有選擇性迫害的種族主義態度如出一轍嗎?K原本是一個心懷園藝夢想,聰明本分的園丁。然而在戰爭的環境下,他也變成了一個手拿屠刀殘害動物的野蠻人。而他自己也正如那些無力反抗的小型動物,成了殖民者和當權者所殘害的對象。由此可見殖民戰爭與種族隔離制的殘酷。庫切借動物書寫來告訴世人,人與大自然的其他生命形式是密切相關的,任何生命都應值得尊重。
在《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這部作品中,庫切運用樸實簡潔的語言,講述了一個充滿寓意,簡單卻值得深思的故事。丑陋、愚鈍的園丁K試圖帶著母親逃離戰火,回到母親度過童年的鄉村。然而在路途中他失去母親,僅有的財產甚至是自由。擁有一片自己的南瓜地,有個棲身立命的蝸居這個卑微的夢想始終無法實現。K這樣一個卑微小人物的生活正如一面鏡子,折射出那個飽受戰爭和種族隔離制折磨的時代。庫切本人作為一個流散作家,親身經歷過戰爭帶來的流離失所的痛苦,見證過殖民戰爭和種族隔離制度帶來的各種破壞。因而在這部作品中,庫切通過對自然生態和動物的書寫,希望向世人展示殖民主義的危害。人類中心主義已經損害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必然也會危及人類自身。K的旅途見證了殖民戰爭對大自然的蹂躪;通過動物意象和隱喻,我們可以看到殖民戰爭和種族隔離制度對被壓迫歧視的邊緣人群的迫害。因此,庫切的作品不僅僅關注南非的自然生態,更關注社會生態。《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對生態問題的展現和思考,無疑會促進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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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654(2016)10-0066-04
2016-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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