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 蘭 編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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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甸易幟:理想照進現實
□ 艾蘭編譯

伊洛瓦底江依舊在不分晝夜地從北向南流淌入安達曼海,其流經的緬甸土地上的人們正經歷著多年未有的大事件,充滿渴望,又頗為不安。
11月10日,在緬甸最大城市仰光,人行道、人力車上、門廊下的人們讀著報紙,等待著8日選舉的最終結果。
74歲的老漢丹陰坐在自家門廊下,雖然身體虛弱、不能擠到人群中去等著親眼看看昂山素季,但他看著報紙也覺得激動。
這一天,私營的《十一日報》頭版鋪滿昂山素季的照片,頭條寫著:“在人們熱切期望改變的同時,全國民主聯盟正贏得選舉。”
全國民主聯盟(下簡稱民盟)是昂山素季領導的主要反對黨。緬甸議會上下院共有664個席位,其中有166個不經選舉直接由軍方掌控,另有7個席位的選舉活動被停止,這次選舉涉及491個席位。截至13日,緬甸選舉委員會官方公布的83%的選舉結果中,民盟贏得了議會上下兩院348個席位,執政黨緬甸鞏固與發展黨(下簡稱鞏發黨)只獲得40個。雖然是非完全選舉結果,但是民盟已經可以獨立組建政府、推動立法,成為上世紀60年代以來首個不是由軍方選擇的政府。昂山素季本人也再次當選議員。
軍人出身的緬甸現總統吳登盛表示,政府和軍方將尊重人民的選擇,承諾將平穩移交權力。當然,軍方的影響力仍不容小覷,內政、國防、邊境事務部長三個重要職位都由軍方任命。
“我老了,但我也希望改變。”丹陰說著。
這份報紙本身也反映著緬甸的變化——在吳登盛總統任下,緬甸開始允許出版私營報紙,昂山素季的照片不再被禁止出現在媒體上,另外,緬甸也逐漸迎來外國投資等等。
不過,隨著歷史性大選的舉行,緬甸人想要的已不止這些,他們期待著更多改變。
“在歷史中,這種機遇只會出現那么幾次,我想說,緬甸人有責任抓住此次機遇,并正確地加以利用。”11月1日,數以萬計的緬甸人來到仰光一個體育場內,在“素媽媽”的喊聲中,70歲的民盟總書記昂山素季向民眾承諾,若在大選中獲勝,必將帶領緬甸走進民主。
理想之外,她也很實際:“如果投票那天有人給你賄賂,你要動動腦筋:拿著他們的東西,做你想做的事。”
由于仰光市政府沒有批準民盟在人民公園舉行集會,在最后時刻,集會轉到了這個體育場。1988年,昂山素季就是在人民公園發布的自己首次政治演講,也首次提出民主改革。
面對民眾的渴望,昂山素季提醒大家,不管選舉結果如何,大家所迫不及待的改變不會一蹴而就,還需要一個協商的過程。
自9月初開始競選時的精力充沛,至11月初的斗志旺盛,昂山素季一直在向民眾傳達“是時候改變了,投票給民盟迎接真正的改變”這一訊息。而且,她也很現實:面對很多人是第一次投票等情況,她提醒支持者關注民盟的標志——帶有一顆星和一只孔雀的紅色旗子,她告訴人們:投票給民盟,別管候選人是誰。第二天,在官方Facebook頁面上,除了對支持者表示感謝外,她也呼吁投票者在投票時保持冷靜。
執政黨一邊,現總統吳登盛則強調國家需要他繼續實施正在進行的改革,包括構建“新的政治制度及新的政治文化”。
他們都為一個重要的時刻——議會選舉——做準備,那是緬甸民主轉型達至新的里程碑的契機。選舉本身也創造著歷史,這是緬甸四分之一個世紀以來首次有公開競爭的選舉。
緬甸政治研究員齊根稱,他2014年來到仰光和內比都時,只有少數幾個政黨準備參選,當時民盟也尚未決定,如今,有90多個政黨參與角逐各級議會的1100多個議席。
然而對于一些人來說,11月8日的選舉不關乎“the Lady(對昂山素季的代稱)”或者民盟,而是勝選者能做什么讓他們的生活得到改善。“政治制度會變,政治領導人會變,到頭來,我們只是想過上更好的生活。”一位仰光居民說道。
8日這天,日出之前就有選民來到投票站前排隊。銷售經理萊敏等了五個小時,但他認為值得:“這是改變的唯一途徑。”在他看來,新政府應注重教育、醫療及經濟,“并且,我們需要法律與秩序。”
不惜頂著熾陽、排著長長的隊伍,選民中有一種歡慶的心情。
“這是我第一次投票,”仰光檳郎賣主卡奧會對著過路者唱起贊頌昂山素季的歌“媽媽必須要贏!”在投票站,有說明提示第一次投票者如何操作。
67歲的佐溫經歷了25年前的軍事政變,這次他很樂觀地認為自己的投票將起到作用。“現在,我們可以投票給自己喜歡的政黨和人物。因此我很高興。”他自豪地展示著浸染過選舉油墨的手指。
在仰光城市以外是平坦的農田,點綴著簡易房屋及竹子編制成的墻、芒果林、棕櫚樹,那里的居民依舊靠著農業過活,他們更擔心與實際生活相關問題。
34歲的拉溫抱著一歲大的女兒,6點起床后從農場出發,用了兩個小時,先乘船再換摩托車顛簸好一陣才達到投票站,不過,她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我想投票,起床后晨禱完我就來了。”
約5200萬緬甸人口中有超過3200萬人登記為選民。據形容大選為“新時代的曙光”的官方《新光明報》預計,此次投票率超過7成。
“我們被政府壓制了太久,”63歲的桑莫不但自己投票了,也確保親朋好友都去,“這是我們自由的機會。”
自1962年起緬甸經歷了50多年的軍方統治,期間長期是“與世隔絕”狀態,人們被壓抑了很久,昂山素季也被壓抑了很久。她自60年代離開緬甸,80年代才回來,卻很快在90年代被軟禁十余年,自她上一次取得多數選票大勝,已過去25年。
如今,獲釋不到5年后,民主“女神”正奪回1990年那被偷走的選舉。“她父親的事業還未完成,她總是感覺到自己有責任要去完成它。”昂山素季的傳記作者林特納說道。
由現政府任命的選舉委員會稱,與遭到了民盟抵制的2010年選舉相比,這次變化不少。“這次有更多民眾參與,”選舉官員登登吞說道,“這次選舉有更多監管,更多開放與透明,你可以看到選舉的自由、公平。”
英國駐緬大使帕特里克也稱:“今年的一個不同之處在于,政府歡迎國際觀察員。”有一萬多來自美國、歐盟、日本等的觀察員在選舉委員會登記。
緬甸選民本身也很警惕,在社交媒體上發布可疑的不法行為。桑莫就放棄手邊的事,想要監督自己附近投票站的計票過程,他說這是他三年來首次請假:“我雖只是一個居民,但我要盯著。”
歐盟及美國卡特中心的國際觀察員稱此次選舉是成功的,不過認為要確保真正的民主還需一些改革。
十年前,緬甸還被稱為“暴政的前哨”。2011年上任的吳登盛總統推行了一些改革,如釋放政治犯、讓長期孤立的經濟對外資開放等,奧巴馬也訪問了緬甸兩次。
“緬甸正經歷快速變化,大家都希望這次選舉是迄今為止最成功的一次。”60歲經營家族企業的溫敏登說著,而被問及他希望誰贏,他笑著說:“那是政事。”
35歲的前中學教師凱尼泰在仰光經營一個報刊亭,她毫不掩飾地稱自己投給了民盟:“以前的變化就是建設新道路、新建筑,”坐在塑料板凳上,凱尼泰手搖著扇子乘涼,“我相信民盟能讓緬甸變得自由。”
她這里賣得最火的周報是刊登著昂山素季及三軍總司令敏昂來大照片的《陽光報》,其大標題寫著:“誰會是下任總統?”

2014年10月,緬甸總統吳登盛與反對派領導人昂山素季等十余名國家政界及軍方重量級人物會面
按照2008年軍政府推出的憲法,緬甸總統由兩院和軍隊三方共同推舉的總統遴選委員會來確定,三方分別推舉一名總統候選人,由議會投票產生。預計明年2月,緬甸將選出總統。然而,昂山素季無法成為總統——根據憲法,總統的配偶及子女不能是外國人,昂山素季已逝的丈夫、兩個兒子是英國籍。
雖然面臨憲法限制,不過,昂山素季在選前高調表示,如果民盟贏得選舉——由于軍方不選舉就坐擁上下院25%的席位,因此,民盟需要得到改選席位中的67%才能單獨組建政府——“我將高于總統,我已經做好計劃。”很多選民是因為昂山素季才投票給民盟的,她也不想打消民眾這份熱情而強調她會領導緬甸。這也立刻引來批評,鞏發黨代理主席泰烏稱:“總統是國家元首,沒有人能凌駕于總統之上。”
選舉過后,被問及此前所說“高于總統”,她表示:“如果需要根據憲法規定提出一位總統候選人的話,那么我們會找到一位,但是,這不會阻擋我作為勝選黨派領導人做所有的決定。”昂山素季解釋道,“總統本人將沒有權力,他將依照黨派的決定行事,這才是符合邏輯的。因為,在任何民主國家,贏得選舉的黨派領袖會成為政府領導人,如果憲法不允許,那么我們將作出安排以便可以循此前進。”
民盟聯合創始人丁吳稱:“我認為她(昂山素季)將成為總統,這就是我幫助她為其效力的原因。”他表示,昂山素季“將首先從調解開始。她關心法律問題,我們也仍需要修改2008年憲法。”
分析人士警告稱這可能會惹怒軍方:“這跨越了軍方的紅線:昂山素季不能掌控國家。”
總的來說,緬甸人內心深處對未來充滿擔憂。他們都了解糟糕的過去,泰國的政治發展也經常拿來被當作“錯誤典型”力圖避免。
隨著選舉結果慢慢披露出來,早已有昂山素季的支持者在慶祝歡呼。然而,仰光一位候選人不想討論獲勝規模:“回想1990年時我們都那么開心,接著我們就被投入監獄了。”

11月8日,緬甸首都內比都,一名婦女參加大選投票
“有個政變機制在等候,”人權觀察亞洲部的副主任羅伯森這樣描述憲法所規定的軍方有權在特殊情況下接管國家。
不過,現在畢竟不同過去。誠如一位緬甸網友所寫:“我對民盟獲勝有很高的期待,我不認為現任領導人會發動政變,原因是:人民不會忍受。對他們來說阻擋整個國家的發展勢頭是沒那么容易的。”
而在位于緬甸南部的孟邦,選民道埃在一位選舉委員會人員協助下緊緊抓住助行架,說道:“我只是想過和平日子。”
這次選舉中,分布于克欽、撣邦、孟邦等邦的種族沖突易發地區近600個村子的投票被政府取消,甚至,據《曼谷郵報》報道,泰國與緬甸邊界地區的安全部隊處于戒備狀態,以防緬甸選舉后發生沖突。
緬甸至少有三分之一人口不是緬族人,對很多人來說,10月中旬,緬甸政府軍與少數民族武裝達成的停火協議并不足夠,他們希望找到一個持久解決問題的辦法。
“曾經,在我們村子附近就有戰斗,每晚都能聽到槍聲和爆炸聲,”克欽邦沖突受害者盧拓回憶著,“我們就躲到教堂里,靜靜地祈禱。”她和丈夫逃離村莊躲避沖突后,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去世了,現在,他們和其他幾千人一樣,居住在邦首府密支那等相對和平的地方。雖然離開家鄉,但他們仍可行使投票權力,他們希望家鄉的沖突永遠結束。

11月8日,已投票的選民手指浸油墨,以防重復投票,油墨在幾天后才能褪去
同樣讓國際觀察員擔憂的還有宗教問題。從普通選民到富有經驗的政客,有些人要參與這一民主進程面臨巨大的障礙。
“我愿為民盟而死。”即便這樣,說這話的溫米亞也不能參與選舉,雖然她還是民盟在中部城市曼德勒的副主席,原因在于,她是穆斯林。
溫米亞卷起袖口,露出毀損的胳膊——這要追溯至2003年,她遭到前軍政府支持的暴民襲擊,另有一些人被殺死,溫米亞也蹲了幾年監獄,家里的商店被查封。
曼德勒宗教沖突頻發,幾十位穆斯林申請參選,但都被拒絕了。溫米亞就是其中之一,“領導者昂山素季說我必須到各地去說服伊斯蘭人為我們黨派投票,但她不想讓我參選。”
雖然,緬甸的穆斯林人口至少占5%,但是,執政黨、反對黨都不會有穆斯林候選人。對此,民盟承認,強大的佛教極端民族主義運動讓他們倍感壓力。其中包括緬甸種族佛教保護聯合會,該組織在緬甸有幾百個分支、數百萬成員,影響力很大。佛教激進分子認為穆斯林正謀劃接管國家,因此飽含敵意。
而很多穆斯林也沒有投票權。此次選舉中,有幾十萬穆斯林未被允許投票,其中有很多在若開邦。
最近,移民官員稱,穆斯林被告知登記自己為印度人或巴基斯坦人以便取得國民登記卡,投票和出國需要這個卡片。曼德勒移民部門負責人吳東鑿說:“他或她是穆斯林的話我們就寫‘印度’。”
商店主哈吉家世代住在曼德勒,他拒絕將自己登記為印度或巴基斯坦人,結果沒法投票。“他們拒絕我們是緬甸人,我說種族與信仰無關,”他眼中泛著淚花,“他們說:如果你是伊斯蘭,那你自動就是混血。”哈吉曾是執政黨鞏發黨黨員。
此次選舉后,緬甸將出現一個沒有穆斯林議員的議會,不過很多穆斯林選民寄希望于昂山素季,雖然她在羅興亞人等相關問題上沉默,但仍舊相信她會緩和宗教緊張。
昂山素季還是另一層面上的“特立獨行者”。
“我們的社會從來不把女性視為領導者,除了昂山素季。”女性政治行動組織成員如是說。
此次選舉中有800名女性候選人,只占總候選人數13%,民主活動人士扎豪就是其中一位,她希望突破性別不平等等文化障礙。
在選舉前一周,來自欽族進步黨的扎豪打算走訪30個村,通過步行和騎摩托她已經走完100多個,所到之處,她都耐心地向村民解釋投票系統——其所在的欽邦是緬甸最窮的地方。
然而,她在教導選民的時候,別人在攻擊詆毀她:在這保守的基督教區域,如今未婚的扎豪被誹謗曾未婚懷孕墮胎。
在緬甸議會中,女性人數只占6%。要進入政壇,女性需要得到家人等外界支持,自身還要有強大的信念——鑒于文化習俗,性別不平等的觀念深入,女性往往不會認為自己是有力的領導者。
如今,很多女性權益組織都在努力鼓勵更多女性參與政治。社會權利組織Yaung Chi Thit主導的“她領導”倡議為女性提供競選和領導能力培訓,該倡議得到了非營利機構國際選舉制度基金會資助,已經在緬甸培訓513人、并鼓勵6人參加這次選舉,更多女性表示愿意在2020年參選,另有幾十人在投票站工作、當候選人經理、觀察員等。
由于緬甸的法律對女性的保護很少,使得女性沒有足夠的機會參政,于是,多年來,扎豪聯合創立的欽邦婦女聯盟與緬甸婦女聯盟一起游說政府推出相關項目,但當局歧視女性候選人,總是把她們的名字放在選票的最后。
同時,雖然很多政黨都承認需要招募女性,但沒有一個主要政黨明確表示會幫助婦女,婦女候選人只得自己來推動改變。“我決定步入政治,這樣我就可以推動更多婦女共同努力。”扎豪說著。
如今,她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我到村子里去,很多婦女會露面,因為她們認識我,知道我是婦女權益活動家,還有很多高中學生,她們會說:我想像扎豪那樣。”
如扎豪這樣的女性、幾個月用不上電的普通百姓以及少數民族、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等,都在期盼著緬甸的全方位改變。
(摘自《看天下》2015年第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