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書的編年史

陶詩秀

記 憶中，第一次到萬州新華書店，是跟著父親，他拉著我擠到柜臺前給我買了一本圖文書《驕傲的大白鵝》，那一年，我15歲。

我自己第一次到新華書店買書，是在1966年。記得是一個秋陽高照的上午，書店門前早已有人在排隊等著買“紅寶書”，那時候，不叫“買”，叫“請”。我也排進去，花兩塊錢“請”回來一套塑膠封面的簡裝《毛澤東選集》，“供奉”在家里最顯眼的地方。

1968年，我手上有了一點錢，開始經常跑新華書店了。那時的新華書店，只剩下“馬恩列斯毛”，以前包括解放后革命文藝工作者出版創作拍攝的電影、戲曲、文學都被冠以“封、資、修”掃蕩一空。我驚奇地從中發現，這世界上還有一本叫做《靜靜的頓河》的小說。

進入70年代，“林彪事件”發生后，出版了一批“內部書”。“內部書”的封皮顏色大有講究，有白皮的，有灰皮的，也有黃皮的。“白皮書”主要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出版的書籍，“灰皮書”是政治類圖書，主要是前蘇聯東歐“修正主義”國家作品；而“黃皮書”則是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發行的文學讀物，它們當時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內部讀物”。

有“內部書”，就有“內部書店”。北京的“內部書店”坐落在西絨線胡同甲一號院子里，面積三百平米，墻上有國畫裝飾，店內還設有一個首長接待室，里面擺著沙發、茶幾。造訪“內部書店”的顧客，都是省軍級官員。外省城市，達官不多，鴻儒也少，能達到購買資格的不多。

當然，比起周邊地級、縣級城市，在各省省城還是有不少干部能享受一點購買“內部書籍”的資格。因此，成都的新華書店也開辟了一個專門供應這種內部書籍的“內部書店”。有，總比沒有好。記得那家“內部書店”門面不大，但對當時求書不得的讀者來說，卻是顯示身分、滿足欲望的福地。

當時，我認識一位領導，他知道我愛看書，我去求他，承蒙厚愛，以他的名義，給我開過幾回介紹信，讓我拿了去買“內部書”。圖書管理員看了介紹信，允許我在屋內轉，我碰到許多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出版的值得一看的好書，飄著書香，很誘人，但他總在節骨眼上關鍵時刻破壞我的好夢。

記得有一次是一進門就發現一本《布拉格之春》擺在架子上，我剛拿起來，他在那邊看見了，斷然道：“你不能買！”也沒解釋為什么我不能買。因此我買到的，都是一些沒來得及賣完的“文革”前創作的革命作品，“文革”開始后，也被荒唐地打成“封、資、修”里面的那個“修”而下架。這類書不算多，此時胡亂擺放在屋角兩個小書架上無人問津，對我來說卻是甘霖。

“四人幫”被打倒一年多后，國家開始大量出版重印五六十年代曾經廣受讀者喜愛的中外名著，消息傳開，全國各地的讀書人比過年還高興。我所在地的萬州新華書店就專門在臨街的墻上開了一扇窗，隔不了幾天，就會貼出個告示。告示劈頭就是“打倒四人幫，文藝得解放”，然后附一個書單，預告書店最近要進什么書，都是讓人怦然心動的好書。

那時我還在工廠上班，每天下班先到這里轉轉，成了習慣。如果上夜班，下班后家也不回、覺也不睡，先跑到這里排隊；如果碰上白班，我沒時間，就把要買的書名寫到紙上，把錢交給一幫小姐妹，委托她們幫我買。

讓我印象最深的，是1979年底青年人爭購《英語廣播講座》的壯觀場面。那年剛入秋，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英語廣播講座》教材，在全國各地新華書店出售。消息傳開后，前來購買的青少年，在書店門前排起了長龍。那時，我已經是中學老師，那一天，我班上的學生有一多半都沒來上課，因為都跑去買書了。

1981年，我搬家，新家緊鄰書店。每天伏案備課，寫得累了，常常就去隔壁書店逛逛。俗話說：“寧可食無魚，不可居無書。”和書店比鄰而居的感覺，就像賈寶玉掉到溫柔鄉里一樣幸福。

90年代，我一有時間還經常會跑書店。但是自從網絡興起，尤其是智能手機等出現后，網絡包羅萬象，信息之豐富、閱讀之方便，讓紙質書有些失色。不過，我還是會不時在網上買些自己喜歡的書，放在身邊抽空讀一讀。前些天，和朋友閑聊，她說，看了我拿給她的書，她才想起已經有幾年時間沒看過紙質書了，而她曾經也是愛書之人，我心生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