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天
夜晚的風可以作證,阿愚在夢中都想和張若成為好朋友。
張若是她隔壁班的女同學,也是她在年少輕狂的歲月里格外珍惜的一個人,她倆一度非常接近。然而,世間的事并不總能朝著自己所期望的方向發展。阿愚猜中了開始,卻沒有猜中結局。
張若最初是阿愚的小學同學,在那些遙遠而瑣碎的記憶里,阿愚總是纏在張若身邊,每到課間休息的時間,她就跑到張若的座位上找她聊天。后來張若的同桌一見到她來,就連呼三聲“姑奶奶”,自動地讓出座位,自己蹲到墻角畫圈圈去。這樣一來弄得阿愚有些不好意思,她吐吐舌頭,扮一個鬼臉,轉身又勾住張若的手臂。阿愚就是這樣一個直心眼兒的姑娘,她喜歡一個人,就愛黏著那個人;她愿意和一個人做好朋友,那么她就會勇往直前,沒有什么能夠阻擋她的決心。
除了……那個人本身。
要說張若拿不拿阿愚當朋友,這可真說不好。張若的性格跟阿愚完全相反,她看上去永遠都是淡淡的,你也不知道有什么能吹皺她的心池。小學的時候,大家都是一群小屁孩兒,你打我鬧的也是平常事兒,唯獨張若卻是很淡定,臉上的表情像湖水一樣平靜自若。當她偶然笑起來的時候,弧線牽動著嘴角,就像陽光之下的粼粼水波。她的笑意清淺如此,她也很少有激烈的情緒。旁人常說她性子疏淡,阿愚卻是不以為然,“她的內心是有溫度的。”阿愚見過她心腸暖熱的另一面,說到阿愚為何鐵了心地要跟她做朋友,也是在無意中受到她幫助的緣故。這件事情的具體經過怎樣,細枝末節如何,旁人并不知曉。只是在很多年以后,每當阿愚談起張若,總要提一句:“張若這人啊,經得住事兒。她要是真和你做朋友,絕對是最仗義的那一個。哎,可惜了。”
這一句“可惜了”,語氣悠長,像是一陣戀戀不舍的風兒,在山峰罅隙間徘徊許久,終于還是繞回舊處。她鉆也鉆不進,飛也飛不入。沒有別的法子,只得離開了。阿愚也正是這樣一點一點地涼了心。
人們常說任何一段關系都是一撇一捺,相互作用,“人”字的寓意也在其中悄然展現:你待我好,我也愿意待你好;我希望你如何待我,我將會如何待你。然而,在阿愚和張若的這段關系里,自始至終都是一方的熱情與另一方的淡然。即便阿愚捧了一顆心出來,但歸根結底,她和她,還是太過不同的兩個人。
小學畢業之后,張若跟阿愚被分到了同一學校的不同班級,她們之間隔了一層樓的距離,阿愚常常能尋得一些空閑時間,跑下樓梯,到張若的教室前大喊一聲,“張若!”張若探頭出來,阿愚就一把勾起她的手臂,繞到樓梯間,在那里說一些悄悄話兒,或者遞給張若一些花花綠綠的零嘴小食,或者只是看看張若過得好不好。
那時候的樓梯過道是狹窄的,對面大樓的燈光斜照進來,剛好打出一道亮光,張若就站在那道亮光里,微側著頭,聽阿愚說話。阿愚也像連珠炮一樣,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題,從令她抓狂的老師,到同學間的糗事,再到心底的煩惱,不管是什么,她都想說給張若聽。她也盼望能聽到張若的心事,張若卻只是側著頭,極有耐心地傾聽著。
阿愚常常問張若,“你開心嗎?最近過得怎么樣?有沒有遇到什么事情呀?”張若都是淡淡一笑,“挺好的。”每當這時,阿愚的心里就會泛起一陣失落。有一回,她認真地望住張若,說:“阿若,其實我也想多了解一點你呢。我從來不知道,你是不是把我當朋友。但對于我來說,你是我非常珍惜的朋友,我希望能夠陪在你的身邊,分擔你的快樂與憂愁。”張若的眼睛閃爍了幾下,她蠕動著嘴唇,似乎想說些什么。良久,她的身體僵硬,一動不動。阿愚望著亮光處的張若,垂下了眼眸,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飛蛾,撲在火光里,繞著火光飛舞,可是,她累了,她就要一點一點地落下去了。
阿愚慢慢有了其他的朋友。有時候她還會想起張若,想起那個樓梯過道里遙遠的眼神。她很少再往樓下跑,奇怪的是,她也再沒見過張若。“也許友情也是要講緣分的吧。”阿愚在心里想道。
中考結束后的那個夏日,阿愚無所事事,在悶熱的街頭游蕩,她意外地碰見了張若。
張若的膚色黝黑了不少,她扎起了馬尾,戴一頂鴨舌帽,站在烈日底下買冰棍,汗珠順著她的兩頰滾下來,她就抬起手臂毫不在意地擦掉,她的手臂上爬著些傷痕,也不知是經歷了些什么。阿愚頓住了腳步,她猶豫著是否上前。
“嗨,阿愚!”張若叫住了阿愚。
“嗨,你過得還好嗎?”阿愚慢慢走近,輕聲地問她。
“挺好的。”張若的嘴角微彎,蕩起一圈水波紋,她的笑容還是像從前那樣清淡。她遞給阿愚一支冰棍,“吃吧,天氣太熱了。”
阿愚悶頭吃著冰棍,恍惚間,她聽見張若的聲音:“我媽跟我爸離婚了。他們鬧了很多年。”她突然想起樓梯過道里張若僵硬的身體,遙遠的眼神。那時候,她們之間只有一個手臂的距離。
而現在呢?阿愚很想說些什么。午后的柏油馬路熱得快要融化了,許許多多只知了在她的腦殼里嘶叫。
再后來,張若跟阿愚上了同一所高中,她們分在隔壁班級,偶然也會遇見,只是一切大抵不同了。
某一天,阿愚在一本書里讀到一段話:“兩只螞蟻相遇,只是彼此碰了一下觸須就向相反的方向爬去。爬了很久之后突然都感到遺憾,在這樣廣袤的時空中,如此微小的同類不期而遇,‘可是我們竟沒有彼此擁抱一下。”
她愣愣地想道,“我和張若,究竟算不算朋友呢?我們曾經彼此擁抱過嗎?”
(責任編輯:司明婧 責任校對:曹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