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芳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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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的“理想國”
——評余三定《南湖藏書樓紀事》兼論藏書的哲學
劉芳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余三定先生的南湖藏書樓是對傳統藏書樓的繼承和發展,它不只是文人的精神寄托,亦是文人的理想國;其《南湖藏書樓紀事》一書蘊含的藏書思想,對當下時代精神的建構具有特殊的價值和意義。
余三定;南湖藏書樓;《南湖藏書樓紀事》;文人理想國;藏書樓思想
藏書樓,一個仿佛歷史的遺留物,似乎要被圖書館甚至電子媒介這樣不同空間所取代,可是,正是這樣一個傳承文明的場域充滿了東方靈韻。中華文化的傳播與藏書樓有著密切的關系,可以說,藏書樓也是一條走進中國傳統文化的通道。甚至可以說,沒有藏書樓就沒有中國傳統歷史文化。歷史的變遷總會留下空間的烙印。圖書館是西學進入中國的空間標志,電子媒介通向未來的空間標志,而藏書樓則連接著過去?!澳虾貢鴺恰焙椭袊鴤鹘y歷史當中遺留下來的圖書館不一樣,“南湖藏書樓”今韻與古韻雖不相同,但古韻、今韻卻能在這里交匯。讀《南湖藏書樓紀事》(余三定等主編,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8月第1版),在藏書樓中可觀天地,可聽風雨。如此佳境,正是文人的“理想國”。
柏拉圖認為在理想國中“正義”指的“不是關于外在的‘各做各的事’,而是關于內在的,即關于真正本身,真正本身的事情。這就是說,正義的人不許可自己靈魂里的各個部分相互干涉,起別的部分的作用。”[1]205-492柏拉圖把人的心靈比做音樂,心靈的和諧就“仿佛將高音、低音、中音以及其間的各音階合在一起加以協調那樣”[1]205-492。同樣,《樂記》中提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到,音樂就是文。而且,柏拉圖借蘇格拉底指出“就詞而論,我想唱的詞和說的詞沒有分別,必須符合我們所講過的那種內容和形式。”在古希臘,一首完整的詩歌,包括詩詞、節奏和和聲。所謂正義的靈魂,就是它各個部分充分地發揮了其相應的作用,并不逾越,就好像音樂一樣的和諧。柏拉圖認為音樂作用于人的心靈,使所有這些部分由各自分立而變成一個有節制的和和諧的整體。中國文人同樣講求內在的和諧,進一步講是外在的和諧,天人之間的和諧、人與人之間的和諧,而且應當安排好真正自己的事情,首先達到自己主宰自己,自身內的秩序井然,對自己友善??鬃釉凇墩撜Z》中提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遠,不可以常處樂。仁者安仁,智者利仁?!?《論語·里仁》)柏拉圖將人的心靈比作音樂,正義便是人進入一種和諧的狀態,如音樂一樣按照節奏、韻律、音階的不同和諧地成為一個整體?!八枷嘈挪⒎Q呼凡保持和符合這些和諧狀態的行為是正義的好的行為,指導這種和諧狀態的知識是智慧,而把只是起破壞這種狀態作用的行為稱作不正義的行為。”[1]205-492而《樂記》中則提到“樂者,天地之和也”,所以,對于中國文人而言,欲獲得內在的和諧就意味自身內在秩序的和諧,這其中就孕育著中國文人慎獨的思想,而中國文人獨處多與書為伴。另外,中國文人十分重視讀書的環境,昔孟母三遷,就是意識到空間環境會影響人讀書習慣的養成。

柏拉圖反對模仿,但認為“如果要模仿的話,應該從小起模仿與他們專業有正當關系的人物——模仿那些勇敢、節制、虔誠、自由的一類人物。凡與自由人的標準不符合的事情,就不應該去參與或巧于模仿。”[1]120-492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充分強調“征圣”的重要性,所以,對于讀書而言,無論是讀書的內容還是讀書的空間環境,都需要謹慎對待,良好的讀書空間環境對人讀書習慣的培養無疑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而藏書樓所營造出的讀書氛圍和對書的尊崇自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讀書人。
從精神的層面來講,建構東西方“理想國”有相同又有許多不同,首先,柏拉圖理想國的核心是“理念”,中國文人理想國的核心則是“文”?!袄砟睢笔浅橄蟮模拔摹眳s是具體的。柏拉圖的“理想國”是對現實社會圖景的改造,而文人則在現實圖景之外另繪了一幅關于心靈的圖景,這就是“文”的世界,而“書”是承載“文”實體。當“文”進入“書”,“文”的面貌就發生了巨大改變。從“口”到“書”,這種書寫媒介的轉化標志著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轉換。在口傳時代,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是最為親近,人與人的交流和溝通是當下的,面對面的。進入到書寫媒介時代,人與自然的關系向人與人之間的社會倫理關系轉變;進入電子媒介時代,人與自然的關系變得疏遠了,人與人的之間關系又開始轉化為人與自身的關系,人與機器的關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人類發展的歷史就是人類所使用的“物器”的發展史,這些“物器”作為人類衍生物,是人存在的表征。當人開始使用工具的時候,便與動物區別了開來,也就是說,人與動物真正的區別在于人“善假于物”,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到“不論談到什么事物都有三種技術:使用者的技術、制造者的技術和模仿者的技術?!碑斊溥M入實用層,即日常生活視閾中時,便可稱為技術;當其進入人欣賞的視閾中時,便是藝術,因此,可以說“藝術”是謂“技術”之精粹?!拔摹碧斓刂?,當“文”進入人“心”,最初人所尋求的表達的媒介正是人自身,無論是通過“口”還是“手”,都是“文”的表達,“心”的表達。其實,所謂“天文”,是天的運動和變化,所謂“人文”,是人心的運動和變化。以“口”和“手”為媒介通過文字來表達是為“文”也,“文”之精粹為“詩”,以聲為媒介通過“口”來誦唱的為技、為藝,其形式為歌,以“身”為媒介通過“肢體”來表達的為技、為藝,其表達形式為“舞蹈”,以“線條、色彩”作為媒介通過“手”來描繪同為藝,其形式為繪畫,傳統的“文、藝”都借助人的肢體來表達,“文、藝”都是心的表達,而“技”則是對形的模仿。不過,“文”通過“字、語言”是對“心”一種表達?!白帧钡男纬蛇^程是萬事萬物秩序化的過程,為“文”的過程正是用心馭字的過程,當“文”發展為“書”,“書”成為人獨語的開始,“書”反過來又成了人孤獨中的伴侶,“文”是“書”的空間承載,藏書樓又是“書”的空間承載。因此,“有書”,有“讀書”,進而有“藏書”。但是,現代社會,人們不藏書也可以讀書,為什么還有人樂此不疲地藏書呢。
藏書,重視的是書所營造的氛圍和空間感受。藏書可調動人多方面的身體感官,書香調動人的味覺,通過味覺刺激人的大腦,書進入了人的眼睛,直接刺激人的視覺,而人在書的環境中更是能夠感受到一種書的氛圍直接帶人進入到人無意識的層面。廣告正是利用了人的這種無意識接受的心理學圖式,藏書也正是為了建構一種場域,促人讀書的場域。藏書的核心是場域的建構,余三定先生修建南湖藏書樓正是這樣場域的建構。
當代文學應該注重文學媒介的存在,“在現代傳媒強勢接入社會生活和文學活動的今天,忽視媒介要素存在的四要素范式已經暴露出了不能充分解釋文學活動事實的理論局限。”[2]筆者則認為,除了注重文學的媒介存在,更要注重文學的場域存在之維。關于書的哲學,一直以來,都是以“文”作為哲學本體的,并建構了“以文為中心”的本體論哲學。中國最早的書籍當中,許多作者的名字并不出現,《呂氏春秋》中許多作者的名字都被隱去,而為人們所熟知的是編書者的姓名,《詩經》里許多詩歌的作者同樣佚名。最初,文學是以口傳的形式存在的,流傳過程中,作者的名字慢慢被人遺忘,只留下了作品。先古之人并沒有版權意識,文的作用在于抒發感情、交流情感,在流傳過程中,人人都是作家,因此作家被忽略了。隨著書寫工具的發明,“文”進入到了“書”的世界當中,從此,“書”便成了“文”,“文”便是“書”,“書”和“文”的合一。“天地人”三才合一, 由此來看,“人化”的過程,同時也是“文化”的過程,“文”是人觀天地、感悟天地的過程,“文”是天地間的精神?!皶被螨敿捉鹗讨?,或絲絹造之、或竹木為之,均天地有形之造也。“文”和“書”的合一是“天地人”的合一。同時,“文”和“書”的結合,意味人類歷史的開始。歷史是通往過去的記憶,但是,對于我們人類來說,“沒有記錄就沒有歷史”,沒有龜甲、壁畫、器物、書籍等的留存,就難覓歷史的蹤跡。有了這些器物,便留存了基本的歷史客觀性,但這些,又是歷史本身的滄海一粟,余下的都留給了想象。總之,“文”和“書”結合,文學開始具有了史的意味,同時,文也具有了物理的存在方式——書。有書,就需要書的物理存在空間,這也欲求著藏書樓的誕生。
當進入“書”為本體的階段后,人從與“天地”同游的世界中,進入了“人”的世界當中,這是在“文”實體化為“書”過程中完成的。當人開始讀書的時候,人就進入個體玄思的空間當中了,讀書觀道,需要“滌除玄鑒”“澄懷味象”,讀書人開始了自我修煉,于是,讀書人“自律”的時代開始了,所謂文人理想人格范式就是文人自律的結果,文人漸漸地開始愛書如命,文人不茍于世的人生態度大抵因為文人比一般人而言,多了另一個世界,那就是文人獨有的理想國,一個可供文人“獨善其身”的世界。不過,中國文人最渴望的是“兼濟天下”,如能在現實世界中有所作為,便是文人理想和價值最高的實現。
在第三個層面的理想國當中,所謂以文為心的現實世界,指的是一個讀書的世界,一個實踐“文”和“書”的世界,也就是現實世界“文化”的過程?!耙晕幕笔宫F實世界變得更美好,這是文人的理想。余三定先生在他《我的快樂讀書觀》中指出,現代社會,大學生接受教育并不等于“讀書”。接受教育是一種被動的行為,所讀課本乃通識讀物,像這樣的書,意在傳授知識,是知識上的掃盲,只能算文人意義上“識字”的階段。“教育”和“讀書”多有重疊之處,而且在受教育的時間內“讀書”是最便利的。但是,二者還是有差別的,教育意在塑造人,意在使學生合乎社會既有之規范,這是現代人讀書受教育的基礎。但是,“讀書”卻是讓人發現自身。因此,便出現了這樣的現象,一些人雖然并沒有接受高校教育,但卻在社會中獲得了成功,而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中也不乏庸人。
余三定先生藏書的哲學正是建立在“讀書”哲學基礎之上的?!白x”,將本體轉向了“讀書的人”,不再以“書”作為本體,也是現代讀書哲學和傳統讀書哲學的不同,口傳時代的文學以“文”為主,進入傳統社會則以“書”為主,而進入現代社會,則轉向了“讀”。首先,不同的人讀同一本書,感受體悟各不相同,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空間來讀,感受體悟也不相同。而且,進入現代社會以來,隨著物質的極大豐富和圖書館業的發達,獲得書的渠道相對古人更加便利了,對于個體來說,“讀還是不讀”,“是讀還是看”,“是讀還是聽”,擺在現代人面前的選擇實在太多了。因此,“讀”“讀什么”“用什么方式來讀”這些對于現代人來說都是問題。最后,讀書哲學是如何如何進入到藏書哲學的呢。隨著媒介技術的發展,現代社會,人們讀書的渠道變得多樣,電子媒介大有取代紙媒的趨勢。在這種的背景下,“藏書”更多了后現代的語境?,F代人藏書和古人藏書也變得不同。
湖湘文化淵源流長,秦漢便已聞名,宋代隨著書院的興盛,湖湘文化蔚為大觀,這其中書院的發展為湖湘人帶來了文化上的自信。歷史上,湖南圍繞書院展開的藏書、讀書活動不勝枚舉。中國歷史上,書籍命運之多舛令人咋舌,早有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后有乾隆年間修撰四庫全書大刀闊斧的刪減,因此,書籍的保存是難的,為了保護書籍,古人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每一本書傳承下來,都是令人心中生敬的。對于今人而言,各種各樣的紙媒文本都有電子文本,書籍這種數字化的存在方式給人巨大的便利。還有各種閱讀器的發明似乎開始宣示紙媒在未來可能走出人們的生活,那么,書還要不要藏,民間藏書的意義又在哪里?難道僅僅是一種愛好。民間藏書,先不論所藏之書的價值,就藏書本事來看,民間藏書,是對書籍最深的敬意。另外,民間藏書還是知識分子社會責任感的體現,無論古人還是現代人藏書都更看重書籍的實用功能,但是若僅僅論及對書籍的使用,自然不必藏那么多的書,那么多的書也勢必是看不完的,因此,藏書一事,在功能之外,古人之趣、今人之趣不同,古人藏書的目的主要是為了保存和傳承。對于現代人而言,藏書的語境發生了變化,藏書的作用和意義也自然發生了轉化,對今人而言,藏書于社會是氛圍的營造,于個人如隱終南之山,同時,又如增加了一條通過藏書樓回望古人的時空隧道。
何為“文人”?從文字形義學的角度來說,“文”同“紋”,在《文心雕龍》中便以器物之“紋”為“文”。《左傳·昭公二十八年》中提到“經緯天地曰文。”《文心雕龍》中又進一步指出了這二者之間的關系,“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弊畛醯摹拔摹敝傅氖翘斓刂?。朱熹說“文人,先祖之有文德者,謂文王。”(朱熹《詩集傳·卷十八》)這里的“文人”是以君王為代表的政治領袖,文指的就是禮樂制度。從文化的角度來講,文人指的有文德的人。后來,“文人”指的是“士人群體”,“士人”是溝通王和道的人。發展到魏晉時期,“文人”的含義發生了變化,這一時期“文人”指的是:“辭賦之士”“文章之人”。文采即“采掇成書,以上書奏記者”,可以說這一時期的“文人”就是“辭人”。發展到近代,文人主要指的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這個概念大約出現在19世紀,是近現代才傳入中國的西方概念,而知識分子主要是指能夠融會批判意識或以道義情感而連結起來的集體想象共同體。作為文人往往“對思想、對感情、對社會人生的體會和領悟比一般人更敏銳,追求更執著”。[3]總之,可以說,在中國“文人”是可為天地立心、立功、立言、立德的人。當然,歷史上亦不乏對文人的貶斥,這主要是因為文人漸漸失去了“士大夫”實踐的品格。
最后,在現代化的語境下,“文人”“知識分子”應該具有怎樣的使命?知識分子為社會立法的時代已然過去,“文人”“知識分子”從日常生活方式的層面為大眾提供更好生活方式作為一種參照,并通過思想、語言和行動激發大眾對更健康生活方式的想象,應當是當代文人的責任。當代社會人受“物”的支配嚴重威脅到了人的存在。藏書卻是一種詩意的棲居方式。藏書,在今日還意味著是對消費化生活方式的變革。另外,藏書之所也是以文會友絕佳的場所,可以說“以酒會友不如以茶會友,以茶會友不如以書會友”,余三定先生以書會友,以書聚友,南湖藏書樓不但有知名學者來訪,也有后學青年來藏書樓參觀、學習和交流,藏書樓每年都會和北大《研究生學志》聯合舉辦學術交流活動。從現實的層面來講,余先生的藏書樓具有:藏書、讀書、談書和研討的多重功用。[4]從影響的層面來講,藏書,匡社會風氣,正民眾德行,是引導重塑社會價值觀的實踐活動,亦當代雅士所為也。
余三定先生藏書樓建成已有17年,余先生逐步形成了自己關于藏書的思想,但是這些思想和實踐到目前為止并沒有轉化為哲學,其中,余先生在他的那篇《我們的思維認識存在嚴重問題》一文中指出,讀書和行動二者不能截然區別一個先后,二者是并行的。同時,他還強調對不同思維階段的人應該說不同的話,話語要依據語言背景(場合、接受者)來講才是合適的。余先生早年便是學習西方哲學的,但在其文字中,充溢著一種濃烈的湖湘文人重視傳統、重視文化的哲學氣息,強調“經世致用”的精神。余三定先生早年更多的將精力投注到文墨典籍的搜藏和藏書樓建設方面的實踐工作?,F如今,恰逢余三定先生卸任公職之際,將余三定先生的藏書思想、教育觀念和辦學實踐略作總結,或許有補于當下時代精神之建設、文化傳統之保留和藏書品格之弘揚了。
[1] 柏拉圖.理想國[M].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2] 單曉曦.媒介與文學:媒介文藝學引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46.
[3] 張海鷗.中華雅風美俗叢書:兩宋雅韻[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36.
[4] 余三定.南湖藏書樓的主要功用[J].武陵學刊,2015(1):135.
責任編輯:黃聲波
“Utopia” of Literati——Review on Yu Sanding ’s Chronicle of South Lake Library
LIU Fa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The south lake library of professor Yu Sanding is the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library. It is not only the spiritual bailment of literati, but also the utopia of literati. The thoughts on book collection in theChronicleofSouthLakeLibraryhas special value and significance to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time spir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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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674-117X.2016.04.026
2016-06-03
劉芳(1985-),女,山西朔州人,華中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西方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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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117X(2016)04-012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