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小舅舅同班

高中報名的第一天，辦好入學手續來到新班時，一眼就看見了于澄彬。我那興沖沖的腳步頓時一慢，本能地將臉上的表情調整成虛無，眼神則調成茫然，然后視線慢慢地移開—裝作不認識他。心里卻開始咆哮，老天，耍我呢！跟他同班！

晚飯時與老媽說起我與于澄彬同班，老媽高冷地說：“你不是說初中三年與某些同學只講過一兩句話嗎？你也同樣對他就好?！崩习钟悬c不同意見：“到底是你舅……”老媽已經冷冰冰地截斷：“不要亂攀親戚！”老爸對我抬了抬眉，無可奈何地收聲。

于澄彬，這個比我小兩個月的男生，是我血緣上的小舅舅。當然大家懂的，他與我媽，是同父異母的那種，中間還夾著生死仇怨——我外婆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因為被于澄彬他媽找上門去，當場心臟病發而去世。這不是豪門故事，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男人喜新厭舊。從此，我媽就與我外公斷絕了父女關系。但是，媽媽也沒辦法與全部父族親戚斷絕來往。外公這方的親戚有啥事兒，擺個酒吃個飯，她就派我與我爸出席。所以，我前前后后也見過于澄彬十來次。

十五年過去，老媽的日子與于澄彬母親的日子過得截然相反：老媽現在過得舒心，父親很上進，對我與母親也體貼入微，我在讀書上面很是出息，是親戚中同齡人的楷模，而母親自己的事業也風生水起；反觀于澄彬一家人的生活，則是處于下行中，他父親馬上要七十高齡，退下來力不從心，他的母親能力一般，掌管著于澄彬父親原來開的廣告公司，聽說營業額一年比一年縮水，幾乎要經營不下去了。

老媽如今很少提及于澄彬一家人。我以為她對他們的反感與怨恨已經平息了許多。哪怕是現在談及于澄彬，她也只是冷漠而不是憤怒。看起來，歲月正緩緩地縫合著老媽心中的傷。

聽了老媽的話，我上學都是無視于澄彬，但悲催的是，一周后，班級排座位，于澄彬居然排在了我前面。而且，我是班上的學習委員，而他是我們那一組的小組長——不可能不說話呀。面對這樣的狀況，只覺得頭大如斗。還有一個更不妙的情況是，于澄彬對我的態度是諂媚的。好吧，也許這個詞不太合適，但從他轉過身來看我的熱切表情看來，他顯然是想與我親近的。我其實是不懂得拒絕別人的人，面對于澄彬的眼神，能做的只是硬生生地將自己的表情極速冰凍，他卻用那種可以融冰的聲音說：“阿薇，今天放學后你與我一起走吧？”一上高中，便需要晚自習了，放學時已是晚上九點半。放學那一刻的公交車，簡直是擠到爆。

于澄彬的那個提議，其實讓我蠻心動的。不過也只是一剎那，我用筆尖指著他： “第一，請叫我的名字，曾芷薇，我跟你不熟，而且，永遠也不會熟；第二，我不跟不熟的人拼車?！笨粗前變舻哪橗嬎查g變得僵硬，其實我內心還是有一絲不忍。而且，外婆去世時我還在襁褓里。母親身負的仇怨，我確實沒有切身體會。

悲催的事情繼續發生著。老師開始將全班同學分成學習小組，前后每兩桌為一個組，晚自習時，學習小組的四個人將桌子一拼，便組成了小組。同一個小組的同學，迅速地形成了朋友圈。

比如我們小組里，我的同桌阿諾便在小組成立第二天帶了一個裝滿愛心蔬果的便當盒過來，一邊分給大家吃，一邊熱烈地建議： “從此后我們在食堂也同用一張桌吧?！逼溆鄡扇丝焖賾停乙膊缓梅磳α?。

第三天，于澄彬帶來了點心，而且是我特別喜歡的椰絲卷。我沒忍住自己的嘴饞，一臉嫌棄地吃了一個后，用更厲害的嫌棄表情又吃了兩個——點心只有8個，每個人2個的量。阿諾毫不客氣：“曾芷薇，你嫌棄成這樣，還能吃3個，真是……”正在無語中，于澄彬的眼睛里有著亮亮的光，說：“我媽親手做的，她很愛折騰這些點心。明天我多帶一些來?！蔽椅婺?。晚上回去請我媽也做點心時，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如果你能保證姓于的不吃，我就給你做烤雞翅。”

我看了看老媽，心中忽地就有了一些不確定，老媽她心中的傷口真的正在被填平么？不過這也只是一瞬間，我已經滿腹糾結——我媽做的烤雞翅真的好吃，但是我怎么可能不讓于澄彬吃呢？我都吃了他好多點心與家常菜。

第二天吃中餐時，我打開便當盒，里面赫然是8個雞翅——老媽其實做了于澄彬的那份。我笑得一臉燦爛：“嘗嘗我媽做的雞翅。”

我與于澄彬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漸漸熟悉起來。他是個不錯的男孩，溫和、善良、樂于助人、敢于負責。我對他的偏見漸漸消失。我本想著與他像兩個關系不錯的同學相處就好，但是，很奇異地，每一次，想起他是我血緣上的舅舅，心中很自然地就有了一種親近感。

當阿諾與另一個學習組成員高群都邀請小組成員去家里聚會后，于澄彬也問我：“你愿意與他們倆一起去我家里聚聚么？”這是一個太難的問題?？紤]到母親一向對于家的態度，我是絕對不能去他家的。但很奇怪，我又有點想去于澄彬家。雖然，我認識于澄彬父母，但是，我卻從來都沒有真正與他們靠近過，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家是在哪里，更別談看看他們的家是什么樣子了。

還沒考慮清楚，于澄彬他爸病了。六十九歲的老頭，早在于澄彬剛出生時，便被診出了糖尿病。又經過十幾年的時間，他這次病勢來得挺兇的。不過于澄彬只請了一天假便被他媽趕回了學校。他回來的時候，帶回了老頭的口信，希望我們一家三口去看他。

于澄彬到底還是年輕，眼里還有著希冀的光。我頭大無比，只好告訴他我可以轉告我媽，但我覺得我媽肯定不會去看老頭兒。

但我媽又一次讓我吃驚，我們一家三口在那個周末去醫院看了老頭。于澄彬和他媽也在。老頭兒枯瘦如柴。我媽應該是十來年未見自己父親了。老頭兒讓于澄彬與他媽到外面去了，眼里濕濕地看我媽：“心兒，你還好么？”我媽皺眉：“看也看過了，沒事兒我就走了。”我暗暗咋舌，從沒見過我媽對誰這么鋒利。老頭兒氣著了：“我好歹是生你養你的爹，你就這么對我？”我媽冷笑一聲：“我學你唄，我媽年紀輕輕嫁給你，累死累活地伺候你二十幾年，你不是還讓外面的女人害死了她？”老頭兒怒了，將枕頭扔了過來，我爸一把接著。我媽神情淡漠：“十五年前，我就申明跟你斷絕了關系?，F在再次申明一次，別讓你那兒子帶什么話給我女兒了。擾亂我女兒的學習，我可是不答應的?！?/p>

我目瞪口杲，我以為這次看望會有大團圓結局，可事實卻是這樣……

沒多久，老頭兒身體好轉。我與于澄彬的關系很尷尬。再后來，老師給我們調了座位，學習小組的人也換了，我與于澄彬雖然不坐在一起了，但是關系卻一直還算親近。

高考后，于澄彬上了北京的大學，而我則去了香港上大學。就在這一年，老頭兒去世了。我與于澄彬都回老家參加了喪禮。

參加完喪禮回家的路上，老媽忽然跟我說起了那次去醫院探望老頭的事情：“我覺得他當時肯定是托付我幫他照顧兒子，我那樣堅決地拒絕他，其實是激起他的求生意志，他果然撐到了于澄彬高考后。否則，正在上高中的于澄彬，哪經得起喪父之痛。”

我吃驚地看著老媽，傻杲呆地問：“真的嗎？”我不由得再問了一句：“那以后，你會照顧著于澄彬么？”老媽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他都是大學生了，他爹也給他留下了上大學的費用，還需要我照顧么？”

我抓抓頭，好像是這樣。想了想又問：“那你其實是將于澄彬當成弟弟的么？”老媽想了想：“說不好，只是總比旁人要多一點親近吧?！?/p>

大人們的感情世界總是迷霧重重，我想了想，將我媽的話用微信告訴了于澄彬。他發來一句話.“把你媽的手機號給我，從今天起，我試試做她真正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