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魏天無
柳宗宣:“一列記憶火車”
湖北魏天無
柳宗宣的詩基本上是以流轉的視角,描述著流轉的人群和風景。他對所謂“敘事性”沒有太大的興趣,也似乎并不特別強調詩的高亢的抒情性。他的音調始終保持在一個較低的調質上。他可能更看重詩在生活經驗傳達上的適度和限度,他對語詞和詩行分寸感的把握和控制是令人贊賞的。
柳宗宣 詩歌 生活經驗 分寸感
我喜歡柳宗宣詩里的流暢:他寫喜悅是流暢的,他寫滯重也是流暢的;他寫雨和火車是流暢的,他寫夏日和夜色也是流暢的。這是一種人生百般歷練之后的境界,猶如鋼在火焰里爍過,在鹽水里淬過,躥起一陣青煙,裊裊而去:
熟悉的夏日像一個窮親戚
打開了門,送來去年的扇子
水壺與陰涼;風翻閱著
屋前的桑樹葉片的反面的灰光。風在傳送熱浪
我們關閉門窗,把熱氣擋在
正午的屋外
(《夏日時光》)
流暢自如又婉轉的句子,扇面一樣展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倫理:窮親戚是可靠的,他會在該來的時候到來。他是熱中送涼、雪中送炭、饑中送食的人,雖因寒酸而在人前訕訕,卻是古道熱心,極真誠的。窮鄉僻壤是可親的,不僅因為那里是故鄉,有親人,有熟悉的一切于熱浪中漂浮的氣味,而且因為你浪游過,奔波過,眼光和心境此刻大不相同于過往。
《夏日時光》出自“出門旅行,背著筒包回來”的“他”的視角,表明寫詩的“我”已然改變,不變的那些依然在故鄉夏日里日復一日地上演,不會因人的來來往往、生生死死而寂滅:
母親指認銀河的北斗星
天上星斗密集,地面月影細碎
父親跟鄉民們講述玉堂春。他們沒有死
他們一一浮現出來
“玉堂春”將現時與前朝勾連,也把瑣碎的鄉村景觀與人世間的傳奇,與名妓蘇三(玉堂春)同官宦之子王景隆的風花雪月及彼此的熾烈情感,與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的因果之鏈,與人生百轉千回終獲團圓的喜極而泣,拴在了一起。我們常說人生是個大舞臺,這個舞臺的
雛形和原形還在許多鄉村的中心矗立不倒。城市的大舞臺每日上演著假面舞會和假面下的蠅營狗茍,鄉村破舊的舞臺上連軸轉的是京劇、昆曲的咿咿呀呀,是窮親戚們臉上的愜意表情。
一切都在流轉。柳宗宣的詩基本上是以流轉的視角,描述著流轉的人群和風景。《火車的故事》可能是詩人講述的“好的故事”:
它穿過北方的干燥,又迎來
南方著名的陰濕。經過不停留
它不把自己限宥在某時某地
經過我們的頭頂,火車擁有
它的南方和北方。歸來又離開
抵達又返回。車廂有粗鄙滑頭
的南人,也有笨重涵養的北人
體內的人群,游離著更新
交匯沖突的方言
火車之于浪蕩子的象征意味,無須多言。我們都是浪蕩子,只是不像波德萊爾蝸居在巴黎老城區不停地寫信、哀求、抱怨;我們不在火車上,就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或者,剛剛抬起頭,遠眺了拉響汽笛穿城而過的火車。詩人說,這是“一列記憶火車”,從黑暗的長長隧道里穿出,在從峽谷升起的高高的鐵路橋上駛過。詩人說,火車“經過不停留”,多像我們平凡的一生,“走在迎面而來的/命定的鐵軌上”——
一列記憶火車
在一個人的體內,獨來獨往
電力大于內燃。從蒸汽機車的老舊
到子彈頭的锃亮靈動,走在迎面而來的
命定的鐵軌上。它的榮耀和哀傷
一輛開往南方的火車
經過了煙雨迷蒙的長江
(《火車的故事》)
火車在流轉:它們的面貌已大為改觀,越來越輕盈、靈動;可供它們飛馳的軌道越來越多,蛛網一般交織,但每一條都死死地吸附住它們想要飛起來的車輪。
《假幣持有者》中,那個“拖著拉桿行李箱,心情異樣”的,走在也許空曠也許燈紅酒綠也許在他此刻心中是一片沙漠的街道上的人,正在前往火車站,目的地未知。只有火車們知道他們將去哪里,每一列火車都知道;但火車們不知道哪些人會在中途被拋下,或者誰會把自己從飛馳中拋下,以便一勞永逸地靜止下來。生活的歷練讓“我”的詩句變得流暢,但生活本身卻怎么也流暢不起來。我在這首詩里似乎看到蜷縮在巴黎城區的波德萊爾的身影,聽到他對生活的惡狠狠的咒罵。我甚至可以從詩中體驗到巴爾扎克當年的心境,這位偉大的天才作家,一個自虐狂,終生在現實世界的悖論里掙扎:他寫作本是為了脫離家庭的束縛而獲自由,卻被寫作本身緊緊捆縛住,動彈不得;他拼命地賺錢原是為了不操心錢,卻為獲得足夠的錢維持奢侈的、虛榮的享受而操碎了心,直至送命。當然,這首詩里更多的是一個“外省人”無法扎根的漂泊感。詩中的“我”似乎有了足夠的錢,卻被這錢驅使著前行,停不下疲憊的腳步。他有一種撕裂感,一邊一只手被不同的事物拽著,開始變形;就像一列有著兩個車頭的火車,同時發動起來,僵持在開始搖晃的高高的大橋上。真錢與假幣,實則是同一事物的兩面,都是需要追逐的;在這兩端之間,我們都耗盡了一生——
流逝是肯定的,挽留是不可能的
家鄉是不可還的,親人是不可靠的
人總是要消失的,在荒漠世間
你傳播的,他人不需要
他們追逐的,你又不給予
一個假幣持有者,持幣夜行
(《假幣持有者》)
這種悖論,同樣體現在愛情和婚姻中。“宿疾”之為宿疾,因為它是不可解的,會再生的,在不同的人的身上,以幾乎同樣的方式;是因為人們都已被它折磨了個遍,卻總是束手無策:
而兩個人到底要到達何處
你們要著對方,究竟所求如何
不合法的激情,愿意死去的激情
那接近死亡的快樂,充實了你們
也在你們的身上制造了虛空
(《宿疾》)
虛空是不道德的,但似乎又是人生最高的道德
狀態。相愛的人在光陰的消磨和身體的消耗中變成陌路人,“她還是她你還是你”,這并不新鮮——這就是宿疾。
柳宗宣的詩雖然可能給人以絮絮叨叨的感覺,但他對所謂“敘事性”沒有太大的興趣;他詩中的那些細節都是經過生活沉淀的。他也似乎并不特別強調詩的高亢的抒情性,他的音調始終保持在一個較低的調質上,不是從喉嚨而是從寬闊的胸腔發出來。他可能更看重詩在生活經驗傳達上的適度和限度,他對語詞和詩行分寸感的把握和控制是令人贊賞的。作為詩人的他同樣是矛盾的對立體:如果“不純的詩”是指詩要容納生活的種種雜質,他是同意的;如果“純詩”是指詩對經驗的表述要經過提煉的階段,他不會反對。就像他在另一首詩《魚子醬及其他》結尾所寫的:
一只對峙的筆
尖銳的鋒芒被磨鈍。一個人死了
像一只海鷗又能留下什么跡象
它鳴叫出一個人的被動與執拗
黑面包內的魚子醬有海水的苦澀
作 者: 魏天無,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華中學術》副主編,兼任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