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 王麗娟
散文的精神含量與風骨
山東 王麗娟
在當下“快餐文化”的創作和消費模式之下,散文的寫作也出現了隨意化和自由化的創作傾向。自由被過度消費,進而導致了精神的缺席、良知的缺席。耿立的散文一直提倡“精神含量”,是一種介入現場的敘事,體現的是一種擔當和風骨。
耿立 散文 風骨 文體
耿立的散文一直提倡“精神含量”,讀他的散文,無論是追懷歷史,還是回望鄉土,令人感到的是那種精神的勃郁,是一種擔當和風骨。
一提風骨,我們馬上會想到建安時代以曹操父子為代表的風骨遒勁的文字、悲涼沉郁的風格、發奮激昂的格調。“建安風骨”被后世尊為詩文創作典范,“風骨”也成為散文創作的鐵門檻和重要的審美標準。劉勰在《文心雕龍·風骨》篇中說:“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
我們看當下散文創作的狀況:第一,瑣細化。喝茶聊天、買菜做飯這些東西不是不可以寫,散文要有“煙火氣”,但要注意“比例”。如果中國的散文家整天關注這些瑣碎東西,那么關于星空、關于人類自身、關于精神、關于未來、關于公正的、關于正義的東西就會缺席。第二,平面化。散文是最容易創作的文體,特別在網絡時代,誰都可以隨便寫東西貼上去,但正是因為沒有編輯把關,這種自由被過度消費,甚至有的時候反而害了自由。隨意的寫作,缺乏思想精神的深度,更像一種“快餐文化”。在散文創作中更嚴重的是犬儒化、鄉愿化。“鄉愿”是孔子所反對的“不敢擔當,流俗,沒有立場,平庸化”。精神的缺席、良知的缺席、思想的休眠和惰性,這一直是耿立所警惕的。當代中國散文所彌漫的后現代的“個人化”寫作和部分追求閑適意味的傾向,不僅使散文在思想維度上顯得輕飄,也使得不少文本疏離“底層”,少了許多人文情懷。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我們來看耿立的散文就有別樣的意義。耿立說:“我們怎樣評判何樣的歷史為真,何樣的歷史為偽?或者說怎樣看歷史呢?歷史學關
注的是所謂的規律和鐵的事實,而作為散文家,我更關注的是一個個具體的生命和那些生命里的精神,那些過往的人與事對今天的啟迪和召喚。”(《遮蔽與記憶·自序》)
耿立的歷史散文集中在晚清民國,這是“歷史三峽”(唐德剛語)艱難行進,時而前行時而迂回時而倒退的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整個民族面臨浴火涅槃的時期。他的歷史散文力求“逼近有血有肉、驚心動魄的歷史真實”,人們被帶進歷史的現場,通過挖掘被遺忘、被遮蔽的細節,還歷史以本來面目。
耿立尊崇司馬遷的《史記》筆法,他在《散文的命線》中說:“我一直覺得司馬遷的文字,是散文中的模范,在這里有歷史巨輪下的泣血,有死亡來臨時的尊嚴,這形形色色地方人如紅樓人物,萬艷同悲,千紅一哭。讀《史記》你知道了劉鶚說得對:《史記》是一部哭泣的書,為人的命運,為自己的命運。司馬遷的文字是歷史上最絢麗、最悲抑、最體現人的價值被毀滅的超拔高格的散文,我一直以為,好的散文必須有史家的情懷,高境界的散文必定是與歷史共生的文字,因為歷史本身就是散文。”
耿立的歷史散文是一種介入現場的敘事,在于還原和喚醒已經被風塵淹沒或者有意無意被遮蔽的歷史,并對其抱著同情的理解,對那些遺忘在歷史深處的人事進行細節的呈現。在當下消費主義強勢一統的氛圍里,個人的感官刺激被放大,無深度且平面化,歷史的苦難、民族的轉型與再生、民族的大義等被遺忘。耿立的散文逆勢而上,呼喚一種久違的“國家危亡之際挺身而斗,視國恥為不可容忍,把對民族和家國的挑釁侮辱看作自己私人的不堪與恥辱,然后以一腔沸血澆灌相抵的大豪邁”(《趙登禹將軍的菊與刀》)。無論是趙登禹、張自忠,還是楊靖宇、趙尚志,這是一種歷史存在的“品性和血性”,也是耿立散文的風骨所在。它是作者理性思索后的感性還原,不是形而上的說教;它是注入了理性的感性,是一種沛然作文的浩然之氣。但是,現實給予人的是墮落和瑣碎,是謀生大于謀道,是把理想和道義懸擱空置。作者無奈地說:“現在這種品性和血性越來越稀薄了。” (《趙登禹將軍的菊與刀》)在趙登禹的故居,作者看到的是:“連廢墟也談不上的一片空地,無言地在四周屋脊圍攏下,顯得空曠。” (《趙登禹將軍的菊與刀》)
《趙登禹將軍的菊與刀》是耿立散文的力作,是最能體現散文風骨的篇什。不知從何時開始,中國人的審美發生了畸變,以陰柔婉約為上,“執銅板唱大江東去”成為一種珍罕,大家在尺幅山水里興波。散文本應該是一個民族精神的載體、思想的容器,她的內存是良知、獨立和勇氣。我們可以隨意翻閱西方的一些散文隨筆類的東西,像左拉的《我控訴》、盧梭的《懺悔錄》在我們當代是找不到的,類似的還有薩特的《被占領下的巴黎》、加繆的《西西弗斯神話》、茨威格的《一個歐洲人的回憶》和《異端的權利》、梭羅的《瓦爾登湖》、索爾仁尼琴的《牛犢頂橡樹》,但中國古代的《老子》《莊子》《史記》等卻是我們民族精神的儲存器和命名者。
散文不應墮落為語言的把玩者,它不是賦閑文體,不是文學的邊角料,不應變成一種茶余飯后的嘮嗑和玩味把玩。現在的散文嬌氣、柔弱、松弛、矯情……似乎作家寫散文的氣力和領地只是開墾小說和詩歌后殘剩的那一點點,散文成了文學的剩飯、閑飯、餿飯。
如果人太懶惰,那么懶惰就會造成人精神的萎縮、文體的猥瑣。一個人無神是行尸走肉,一篇文章無精神含量也是睡眼惺忪、虛汗淋漓的倦態。散文只有精神上豐沛,才能改變過去那種小擺設、體量單薄的狀況。散文的物理空間十分廣大,天上地下,但散文更應該關注的是精神空間。在描述深刻的心靈事件、關注當代中國人的現實生態、揭示普遍信仰危機、承擔良知和批判功能方面,散文往往是缺席的。這并非藝術本身的天然安排,而是一種人為的棄權和出讓,一種無能造成的無為。
耿立散文大多是悲慨,是對歷史悲劇的關注,這是他的人道主義追求的體現。耿立認為抗戰“在過去很長時間,是被有意無意遮蔽的,這段歷史曾一度被人們遺忘,甚至扭曲。我常想,這些人與事消失了么?是否早已遁形于虛無?我知道,有的人,為了自己的茍活,為了眼前的殘羹冷炙,總是繞著走躲著走,盡量閃避,歷史成了一段古為今用的服從指令的弄虛作假,歷史成了假面舞會的俱樂部。歷史
的臉皮已經偽飾得很厚,我們很難看到歷史臉蛋的本色”。
他認為“對某些人與事的沉默,恰恰是沉默者的恥辱,為了歷史的尊嚴和寫作的尊嚴,總有人要寫。在某些苦難面前閉眼是可恥的,那是對精神最大的戕害,也是對人性最大的戕害”。
所以我們讀耿立的文字,常常會被他憤激的語言所驚嚇,這是一種對很多所謂的散文行文的不滿和反抗,更是對現實的批判。
耿立的散文不拘于套路,在文本上多有自己的探索,如耿立所說:“在散文文體上多些破體,在語言和結構表達上,為心靈和眼睛找到最佳的形式。”
(耿立:《散文家要有自己的聲音》)
《趙登禹將軍的菊與刀》中的很多細節,讓我們似乎看到小說和電影畫面的影子,其敘述節奏也有小說的起伏跌宕。趙登禹和部下在喜峰口打仗前遇到“一個女人的難題”,那種濃重的場面,如電影特寫,也如小說的橫截面:
那母女倆也愣了。也就在那剎那,雪地里齊刷刷跪倒一片人,如出殯時的孝子齊刷刷地跪著。蒼茫的天地間,只有趙登禹和那母女挺立若石。花白的母親拉了一下閨女,腿哆嗦著準備跪地為警衛隨從求情,誰知那女孩在人們齊刷刷跪下的時候,把棉襖揭開了,盤著的扣子一個一個在手下展開,一層層的衣服開始解開。在雪地里,在跪著的人們驚愕的眼睛里,一對還未發育成熟的乳房羞怯地綻露出來,雪地白得發黑,敢死隊員眼前一片眩暈。
趙登禹的敢死隊,大都是跟隨他從農村出來的十七八歲的孩子,包括他的警衛員。馬上要上戰場了,生死未卜,警衛員卻在出發前偷看了姑娘家的胸部,被姑娘的母親告發到臨出發的趙登禹面前。
這個故事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他寫了在生死到來之前對人性的考驗。耿立把本該娶妻生子的農家子弟推到了非正常的軌道:國家存亡之秋。在這個關口,作者拷問人性的幽暗。這是一種逼真的還原,那細節、那緊張的氛圍和寒冷的冰天雪地,那命懸一線的年輕的警衛員。
《趙登禹將軍的菊與刀》的結尾分為三個,這在散文創作中有著鮮明的藝術探索。第一個結尾是趙登禹將軍殉國后,陶然亭內龍泉寺的僧人們將趙登禹將軍盛殮于一副柏木棺材內,被僧人秘密守護八年;第二個結尾是趙登禹將軍與日本武士比試刀法,趙登禹刀隨手走,刀光閃動間,刀柄的紅布也旋舞不停,將軍整個人就像是變成了—片燦爛輝煌的朝霞;第三個結尾是戰前一個戰士的妻子懷孕待產托孤。最后作者說:
第一個結尾,自然而深情,佛教沒有國界,但和尚有國籍,這些能托死生的大德高僧,受曹州后生一拜;
第二個結尾,我是聽一個29軍老戰士敘述的。關于那場鴻門宴,我看過資料,不敢確定趙登禹將軍是否在場,但那29軍的老戰士說,當時他負責端菜,看見趙登禹舞刀;
第三個結尾,是一個特寫,刀光劍影,血火之中的托孤,這樣的一個軍人的歸結性造型,無疑是大境界。一個戰士,他的骨血能延續,也就無憾無怨了。要問我喜歡哪個結尾,我真誠地希望,對趙登禹將軍的書寫記載,沒有結尾。
耿立是山東菏澤人,與趙登禹將軍同鄉,他濃墨重彩地為人們寫出了被歷史淹沒了的將軍的形象,筆調如將軍一樣,威猛悲慨。但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在整個濃烈情感氛圍里的那些場景、細節和故事。趙登禹將軍是站立在歷史深處的,而不是被烽煙遮蔽的模糊的形象。
耿立的散文不是休閑的寫作。我們知道散文現在面臨的不再是它能承載什么——允許什么進入的問題,而關鍵看作者能夠賦予散文什么。散文應從那種松垮、慵散、懈怠的過于休閑的狀態中解脫出來,應該更多承擔人文精神與良知功能,應該有更多對社會和當代的思考。
作 者:王麗娟,山東菏澤學院文傳系寫作教研室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