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李潔非
“洪秀全”的得名及夢境解析
北京李潔非
此四十余天最重要之情節,就是洪火秀的“幻游仙境”。此夢不但徹底扭轉了事主自己的人生軌跡,也決定了未來中國數千萬人的命運。夢境內容,《太平天國起義記》與洪仁玕《親筆文書》均有涉及,但不如另一份文件詳盡。其曰《太平天日》,它經洪秀全親自審定后刊出,具體時間未詳,據文內出現“干王洪仁玕”字樣,推知當刻行于洪仁玕抵達天京、被封干王亦即1859年以后。
入夢之前,洪氏以為將死,而作別家人如前述。時在三月初一日子時,亦即半夜零時至二時之間。
言罷,他看見無數天使自天降下,說來接他升天,其中卻有身著黃袍之孩童,長相像雄雞。他是被轎子抬著前往天堂,坐在轎中,心里還有些過意不去。到了天堂大門口,他看見有無數“嬌娥美女”在那里相迎,不禁為之屏息、目不斜視;繼而見無數“穿龍袍角帽者”涌來,傳旨命其“剖腹”“出舊換新”,似乎是另換一副肚腸之意。又展示許多文字,環繞排開讓他讀,他一一讀過。這時,有“天母”出而迎曰:“我子!爾下凡身穢,待為母潔爾于河,然后可去見爾爺爺。”
浴畢,“天母”便導他去見“天父上主皇上帝”,亦即剛才所稱的“爺爺”。后者高坐在上,十分威嚴。一見面,這位上帝便亟斥凡間人類之非,“誰非朕所生所養?誰非食朕食?誰非衣朕衣?誰非享朕福?天地萬物皆朕造成,一切衣食皆朕賜降,如何凡間人享朕福,多瞞本心,竟無半點心敬畏朕?甚為妖魔迷惑,耗費朕所賜之物,以之敬妖魔”,并指點凡間妖魔種種害人情狀給他看。
接著,上帝為他推勘妖魔“作怪之由”,說:“總要追究孔丘教人之書多錯。”意思是,上帝認為歸結起來錯盡出于孔子。上帝告訴他,宇宙間有三種書:一種,乃上帝自己先前“下凡顯跡設誡所遺傳之書”,就是《圣經》的《舊約》;一種是基督“下凡顯神跡捐命贖罪及行為所遺傳之書”,就是《圣經》的《新約》——此二書,都是真書,“無有差錯”;還有第三種書,“孔丘所遺傳之書”,“即是爾在凡間所讀之書,此書甚多差謬,連爾讀之,亦被其書教壞了”。
上帝一面說,一面轉而責咎孔子道:“爾因何這樣教人糊涂了事,致凡人不識朕,爾聲名反
大過于朕乎?”據說孔子聞言,“始則強辯,終則默想無辭”。上帝責畢,基督也跟著罵他“爾造出這樣書教人,連朕胞弟讀爾書亦被爾書教壞了!”基督說完,眾天使紛紛附和,群斥孔子。夢主見狀,也立刻起而掊擊之:“爾作出這樣書教人,爾這樣會作書乎?”孔子見大家群起批判之,便私逃下天,“欲與妖魔頭偕走”。上帝即命夢主與天使前去追趕,“將孔丘捆綁解見天父上主皇上帝”:
天父上主皇上帝怒甚,命天使鞭撻他。孔丘跪在天兄基督面前再三討饒,鞭撻甚多,孔丘哀求不已,天父上主皇上帝仍念他功可補過,準他在天享福,永不準他下凡。
懲處完孔子,上帝便命夢主“戰逐妖魔”。賜他金璽一、“云中雪”①一,“三十三天遂層戰下”,“妖魔雖詭計百出,總一一被主(文內稱耶和華“天父上主”,稱洪秀全“主”)破盡:
主與妖魔戰時,天父上主皇上帝在其后,天兄基督亦在其后執金璽照妖,妖不能害主,且妖不敢見金璽,見金璽即走。其妖頭甚作怪多變,有時打倒地,倏變為大蛇矣;又將大蛇打倒,倏又變為別樣矣,能變得十七八變,雖狗虱之小亦能變焉。
“天母及眾小妹”亦出力相助,參加戰斗。
大獲全勝,回歸高天。上帝十分歡喜,特賜封褒:
乃封主為“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天父上主皇上帝命主曰:“爾名為‘全’矣,爾從前凡間名頭一字犯朕本名,當除去。爾下去凡間,時或稱洪秀,時或稱洪全,時或稱洪秀全。”
“一字犯朕本名”,指“洪火秀”中的“火”字。梁發著《勸世良言》的頭一句“夫神爺火華所造田野各獸……”,將耶和華稱“爺火華”,此譯名承自乃師馬禮遜所譯《舊約》。按中國傳統,凡君上等至尊者名諱,避書其本字,易以同音他字;故而太平天國規定爺、火、華三字為上帝耶和華專屬,一律避諱,“爺”多以“爹”代之,“火”則另造為“煷”字,“華”字另造為“”字。此外,洪秀全對“神爺火華”四字還另有誤會,其讀法當如“神爺/火華”,而非“神/爺火華”。簡又文先生說:“抑有進者,梁書引用馬氏譯本‘神爺火華’之名,洪氏稱上帝曰‘爺’,當本乎此……在自讀自解的洪氏看來,卻誤以為‘神爺’是尊上帝的崇號,與‘天父’同一意義,而‘火華’則其專名也。”②總之,夢中洪氏對于自己本名“火秀”有沖犯上帝名諱之處,縈繞不下,遂將其改易。當時他對具體如何改動,尚有些沉吟,“時或稱洪秀,時或稱洪全,時或稱洪秀全”。
如我們所知道的,最后,他的新名字固定下來:洪秀全。就此,活到二十五歲時,洪火秀消失了,一個新人洪秀全取而代之。他對這新名字極重視,圍繞它做了許多文章,后面我們還會講到。這絕不只是換個名字而已,而含各種深意,乃至決定中國禍福。
夢境還在延續,因為夢主的幻游長達四十余天。戰罷妖魔,夢主在天堂住下,樂不思蜀。上帝教他唱詩,天兄基督教他讀字——這就是為什么家人與村鄰每每聽見他長歌不已或喃喃自語。基督的脾氣令他感覺不甚好,時時對他“發怒”;而天堂中的女性則無不貼心,他對她們留下了最美好的記憶。每當基督對他發怒,基督的妻子,他所稱的“天嫂”總是“勸止其天兄”,令他覺得“天嫂甚思量他,可稱長嫂當母”。天母也“甚慈愛他,洵稱嬌貴之極焉”。他在天堂的配偶,喚作“正月宮”,她“事主甚恭謹”。他還有“高天眾小妹”陪伴,彼此“琴簫鼓樂,快活無窮”。
日子這樣快活,使他不愿回歸人間,然上帝不允。上帝說:“爾若不下凡,凡間人何能得醒得升天堂乎?”每催促,他不得已順從,但是“既下幾重天,仍然退回”,半道中又折返天堂。上帝真的不高興了,“烈怒”,大發雷霆。夢主只好惜別“正月宮”,由上帝、基督及眾天使護送,返回人間。路上,上帝將人間諸般妖風指點給他看,有“剃頭”即滿人以其風俗在中國強制推行的薙發、“飲酒”“食煙”包括吸食鴉片與煙草,二者后來均為太平天國所禁止和“淫邪”。分手之際,夢主再度面露“難色”,上帝說:“爾勿懼,爾放膽為之,凡有煩難,有朕作主;左來左頂,右來右頂,隨便來,隨便頂,爾何懼焉!”③
以上是洪秀全夢中所歷詳情。為研討此一現象的性質,1953年,太平天國史研究名家簡又文特問教于香港精神病院院長葉寶明,請他“以專門學識協助
我解答”。葉醫生“畢業于英國劍橋大學及倫敦大學醫科,而且是專門研究精神病與心理學的,對于精神病之診斷與治療,學識甚富”。他受到邀請后,對這一問題發生了濃厚興趣,利用簡氏所提供的一切有關史料,并自行搜尋其他資料,苦心研究,最終就洪秀全病癥寫出長篇論文,發表在英文《遠東季刊》1954年5月號上。④原文我們無緣拜覽,不過,簡又文于《太平天國典制通考》中頗有摘譯,茲引關于洪氏病狀基本結論之一段于后:
這種“譫語寓言”(delirium fable)或“夢醒狀態”(twilight-state)是屬于典型的出神(魂游天外)的一種。其內容是由中國的與基督教的觀念綜合構成,而其意義則是完全滿足其所不能實現的欲望而征服了一切個人的挫敗、失意。他創造了自己的整個世界,即如在白晝做夢一般,但他自己亦躬親實行參預此夢中經驗于一個真實的世界中。⑤
葉醫生確認洪秀全乃一精神病患者:“從科學的精神病學診斷,這是一種精神病無疑。”⑥此系資深專業人士從醫學角度所給出的結論,非同于一般文史作者的臆測妄斷。
由此診斷,我們進而細參其夢境,找尋焦慮致病的根由,從中發現兩個實質性內容。
其一,一再落第失望過甚,刺激劇烈,以致內心痛苦、精神崩裂。整個夢境中,為夢主所厭惡或讓他感受著壓迫力量的具體形象,只有兩個:一是“東海龍妖”,他在夢中稱之“妖魔頭”“閻羅妖”,但這個形象雖被明確指認,卻一閃而過,沒有更多的描述;二是孔子,這是夢境中唯一有言、有行、有態、有場景,并以完整段落加以呈現的反面形象。夢主對他的描畫是妖魔頭的幫兇、同伙,“欲與妖魔頭偕走”,并把“妖魔作怪之由”歸諸孔子“教人之書”,尤其借上帝、基督之口,指責孔子是將夢主“教壞了”的罪魁禍首,復假夢境去做想做而實際做不到的事——捆綁、鞭打孔子,讓其下跪、“哀求不已”,以抒發積郁已久的忿恨,暢其心懷。另一方面,夢主在對孔子恨之入骨的同時,仍對其有所敬憚,他前面把孔子形容得一無是處、猥瑣不堪,分明一身罪過而無寸功可表,末了卻說上帝“念他功可補過,準他在天享福”,十分突兀;這所謂的“功”,應當是夢主心中所積留的自古以來世間對孔子的崇高尊隆,他難以與這種尊隆相抗衡,因而有所屈從,為孔子安排了一個仍可在天堂居住的發落。
其二,對女性之依戀。夢境主要情節除詈孔、逐妖之外,剩下的便是夢主對天堂生活的戀戀不舍,而這不舍的實質,如他所述盡在女兒之國、溫柔之鄉。內中出現了兩個散發母性光輝的形象,天母和天嫂,她們對其極盡呵護、寵溺,天母待之“洵稱嬌貴之極焉”,天嫂則“甚思量他”,遇斥責逼迫,為之擋身在前、勸止回護,故“可稱長嫂當母焉”。可見夢主情感天地中母愛的缺失,以及他對于母愛的強烈饑渴。洪秀全生母王氏早逝,眼下洪鏡揚之妻李氏乃是繼室,其幼年以來的家庭情狀我們不握有具體材料,從夢中看,此必于其心靈刻下深重傷痕。但夢主對女性之依戀,不獨限于有關母愛的縈想;與此同時,亦伴隨其他想象,即所夢見的入天國之初“天門兩旁,無數嬌娥美女迎接”,和后來“眾小妹”環繞,“陪主讀詩書,琴簫鼓樂,快活無窮,主此時不愿下凡矣”等。
以上兩點實質內容,揭示了夢主隱秘內心深處的所不欲和所欲、逃避與向往。前者是壓抑、焦慮所在,后者則為缺失、渴念之物。他是被這兩樣東西夾擊,在走投無路和苦不能得雙重壓迫下錯亂的。從夢中看,夢境雖使他逃離了現實,但并未解決他的焦慮——上帝給他壓上了擔子:“爾仍要下凡也。爾若不下凡,凡間人何能得醒得上天堂乎?”此語表明,即使夢境中,他仍意識到無法擺脫現實的糾纏。那是一種比屢試不第更加深刻的男性角色困境,他是抗拒的,至少想逃脫,但社會久已將此意識深深植入其心靈,以至于到了上帝那兒他仍被逼去承擔相應使命,夢中兩個正面男性形象上帝與基督都對他施加這種逼迫。在這兒,他表現出的人格在本質上是消極的、厭世的,他極力想要卸去男性角色與責任,卻發現即便在天堂亦不能得。可以說,他是帶著恐懼、抵觸、嫌厭的情緒從夢境回到現實,雖然貌似回來時肩負上帝所賦使命,但從內心,他一點兒也不以此為崇高和光榮,以昂揚熱忱,抱持獻身精神;相反充滿負面情緒,含著敵視心態面對人間。此一基本心理狀況,為未來發生的事情
敷設了底色;正像我們將要看到的,他不是建設者,不是積極、努力、堅韌、刻苦改進現實,為之除惡臻善的理性的社會革新家,卻是一味毀壞的厭世者。
精神病癥無法自愈。終其一世,他都沒能將它克服,雖然再也不曾以道光十七年的形態顯現,實則是借助現實得到轉移而已。這在后來有許許多多的表現,諸如他日常一些極端而怪異的行為,他對后宮的沉溺以及高度敏感乃至歇斯底里,他建都天京后明顯的自閉傾向,他對治國擔當的回避和嚴重耽于空想,包括最后時刻面對危機、滿城軍民斷糧,他竟不負責任地讓大家以所謂天降“甜露”野草充饑而拒不思索切實有效的辦法……
最后,與此夢相關的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夢中幻象,究系洪秀全自得,還是有其來源?照《太平天日》里的說法,此夢純乃夢主天成,別無憑借。它在敘述夢境之后,專門有這么一段:
年三十一歲,在癸榮即癸卯,1843,《欽定敬避字樣》:“卯改用榮字。”六月……時主適看《勸世良言》一書……將此書所說反復細勘,因想起天酉年即丁酉年,1837,《欽定敬避字樣》:“天酉,單是真圣主上天之年,稱之以志天恩也,余仍用丁酉字樣。”升天及下天所見所為之情,一一與此書所說互相印證若合符節。⑦
說洪秀全夢后六年,直到三十一歲,始讀《勸世良言》,矢口否認之前讀過,而前引洪仁玕《親筆文書》亦稱,得書后“無暇觀覽”。這肯定不是事實。他1836年得書,一年后發病;得書于前,發病在后,此一時間因果邏輯明甚,而無可否認。有位外國學者福士德,曾就此做過專門研究,“查出書中指《勸世良言》所載許多《圣經》句語,是與洪氏病中夢境所歷、所行、所聞、所見互相符合者”⑧。尤為直接的證據,是洪秀全夢中稱耶和華為“爺”并夢其形象“滿口金須,拖在腹尚即上,避‘上帝’之名而易”,明顯是讀“神爺火華”四字誤會所致;而“一字犯朕本名”,更清楚地顯示此上帝之名必據《勸世良言》。據此,我們不唯斷言洪氏得書后即讀《勸世良言》,且斷言必不止于“稍為涉獵”,而是再三讀過,并有種種思緒、印象氤氳在懷,而于病發時盡皆入夢,生出那些幻象。那么,他又出于何故堅稱夢后六年始讀此書?最容易想到的原因,是出于自我神化之目的,這在中國自古所謂“成大事者”中間,蓋不鮮見,事實上洪秀全后亦的確從中獲利。然而,以洪氏精神病患者的人格現實,卻并不宜于認為他心思縝密地出于權謀來制造一段神話。實際上,他是在夢的前后經歷了嚴重“記憶中斷”亦即失憶,根本忘記了那場夢,甚至根本忘記曾經讀過《勸世良言》。《太平天日》所述證實,洪氏病后六年保持“常人”狀態,于夢中之事均已失憶,直到1843年偶然重讀《勸世良言》,才重新喚起對丁酉夢境的回憶。
總之,洪氏夢境所得與所見,都有直接的現實來源,實無靈異可言。只不過他因嚴重失憶,徹底忘掉了自己先前讀過《勸世良言》,將次序顛倒,以為得夢于先、讀書于后。他的夢境,除去宗教內容上帝、基督、天堂、潔身于河等源于《勸世良言》,其他枝節則是其個人生活際遇、情狀以及歷來雜讀之混合。例如,“天父上主皇上帝,頭戴高邊帽,身穿黑龍袍,滿口金須”之形貌,正如簡又文所指出的,乃是取之于廣州街頭所遇外國傳教士⑨;捆打孔子情節,當由科考苦悶遷化而來;所謂的“正月宮”有姙,乃是當時妻子賴氏正好有孕在身的折射;至于與妖魔纏斗,后者忽變大蛇忽變別樣、“能變得十七八樣,雖狗虱之小亦能變”的想象,就顯然是《西游記》天兵天將捉拿妖猴情節的移植了。
①即刀,本為天地會暗語,洪秀全與太平軍沿用之。具體解釋參考史式:《太平天國詞語匯釋》,《史式文集》第一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136頁。
②④⑤⑥⑧⑨簡又文:《太平天國典制通考》,香港簡氏猛進書屋1958年版,1697頁,1625頁,1627—1628頁,1646頁,1639頁,1637頁。
③⑦《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囯(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632—640頁,第641—642頁。
作 者: 李潔非,文史學者,歷年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理論批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明清史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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