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刮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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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荷蘭被查行李的憂傷
◎刮刮油
前幾日好友歸國,聚餐時閑聊,說起他這次回來在海關被好一陣查,雖并未查到需要上稅的東西,也感嘆自己點兒背。談到在海關挨查,我自認為才是運氣差。在出入境他國時,有超過一半被查的經歷。其中有一回現在想起來還有股濃濃的憂傷。
2007年,我第二次入境荷蘭,按照工作計劃估計至少一年不能回國。因為此前有3個月的生活經驗,就帶了些當年那邊不太好買的國內生活必需品。在阿姆斯特丹的機場入關時,我前面有個留學生被毫不留情翻了包,包中甚多刻錄光盤引起了海關人員的注意,他遂被帶到一個封閉的辦公室去,不知結局。
我思忖了一下,自己包里倒沒有這些東西,海關本來又不會挨個查,輪也不會再輪到我,于是坦然推車就往里走。不過,工作人員可能以為我和那位學生是一起的,把我也攔了下來。一男一女兩位同志把我夾在中間,示意我開箱。我心里挺不情愿,但心知不能較勁,于是乖乖把箱子打開。兩人開始翻,我其實是擔心的,因為箱子被我那處女座的老婆碼放得異常科學嚴謹,一旦翻亂,就難再蓋上。
二位顯然翻得非常仔細,我因無愧,冷眼旁觀。他們應該是看出來我和剛才的學生不是一路,但鑒于海關人員的威嚴,又不能隨便就放行,于是還是慢慢翻。把上面的衣物翻開后,下面逐漸露出了他們所不能了解的世界,眼睛一亮,興趣來了。
5包沉甸甸的干黃醬被翻了出來。二人手里顛著干黃醬問我:“這是什么?”論語言能力,我實在談不上面面俱到,一般交流還好,商務談判也能應付,再深就要帶我們雇傭的荷蘭律師了,這包里很多國產生活用品,要想都準確形容出來,臣妾做不到啊!干黃醬,正是為了人在他鄉,思鄉時能吃上老北京小碗兒干炸意大利面,不辭辛苦地背了過來。就這么一會思考的工夫,兩人可能覺得我想的有點時間長了,不對勁,又問了一遍:“這是什么?”臉上已經有了抓住獵物的興奮。
我的腦子在那一瞬間飛速旋轉,拼命搜尋著掌握的詞匯中,有沒有能把干黃醬這形如鴉片的板磚式的物品形容清楚的詞語。“哦,這是一種中國調料。”怎么也得先甩出一句穩定他們情緒。“調料?”他倆翻過來看了看,“什么做的調料?”“基本上是黃豆。”我回答。“哦。怎么能做成這樣?”顯然二位對黃豆能變成這種性狀的調料不太相信。
“要是讓你們看見炒肝鹵煮不得嚇死你們?”我暗想,但還是面帶微笑回答:“加水,煮,然后這樣,”我不會說“磨”,就雙手做了碾壓和磨的動作,“再發酵,更具體我也不知道怎么弄了,人家是工廠做的。”
“這東西怎么吃?”倆人繼續問。我很想給他們科普,以傳道授業解惑之心告訴他們“這玩意啊,要用小火兒,下蔥姜,料酒生抽老抽,煸香切成小手指頭肚兒大小的五花肉丁,撈出肉丁借著油下干黃醬,炒出醬香,下回肉丁,熬啊熬成水乳交融狀,同時下一子兒手搟面,配上水蘿卜絲、黃瓜絲、熟黃豆等菜碼,黏糊糊一拌,就著大蒜,十分解饞。”可是這里面的材料和動作我至少有一半不能準確表達,只得“心有余而嘴不足”地說:“加熱,拌面。”說完后,我深感為家鄉炸醬面丟臉了。
“哦,這樣啊。”兩人似乎是決定相信我,終于把干黃醬放下,我正松一口氣,又見他們舉起了5包甜面醬。沒別的辦法,還是那套路,盡量簡單告訴他們,“調料,面做的,發酵,再具體就不知道了,工廠做的。這東西可以用各種生菜蘸食,也可加在剛才那黃豆醬里一起加熱拌面,味道更佳。還有一種超級好吃的食物叫北京烤鴨,就要用到這醬。”兩人似乎聽說過烤鴨,沒問太深。
然后5包郫縣豆瓣醬被翻出來了。“這也是調料吧?”兩人無師自通,學會搶答了。我很欣慰,我為舌尖上的中國做出了一些微薄的貢獻,值當了。“是的,大豆和辣椒做的,發酵,辣的,炒菜,好吃極了!”我用單個詞語往外蹦著形容。“你很喜歡醬和黃豆。”那位女關員帶著戲謔的口吻抬眼說。“是的,”我點頭,“中餐里很多都用得到。”其實我心里話是,如果可能,我想把所有調料都搬過來啊,你懂嗎?醬是最好帶的而已。
后面,我繼續胡扯地向他們解釋了木耳、瑤柱等干貨,他們對瑤柱這種放幾粒到湯粥里就可以提鮮的東西嘖嘖稱奇。問我是什么,我苦著臉說,貝殼里的肉。“你是廚師?”女關員問。
“不,我喜歡做飯而已。”我在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十分想撕自己的嘴,我恨自己是個吃貨,想到出門前開心地往箱里放了那么多調料,搞得現在在海關大廳,敞著箱子手舞足蹈地給你們講解干黃醬。
前后詢問了半個多小時,我估摸也算查得七七八八了,心下稍安。他們也客氣地說了句“耽誤你時間了”,并想幫我往里裝,我示意算了,心想我自己慢慢來吧,這箱子讓我媳婦裝的跟華容道一樣,哪那么容易裝好。
我正待設計怎么擺放我的箱子,突然,那男關員飛快地從我箱子最邊上掏出一個長條盒子。我一看,牛黃解毒丸。我隱約覺得這又是個雷。“這是什么?”他問道。“一種中藥。”我回答。想著那一顆顆蠟封的白球兒,暗自感嘆這恐怕對那哥們又是一次認知上的顛覆,腦子又開始高速運轉思考怎么解釋明白這玩意。“這是什么做的?”他打開盒子看了一眼,果然就問起來。我瞅著盒子上印的“牛黃、雄黃、石膏、冰片、黃岑、橘梗”這幾個詞,想了想,“我不會說。”事到如今我只能老實交待,連比劃都不可能,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表情。“那這是干嗎用的?”他繼續追問。
我看著包裝上寫著主治“火熱內盛、口舌生瘡、目赤腫痛”,不知道荷蘭人民有沒有“上火”的困擾,他們會不會理解便秘的痛苦?當然,我根本不會說腫痛生瘡,只得咬著牙胡說八道:“剛才那些調料做的菜,天天吃,有可能拉不出屎來,吃這個就能拉屎。”我被迫壞了中餐的名聲,搞不好他今后都以為吃很多中餐會大便受阻,實在罪過,我默默神傷。
“那你可能要再等一會,我們有專門對藥物進行識別的部門。”說完,他就小心翼翼地舉著牛黃解毒丸進了一間辦公室。大約15分鐘,他出來了,對女同志說:“確實是中藥常用藥,但好像不止是為了拉屎。”說完看著我笑了一下。我當時整個人正跪在箱子上試圖把它壓扁以便能拉上拉鏈,表情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