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乾坤
察言辨色讀心術
雖然在一線的辦案人員看來,審訊的樣子并不像影視作品中那樣充滿戲劇性,但在普通民眾的眼中,一提及審訊二字,腦中便免不了浮現這樣的場景。
陰暗幽閉的審訊室內,冰冷的金屬桌椅反射著絲絲冷光,那冷光來自一束直直照向嫌疑人的燈光,而偵查員那種深沉的目光,比這束光更透出刺骨的寒冷,一如刀鋒,把暗藏在眼神和鼻息中的絲絲線索從對方極力構建的謊言中冷酷的裁切下來。
雖然這樣的場景是影視劇導演們給大眾心中留下的夸張烙印,但即便是剛剛入行毫無經驗的辦案人員,也明白“察言觀色”這四個字在審訊中的重要性。而察言觀色的本事,也是每位偵查員必備的職業素養之一。
不久之前有一部名叫《別對我撒謊》(Lie to me)的美劇借著互聯網著實得火了一把,主人公萊特曼博士(Dr. Lightman)身負絕活,能在言談間通過對方最細微的動作和表情探知其真實的意圖。此片初上映時,世人皆以為奇,網絡上也開始流傳起諸如“掌握以下XX條就能看透人心”、“跟著FBI學識人術”、“你的以下XX個小動作會把你暴露無遺”這樣的段子,一時間大街小巷里的七姑八姨都成了察言觀色識人辨言的高手。
要說起萊特曼博士的本事,其實并不是什么讀心術之類的黑魔法,而是一門方興未艾的心理科學——應激微反應。而萊特曼博士這一角色的原型,也正是大名鼎鼎的保羅·艾克曼教授(Prof. Paul Ekman),情緒表情辨識領域的權威。
艾克曼教授通過對表情與情緒特質之間關系的深入研究,指出“每種情緒都會使我們的身體產生獨特的反應,每種情緒都有獨特的信號,我們的面部表情和聲音就是最好的反映。”這是微反應在情緒特質探測領域應用的基本前提。艾克曼教授構建了不同面部肌肉動作和不同情緒的映射關系,并加以體系化,形成了面部行為代碼系統(Facial Action Coding System, FACS)。而這套系統直到今天,仍被司法機關、心理學家乃至動畫制作者廣泛采用。在艾克曼教授四十余年的研究生涯中,他曾多次擔任聯邦調查局、中央情報局、警察以及反恐小組等機關或組織的顧問,其著作《說謊——如何識破政界、軍界、商界及婚姻中的騙局》一書,正是《別對我撒謊》這部劇集的靈感來源。
應激微反應——上古絕學的現代科學根據
在司法偵查中利用人的應激反應來判斷口供的真偽,在人類文明中已有至少兩千年的歷史,大約成書于戰國時期的《周禮》中便有“五聲聽”之說:
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
辭聽。鄭玄注曰:“觀其出言,不直則煩”,賈公彥疏曰:“直則言要理深,虛則辭煩意寡”,若嫌犯的口供內容枝蔓繁雜,詞不達意,故意回避關鍵問題,則這名嫌犯很有說謊的可能。
色聽。色,即表情,賈疏曰:“理直則色有厲,理曲則顏色愧赧。”赧,面紅耳赤曰赧。理屈說謊的人在遭受審問時多有面紅耳赤的反應。
氣聽。鄭注曰:“聽其氣息,不直則喘”,這是從嫌犯交代口供時的氣息來判斷嫌犯所言真偽的標準,若嫌犯所言不實,則氣息頓喘不順。
耳聽。賈疏曰:“《尚書》云‘作德心逸日休,作偽心勞日拙’,聆其事直,聽物明審,其理不直,聽物致疑。”古人認為作偽者終日勞心勞神,終會傷其心智,因此在回應審問時會有所遲疑。
目聽。鄭注曰:“觀其牟子視,不直則眊然。”牟子即眸子,眊,《說文·目部》曰“目少精也”,少精即少有精神,撒謊的嫌犯眼神蒙昧不明。
有趣的是,這種古老的經驗,卻與現代科學的研究成果真有幾分暗合。現代測謊技術也正是建立在供述人在陳述時情緒狀態會影響生理表征的基礎上。
FBI資深特工喬·納瓦羅(Joe Navarro)曾談到他的一次真實的審訊,他向一名犯罪嫌疑人接連提出了以下幾個問題:“假如你參與這宗案件,你會使用槍嗎?”“假如你參與這宗案件,你會使用刀嗎?”“假如你參與這宗案件,你會使用冰錐嗎?”“假如你參與這宗案件,你會使用錘子嗎?”在他問到第三個問題時,他注意到嫌疑人的眼皮明顯耷拉下來,直到問到下一個問題時,他的眼皮才恢復正常。納瓦羅意識到這其中大有問題,通過進一步審問,事實證明罪犯用來作案的兇器正是冰錐。
猶他大學的心理學家也發現,人在撒謊時,瞳孔會不受控制的放大。而瞳孔放大導致眼睛的進光量驟然加大,其效果猶如從一間比較暗的房間突然來到陽光明媚的院子,因此人會不由自主的眨眼或轉動眼球。
以上兩例,不正是古人所謂“不直則眊然”的表現么?而《周禮》中所謂“色聽”和“氣聽”的反應,很有可能是和一種叫兒茶酚胺的物質有關。說謊,實際上是從腦中事先構建或即時構建的“事實”中調用相關信息的過程。由于說謊者往往事先并不知道訊問者會提出何種問題,因此在調用信息的同時會試圖完善與之相關的細節,這就需要大腦的高速運作。當大腦要進行這種運作時,人體便會釋放出這種兒茶酚胺。在這種物質的作用下,血管中的α受體開始興奮,血管收縮,心臟收縮力同時增強,心率加快,心搏出量增加,血壓的收縮壓增高,雖然其最終目的是將大量的血液泵入大腦以供其正常運作,但其副作用便是面部血管充血,面紅耳赤,并且導致呼吸急促。這很可能便是“理曲則顏色愧赧”和“不直則喘”的所指。
前文提到的大腦高速運作,在心理學上被稱為“處理期”。其實不同人處理期的反應各不相同,有人急躁亢奮,有人呆若木雞,前者在交代問題時很可能會出現“辭煩意寡”的情況,而后者在回答問題時則往往有所遲疑。這又是《周禮》中“辭聽”和“耳聽”的依據。除了上述所提到的反應外,現代心理學家還找到了其他標示大腦處在處理期的反應。其中一個典型的伴生反應是“腳踝互鎖”,腳踝互鎖是大腦邊緣系統對威脅的反應,人在面臨威脅時,往往會下意識地限制手臂或腿腳的動作,一個十分常見的例子是穿著裙裝的女生在陌生場合往往采用腳踝互鎖的坐姿。而另一個典型反應便是在迅速思考的過程中皮膚會不自覺的出現微汗,較為靈敏的儀器可以通過皮膚表面電阻的細微變動感知這種效應。而這種手段也被廣泛運用在現代的測謊技術當中,但這種反應十分細小,已經超出了人類的正常感官,恐怕就連真的萊特曼博士也很難察覺吧。
曲直不由顏色論
雖然人體的應激微反應是現實存在,其參數亦可被實際測量,但我們卻無法將其直接作為司法裁判的依據。在我國,最高人民檢察院于1999年便有此規定,其中的原因無外乎三種。
其一,人的個性特征之明顯,以至于實際上難以通過一套統一的情緒—反應的映射體系加以描述。我們每個人在思考問題時都有各自的反應,有人會眉頭緊鎖,有人會雙唇緊閉,有人會動耳朵,有人會搓手指,若說哪種反應是在編造謊言,實在難以一概而論。另外,某些反應在一個文化中被確定代表了一種情緒,而在另一個文化中卻代表了另一種情緒。例如喬·納瓦羅特工曾經提到他曾與一位肢體語言學家的交流,后者將皺鼻這一反應與反感和厭惡的情緒聯系在一起,但實際上對于加勒比族居民,尤其是來自古巴、波多黎各、多米尼加的人來說,皺鼻的意思往往是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助,與反感和厭惡毫無關系。當納瓦羅帶著這位肢體語言學家向一些波多黎各學生求證時,后者大為吃驚。
其二,人的微反應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被控制的。一旦了解了基于微反應的測謊原理,便可以實施某種人為控制以干擾測謊的結果。美國布法羅大學的社會心理學家馬克·弗蘭克(Mark Frank)對“欺騙情景中的面部控制行為”這一課題展開了研究。在一項實驗中,他讓60名大學生參加了一個犯罪場景,要求他們對扮演偵查員的人說謊,并被告知可以通過抑制面部表情的方式欺騙“偵查員”,實驗的結果顯示雖然人們對于臉部的不同位置控制力有所區別,但幾乎所有人都有控制自身微表情的能力。一些受過專業反偵察訓練的特工,即便是面對精密的測謊儀,只要在訊問的關鍵之處人為制造出某些反應,如在講真話時模擬說謊者抖動眼瞼,或在說謊時故意調整自己的心率與呼吸,便能足以騙過測謊儀。
其三,許多情緒—反應映射的可靠性仍在討論中。在神經語法程式學(Neuro Linguistic Program,NLP)的傳統認識里,人的眼球轉動方向與是否說謊有關,說真話時眼球可能會向左上方轉動,而說謊時,眼球則會向右上方轉動。而英國赫特福德大學心理學家理查德·懷斯曼教授(Prof. Richard Wiseman)和英國愛丁堡大學的瓦特教授(Prof.Caroline Watt)在2012年,通過對實驗對象說真話和說假話時眼球運動方向的視頻記錄的研究發現,眼球轉動方向與人是否在編造事實毫無關系。因此他們一直呼吁將這條標準從測謊技術范式中刪除。
然而,即使利用應激微反應來推動案件審理會存在種種不可靠之處,但今天的審訊過程中仍然不能完全無視其作用。一方面,某些應激微反應是難以為人所控制的。例如前文所提到的說謊時瞳孔的變化,又如弗蘭克的表情控制實驗中發現人往往對上半臉,也即眉部附近的肌肉難以控制,都說明某些應激微反應是可以作為偵測供述人心理狀態的指標。另一方面,即使是現有技術條件下,應激微反應還是被廣泛運用在案件線索的獲取,調整嫌疑次序和發現某些可能被偵查人員所遺漏的要點這些作用上。
隨著科技的進步,或許在不遠的將來,應激微反應科學的發展能夠讓一線辦案的偵查人員能夠看穿所有偽裝,直視犯罪分子的內心。
欄目主持人: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