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霄

元宵節是繼春節之后的第一個傳統佳節,在各地的節日風俗中,尤以賞花燈的場面最為熱烈。唐代時,長安城的燈市非常熱鬧。唐代詩人蘇味道的《正月十五夜》詩云:“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該詩描繪了上元節燈月交輝、游人如織、熱鬧非凡的場景。到了宋代,元宵夜觀燈更是盛況空前,蘇東坡詩云:“燈火家家有,笙歌處處樓。”
一夜魚龍舞
在元宵節夜晚千萬盞形態各異的花燈中,最為搶眼的算是魚龍燈。元宵節舞魚龍燈的習俗在我國歷史悠久。
東漢張衡《西京賦》中就有魚化龍、龍化魚的記載。兩千多年前,在西漢京都長安,魚燈、龍燈及魚龍文藝已盛極一時。
宋朝詞人辛棄疾在《青玉案·元夕》中曾贊美元宵節時民間藝人通宵達旦舞魚龍燈的盛況:“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風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詞人極力渲染元宵節觀燈時的熱鬧景觀,他先寫了燈火輝煌、歌舞歡騰的熱鬧場面:花千樹,星如雨,玉壺轉,魚龍舞。滿城張燈結彩,盛況空前。接著,詞人描寫了游人車馬徹夜游賞的歡樂景象。全詞構思新穎,語言工巧,曲折含蓄,余味不盡。悠揚的風簫聲四處回蕩,玉壺般的明月漸漸西斜,舞了一夜魚龍燈的藝人們仍不知疲倦,笑語喧嘩。“一夜魚龍舞”,充分說明了魚龍舞在花燈表演中所擔負的重要角色。
辛棄疾這首《青玉案·元夕》生動地再現了宋朝元宵節時表演魚龍舞的習俗,該習俗歷經千年而不衰。那么,究竟什么是魚龍舞呢?
其實,魚龍舞是魚燈和龍燈混合表演的舞蹈,它和分布在廣東深圳沙頭角的魚燈舞、廣東梅州大埔縣百侯鎮的鯉魚燈舞以及福建莆田黃石鎮的九鯉魚燈舞,有異曲同工之妙。以上三個不同地區、不同稱謂的舞蹈均為魚龍相伴的舞蹈,只是沒有叫“魚龍舞”。仔細觀察便可發現,魚龍舞的稱謂更為準確。筆者分析,這三地的魚燈舞、鯉魚燈舞、九鯉魚燈舞和宋代的魚龍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或者可以說,元宵節的魚龍舞皆來源于古代源遠流長的崇鯉觀念。
鯉魚崇拜
魚龍舞之所以能夠成為古代節日文化所展現的重要表演習俗,源于古人崇鯉觀念的形成。這一觀念可以追溯至六千年前西安半坡仰韶文化出土的彩陶上生動的魚紋。半坡先民對鯉魚的崇拜是古人崇鯉觀念的源頭。崇魚是從人們日常從事的捕魚生產發展而來的。人們把有關鯉魚無法解釋的自然現象加以神話,將鯉魚視為神魚加以膜拜,并發展到以魚為圖騰的原始巫術舞蹈。這種發軔于巫術的舞蹈對后世魚龍舞的形成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根據文獻記載,鯉魚是我國流傳最廣的吉祥物。對鯉魚的崇拜古代早已有之。《史記·周本記》上載有:“周王朝有鳥、魚之瑞。”相傳春秋時,孔子的夫人生下一男孩,恰巧有人送來幾尾鯉魚,孔子“嘉以為瑞”,于是,為兒子起名鯉,表字伯魚。可見,以鯉為祥瑞的習俗在春秋已經普及,這與《史記·周本記》關于周朝之興有鳥、魚之瑞的記載是吻合的。從商代晚期的出土文物可知,魚形玉器明顯增多,這一時期也是我國魚形玉器出現的高峰期。它反映了商代時人們的崇魚觀。在我國古代文獻、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中,均可以找到關于魚燈的記載。南朝梁元帝蕭繹曾作《對燈賦》稱贊道:“本知龍燈應無偶,復訝魚燈有舊名。”
為什么魚龍舞總是魚龍相伴,彼此不棄不離?魚和龍之間究竟有著什么樣的關系?
鯉魚躍龍門
元宵節表演的魚龍舞總是魚龍相隨,給人們留下了“魚龍混雜”的印象。宋代《埤雅·釋魚》上記載:“俗說魚躍龍門,過而為龍,唯鯉或然。”也就是說,只有鯉魚才具有這種本領。《本草綱目》稱:“鯉為諸魚之長,形狀可愛,能神變,常飛躍江湖。”清代《辛氏三秦記》記載:“江海大魚薄集龍門下,數千,不得上。上則為龍,不上者為魚,故云曝鰓龍門。”唐朝大詩人李白專門為鯉魚跳龍門寫了一首詩:“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

半坡人面魚紋盆中人、魚、盆平面關系呈現魚祭祭壇圖
按照民間傳說,凡跳過龍門的鯉魚即可變成龍,即與《西京賦》中“魚化龍”的說法相吻合;沒有跳過龍門的鯉魚“歸來伴凡魚”,是否為“龍化魚”的再現呢?無論是“魚化龍”,還是“龍化魚”,均反映了“魚龍合一”以及它們之間極為特殊的關系。也有記載顯示,“歸來伴凡魚”的既不是原來的鯉魚,又不是飛過龍門的飛龍,而是在“魚化龍”中經過變異的一種非魚非龍的神物——鰲魚。但這一變異在傳說故事中是以鯉魚“偷吞了海里的龍珠”實現的。
相傳在遠古時代,鯉魚想跳過龍門,飛入云端升天化為龍,但由于它們偷吞了海里的龍珠,只能變成龍頭魚身,人們謂之鰲魚。魚龍的特殊關系在深圳沙頭角魚燈舞和莆田九鯉魚燈舞中均有反映。而且,鰲魚形象基本一致,均保持了龍頭、龍角、龍須,其身上卻布滿魚鱗,保留魚尾。鰲魚的形象與“魚化龍”或“龍化魚”的傳說有一定的內在聯系。“鯉魚跳龍門”的傳說故事在我國流傳很廣,為今天的人們研究魚龍文化及其演變提供了的重要史料和線索。

鯉魚躍龍門
民俗活化石
傳承至今的魚燈舞是研究民俗文化的活化石,它們傳承千百年而不衰,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這些魚燈舞既有相互聯系的共性,又具有鮮明的個性。下面僅以閩粵地區的魚燈舞為例簡要介紹。
深圳沙頭角魚燈舞是清康熙年間從粵東北地區遷入深圳沙頭角的民間藝術,與該地區的吳氏族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從北方魚燈文化興起的時間和吳氏族人南遷的歷史分析,魚燈舞遷入粵地的時間應始于吳氏族人遷入廣東境內的泰伯第七十一代先祖吳宥,即從北宋開始,魚燈舞就已經開始盛行。南宋時,吳氏宗族吳宥偕子來到粵東北大埔縣湖寮村;清康熙年間,再南遷到深圳沙頭角大鵬灣定居。
據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新安縣志》“風俗”章節記載,“元宵張燈作樂”是民間習俗之一。沙頭角魚燈舞也正是在元宵節表演的廣場舞蹈。其表演形式以眾魚圍繞“神魚”黃鱧角展開,其“魚龍混雜”的表演源遠流長,源于原始的魚祭巫術舞蹈。整個舞蹈呈現了群魚獻祭的主題。其中,舞蹈的重點角色“黃鱧角”即為鰲魚的化身。
據當地老人吳馬生回憶,吳姓族人在清字輩已有魚燈舞表演。根據沙欄嚇吳氏三世祖(賢字輩,所處年代為清朝乾隆年間)吳希賢的墓碑刻文記載:“吳清意,享壽93歲,龍馬精神,芝蘭滿目,膝下班衣戲綠。”此碑刻印證了吳馬生老人“吳姓清字輩已有魚燈舞”的回憶。
梅州大埔縣百侯鎮的鯉魚燈舞也被稱作“五鯉跳龍門”。五鯉由一雄四雌組成,唯一的一條雄魚,即為青色的鰲魚。但鯉魚燈舞的鰲魚并不是真正的鰲魚燈,而是以表演者舉的一種青色鯉魚來代替,只是表演者有特定的裝扮。據說,當地的鯉魚燈舞始于250多年以前,是族人楊纘緒從陜西帶來的,此人是清康熙辛丑進士,乾隆二十二年(1812年),任陜西按察使。大埔縣侯南村鯉魚燈舞在傳入南粵的時間上接近沙頭角魚燈舞,距今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該鯉魚燈舞來源于民間傳說。據傳說,大禹治水后,萬民慶賀,有五尾金鯉溯河而上,前來慶賀,力躍龍門。舞蹈分為“出草”“相會”“游戲”“交尾”“沖浪”“跳龍門”“慶祝”共7個小節。
該鯉魚燈舞保留著清晰的傳說故事。舞蹈由5位年輕的女子表演。從舞蹈保留的漢樂、漢服等漢文化現象分析,鯉魚燈舞深受漢代樂舞百戲的影響。漢代的樂舞百戲,其“舞伎多見頭梳高髻,穿緊身上衣、長袖,齊膝短裙或寬松長褲,凸顯舞者的形體之美,以便表達或輕柔或剛烈的情感。長而委地的束腰舞衣,限制了下肢的激烈動作,便于表達委婉飄逸、嫻靜婀娜的舞姿,以腰部和手、袖動作為主”。大埔百侯的鯉魚燈舞仍延續了漢代“束腰舞衣”的基本特點,尤其是表演鰲魚的女子頭上戴的頭圈前的尖狀物,頗有原始面具遺風,它和半坡人面魚紋頭部的尖狀物頗為相似。

廣東梅州大埔縣百侯鎮5位女子表演的“五鯉跳龍門”
莆田市黃石鎮溝邊村的九鯉魚燈舞,源于唐代“百戲”,成于宋元,盛于明清,距今已有千余年歷史,是從正月元宵節的節燈中分化而來。表演時,9條不同的魚在龍珠燈的引導下出場。這里的龍珠燈是一對兒長柄龍珠燈,主要作用在于導引九鯉飛躍龍門。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表演者還專門制作了一座龍門道具。

魚燈舞中群魚獻祭神魚黃鱧角的情景
據清朝吳震方《嶺南雜記》中記載,“潮州燈節”就有“魚龍之戲”。這與莆田黃石鎮現存元宵節舞“九鯉”的出現時間相同。由于“魚龍之戲”和“九鯉魚燈舞”相似,因此,也有人認為“九鯉魚燈舞”極有可能是當地人去潮州做生意或做官時從潮州帶回莆田的民間舞蹈,因為“九鯉魚燈舞”只限于莆田黃石鎮溝邊村。看似孤立發展的九鯉魚燈舞,實際上仍與外界的魚燈文化具有一定的聯系。筆者于2013年9月赴莆田考察時,發現當地的九鯉魚燈舞和深圳沙頭角的魚燈舞,無論在舞蹈動作,還是在魚龍組合上,均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我國元宵節的魚燈文化歷史悠久,源遠流長。源于原始魚祭宗教巫術的沙頭角魚燈舞、粵東北地區大埔百侯的鯉魚燈舞,以及福建莆田的九鯉魚燈舞,它們雖然地域不同,卻同為元宵節花燈中的表演節目;盡管它們的表演人數各異,卻都有鰲魚和眾鯉魚相伴,與“鯉魚跳龍門”的傳說故事吻合;雖然它們在名稱上不一,但同屬于“魚龍舞”的文化特征。從其魚燈舞蹈的表現內容、源流和傳承發展來看,三者均呈現了綿延不斷和經久不衰、較強的獨立性和生命力。
毋庸置疑,閩粵地區的魚燈舞與中原古代文化和民俗節日中的魚龍舞有著密切的關系。它們在漫長的歷史發展和變遷中,不斷吸收地方文化的精華,經過沖突、融合、再沖突、再融合,才發展到如今人們在元宵節花燈中所看到的精彩紛呈的魚龍燈舞。
【責任編輯】趙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