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斯宇
按 照身份證上的信息,郭建民離世的前一天,正是他82歲的生日。也是在這一天,他的家人拿到一份勝訴判決書。
在判決中,邯鄲市叢臺區法院撤銷了邯鄲市人社局開具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郭桂芳被認定為工傷。此前,市人社局認定,郭桂芳的情況不屬于工傷,于是郭建民一家將其訴訟至法院。
郭桂芳是郭建民的女兒。她在一次夜班中失蹤,距今已整整25年。
女兒沒了
郭建民生前患了阿茲海默癥,生命的最后幾個月,他已經完全說不了話,鼻孔里插著管子。
“我把法院判決書拿回家,在床邊念給他聽,老頭突然把半瞇著的眼睜得溜圓,兩只手也有力氣了。”據此,郭會增覺得,父親“啥都知道,只是說不了”。
在郭會增看來,自父親成了“反腐英雄”,家里就“怪事”不斷。“我姐姐失蹤,只是其中一遭。”他搖搖頭,說道。
郭會增是郭建民的第二個兒子,也是老人最親近的一個孩子。他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妹妹。“我的性格最像我爸,有看不慣的事就愛管。哥哥和我一樣,平時打打零工,收入時好時壞,妹妹在交通局有份固定工作。”他說。
郭建民生前就和郭會增兩口子住在一起。在客廳里,一幅郭建民生前和老友的合影、幾幅寫給他的書法,還掛在墻上,郭桂芳的大幅黑白照片被立在靠墻的桌子上。但這客廳已少有人來訪,顯得空蕩蕩。
郭建民是邯鄲市肥鄉縣的“老名人”。而這“成名”,則要追溯到1982年的一次舉報。那一年肥鄉黨代會期間,時任縣委書記落選。彼時任肥鄉縣常耳寨公社書記的郭建民發現,這次選舉當中存在很多反常現象,在民主程序上也存在問題。
于是,郭建民向當時的新華社河北分社記者趙德潤說明了相關情況。后者寫了一篇內參上報中央,引起高度重視。隨后,專案組進駐肥鄉,幾十名縣(鄉)級干部被處理。
但也是在這之后,郭建民和家人的生活開始出現諸多不順。郭會增覺得,這些不順,大多都事出于父親的“反腐”。
1984年,郭建民和其妻蔡朋娥雙雙被開除黨籍、撤銷職務,原因是“不交黨費”。“沒人敢給他們做黨員登記,自然也交不了黨費。”郭會增回憶說,父母到縣委會議上說明情況,卻被以“沖擊會場”的理由拘留——兩張拘留證,郭家人仍留著。后來,經過多次上訪,情況得到上級介入,兩人的黨籍才得以恢復。
郭桂芳還曾被無故辭退,后來在趙德潤的干預下,農業局才給恢復了職務。對郭建民打擊最大的,還是女兒的失蹤。1990年6月16日晚,郭桂芳到農業局值夜班,第二天一早卻沒見著人。據郭家人稱,當日,郭建民夫婦就到肥鄉縣公安局報了案。
1993年2月,在肥鄉縣的一個枯井中,發現了一具女性尸體,尸體上還壓著一個磨盤大小的石頭。蔡朋娥覺得,石頭上的皮帶、尸體的身形和頭發都很像自己女兒的。當天下午,蔡朋娥和郭建民再次去辨認尸體時,尸體卻已經不見了。
多年過去,肥鄉縣公安局卻表示沒有當年的報案記錄,而且案件已經過了20年追訴期,所以現在也無法立案。去年10月,郭會增向肥鄉縣公安局寄出一份申請書,要求公開當年的報警和值班記錄、93年肥鄉縣的無名女尸數量、命案數等相關信息。
至今,肥鄉縣公安局未對此公開回應。郭建民沒等到自己女兒的確切消息,就去世了。“他還在的時候,就常常為這事睡不好覺。”郭會增說,走的時候,郭建民的眼還是沒合上。
犟老頭的“污點”
郭建民幾乎從來不和人開玩笑。“別人都喜歡聊家長里短,他就愛說國家大事。有時候說著說著,都沒人愛聽了。”在郭會增眼中,自己的父親是個極嚴肅的人。
在照片里,郭建民也很少笑,衣著簡單的他看上去有幾分木訥。關于他,親人們還愛說起的是,他某些方面很“犟”,比如一輩子從不吃宴。“最開始,別人家里有個紅白喜事還會跟他說一聲,但是后來誰都知道喊不動他,也都再也不叫他了。”郭會增回憶。
“一點不夸張。”郭會增的妻子在一旁插了句嘴。據她回憶,兩個人結婚的時候,就置辦了些舊家具,幾床棉被。“連個親戚也沒請,就在家里弄了一桌菜,婚就這么結了。”
郭建民的“犟”,還表現在另一些與人交往的過程中。他不收禮,也不許家里其他人收。“有一回,別人帶了點東西來請他幫忙,他把人家臭罵一頓。”在郭會增的印象中,也是因為這種“犟”,父親沒有交往特別密切的朋友,甚至被一些人私底下稱作“神經病”。
郭建民生前有一樁“退蘋果軼事”,也常被家里人說起。一天,有人送了箱蘋果來,郭建民不在家,郭會增沒推脫得了,就收了下來。老人回屋后見家里多了一箱蘋果,跟其他人問了前因后果,就下了道“命令”:家里誰也不能吃那箱蘋果。“蘋果爛一個,他就放一個新的補回去,直到把蘋果成功退回人家手里。” 郭會增回憶道。
“不斷舉報,無故被拘,多次上訪,你說犟不犟?”郭會增表示,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己的父親是“有污點”的。舉報肥鄉事件兩年之后,某報曾發表一篇“揭露文章”,稱郭建民為“告狀專家”。
在這篇《“告狀專家”告狀始末》里,郭建民被描述為“長期不干工作,到處告狀”,“誣陷認真執行黨的政策的領導同志”。
為此,郭建民一家曾多次要求報社為其公開恢復名譽。郭會增稱,該報社的一名謝姓總編甚至還因向上級請示此事而被開除。后來,這名總編生病住院,郭建民父子前去看望,剛踏入病房的門,就見對方被護士攙扶著下了床。“攔也攔不住,他跪在地上,磕了個頭,說對不住父親。”
郭建民去世后,郭會增不無遺憾。“‘告狀專家這個污點,到死都沒得到報社的正式回復。我們只想要一個公正的說法。”
當勞模已成往事
郭建民第一次“反腐”其實是在1981年。那時,他剛調任肥鄉縣常耳寨公社書記,舉報了一起公社和磚廠貪污群眾22萬元的事情,后來7名公社干部和磚廠領導被處理。
1983年,肥鄉縣成了“整黨”典型后,郭建民看不慣個別人弄虛作假,編造成果經驗,欺騙上級領導,又給中央寫了十來封掛號信。這一寫,又讓一批人被處理。
1988年,肥鄉縣第一油棉廠領導玩忽職守,導致200萬斤棉紙霉爛。郭建民住在油棉廠,發現問題就上報了此事,4名主要領導人全部被撤職。
郭會增說,一時也數不清父親到底“告了多少狀”,因為“告狀”而染過多少“污點”。
1964年,時間退回郭建民被批評為“告狀專家”的20年前,一篇表揚郭建民的文章出現在報紙上,題目是《要像郭建民那樣在農村鬧革命》,表揚其擔任公社書記期間生產抓得好。
郭建民也拿過不少榮譽證書。上世紀60年代,因表現突出,他作為先進典型被刊登在黨報上。被評為河北省勞模的郭建民,曾是一家人的驕傲,從1952年到1966年文革前,郭建民年年是先進模范。三年困難時期,他主動提出不拿工資。“別人都笑他傻。”打郭會增會記事起,父親在鄉鄰里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異類”。
“‘文革期間,有人給他戴高帽,他不服,一把扯下來踩腳底下。”郭會增覺得,父親也不是一個“好欺負的人”,但就因為“認死理”,給他“使絆子”的人才多。
肥鄉縣政協法制提案委員會主任王慶堂曾撰寫了一份材料,表示郭建民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并對其在“文革”中不參與幫派斗爭表示高度肯定。
但曾經的榮譽都沒能幫他和家人過得更好。郭建民的兒女到社會上找工作,曾到處碰壁。“別人跟我明確說了,有人打了招呼,不讓用郭建民家的人。”郭會增感慨道,因為這些原因,自己的哥哥妹妹還埋怨過父親。
“對歧視、壓制、打擊或誣告勞動模范的,要認真追查,嚴肅處理,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在郭建民的勞模證上,《河北省省級職工勞動模范管理暫行規定》第十二條被其家人劃下了重點符號。“這么看來,勞模身份好像也沒啥用。”郭會增拿手摩挲著父親的勞模證,輕聲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