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 徐兆壽
大眾媒體時代的知識分子聲音
——吳婧雯的電影批評
甘肅徐兆壽
1
我常常想,如果在兩百年前,我肯定是一介秀才。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小眾的精英的知識分子。讀圣賢書,敬畏禮樂,替天行道,教化民眾。雖苦命,心憂傷,然心存大義,存在有意義。那時,我發出的聲音、寫出的文章,都在傳達一種公共的精神。雖渺小,然能體會偉大,延續偉大,在偉大中死亡。
然而,今天我們如何發聲?世界一夜間坍塌了。知識分子終于未能守住那方神圣的天空。自己革了自己的命,將眾神從人間驅走,留下理性、科學等他們自己搭建起來的新天空。大眾被解放了。這是恐怕連普羅米修斯也不能想到的結果,因為連他自己的神位也被砸碎了。于是,一個喧嘩的、無主題的、欲望的時代轟然降臨。這原是人類多么期望的大同世界和烏托邦啊!可我們竟然不喜歡它。在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在發微信、寫微博,或者在新聞的評論頁上寫下自己的憤怒或贊同,對時代發出微弱的聲音。這些微弱的聲音或許會像那只非洲森林里的蝴蝶,它輕輕地扇了幾下翅膀,不久之后,遙遠的美洲或亞洲便掀起一場龍卷風。
那么,我們真正需要的聲音在哪里?如何去分辨那些代表了正義、良知的聲音?這世界還需要知識分子嗎?還需要良知、正義嗎?
這是我閱讀吳婧雯的電影評論書稿時所產生的第一個思考。在泛寫作時代,人人都可成為作家,人人都可代表上帝來宣示自己的聲音就是真理,人人都可以閉上眼睛、塞住耳朵,不去聽整個世界的聲音,只發出自己的聲音。從表面來看,這是多么偉大的時代。然而,越是在這樣的時代,我們越是要問:我們的聲音是不是噪音?我們的聲音對于我們自己和整個世界來說,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是正義的還是邪惡的?是自私的還是無私的?我們的聲音所扇出的聲音是會形成邪惡的龍卷風侵擾大地,還是會融入那自古以來就有的偉大傳統而形成陣陣習風撫慰人類的憂傷?甚至用傳統的方式說,你是想做一個魔鬼,還是一個上帝的使者?
這是今天寫作的一個尺規。可惜很多人把它拿反了。
2
每年的中國,單是長篇就出版近四千部,加上詩歌、散文、學術著作,文學方面應該上萬部。如果把其他領域的書都加起來,可能會上十萬部。這樣一個天文數字是多么恐怖,它可能抵得上一百多年前整個人類出版量的總和。從這樣一個臆測的數字可以看出,我們身陷一個知識與思想的海洋,抑或說,我們來到一個思想與良知的荒原。
我們需要傾聽誰的聲音?也許這個問題也是荒謬的,因為聲音常常來自權力,而這個時代最大的權力在“傳播”那里。今天,網絡是傳播最大的武器。互聯網已經成了文化的戰場。諸神死后,善的聲音就一直在減弱,而惡的聲音在不斷喧嘩,不斷腐蝕人類的良心,所以,惡的力量已經遠遠越過了善的力量。也就是說,過去,善的聲音會借助上帝或諸神的力量而閃耀,但現在,惡的力量正在借魔鬼之力發出耀眼的光輝。
3
我們如何應對這個世界?知識分子當如何發聲?在我看來,我們至少可以用以下幾種方式存在和發聲:
首先是保持一種道家情懷,也可說是小眾情調。在一個強調大眾至上的時代,小眾將是一個迷人的存在。它絕非人們所說的小資情調,也絕非那些單純地強調個性的非主流形態,更不可能是那些令人惡心的所謂的“性少數”者的亂倫。小眾指的是一種拒絕大眾欲望、對抗大眾低俗消費的情懷。小眾者可能常常是孤獨的憂傷者,可能是不受人歡迎的詩人或意見者,可能是沉默的極少數。
這間屋子就像被蜘蛛精拉過白白的絲網一樣,到處都是網,都是絲,到處都是棉花小絮絮。所以,這時的周小羽也就是一朵小棉花了。他的身上也罩了一層白白的薄薄的碎棉花。在這樣的棉花堆里,周小羽就想這棉花好白啊,一朵一朵連在一起,居然就成了被子。這么白的畫面要是畫畫就很漂亮了。還有,周小羽越來越覺得,這間白色的房子越來越漂亮。他甚至懷疑這是不是那些童話里的白雪公主或是什么人住的房子了。
現在讓我來介紹一下吳婧雯的第一部書《養一對青眼》。它出版于作者大學時代,那是我剛剛到傳媒學院的時候。一個學生能出版一本書在今天這個時代已經不鮮見了。我曾經幫助好幾個大學生出版過他們的詩集或小說,但是,在電影評論方面出書我倒是覺得不容易。在我看來,文學雖然是數千年的事業,它沉淀了人類過往的偉大智慧。而小小的電影,產生于1895年的電影,在娛樂與票房中掙扎的電影,豈可與文學相比?這的確是我過去的想法,而且至今,每當我對電影產生失望時都會有這樣的輕蔑。然而,我同樣深刻地意識到,電影教育正在極速地取代文學的教育,電影娛樂也正在一往無前地取代文學的閱讀習慣。不錯,在托爾斯泰的時代,漫長的夜晚可以用文學的光焰來照亮,而到今天,漫長的夜晚已經被電影的光影所迷惑。人類已然無可救藥。人類在步入新的文明進程中,即視聽文明中。文字所刻畫的時代正在成為黑白照片。想到這一點,我就一直鼓勵我的學生都進行電影評論和研究。在一次研討會上,北京師范大學的史可揚教授說,電影還不足以使我們審美。他的悲觀論,我是最大的支持者。可我們不去拯救電影,電影又怎么會好起來呢?所以我總是希望有更多的人投入對電影的評論與研究中,尤其是以批評的方式來推動中國電影的健康發展。這是我支持吳婧雯的原因之一。
她的每一篇文字都不太長,但很吸引人。從那些文字里,我能看出她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靜靜地欣賞那些光與影背后的悲歡離合、離愁別怨、生離死別,然后,她又情不自禁地寫下對生活的理解,以及那些虛擬的感傷的文字。她因此與那些喜歡寫作的作家一樣,肯定會患上各種不健康的疾病。而這疾病,又恰恰是一切有思想有才華的男女寫作者所必須有的病灶、優秀的品質、別于大眾的神情,也就是我說的小眾情懷。
所以我愿意收她為我的學生,也自然希望她能反過來映照我的寫作。說實話,我對她的電影寫作是放縱式的教育,她怎么寫,我都加以贊賞。唯有一點,我希望她多讀文學,甚至寫點小說、散文、詩歌什么的,以修煉她那支還有些笨重的筆。我希望她的文字再瀟灑一些,甚至再傷感一些,乃至頹廢也未嘗不可。總之,她必須使自己完全地獨特化。這就是我在她碩士期間想培養她的地方。我沒希望她寫什么中規中矩的論文,當然,這也可能會使她吃點小虧。
她的第二部書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揮灑出來的。她讀了大量文學方面的書,并且突然要考文學方面的博士。我想她走上了正路。一個做電影的,如果沒有文學的情懷、哲學的思想、繪畫的眼睛以及音樂的耳朵,他也許只能說說電影方面的概念而已,還能道出什么呢?
其次,自愿選擇做一位知識分子。這是我對她以及我所有的碩士的一個基本的要求。我給他們列了一個書單,要求他們在碩士期間至少閱讀人類有史以來的一百本偉大的著作。在那些文字中,藏著一個大寫的人,那就是知識分子。我希望他們能看見那個人,并能響應那個人的感召。
吳婧雯第二本書比第一本書有了進步,就是向這種道路的一次進發。雖然是一小步,但是效果是明顯的。在這本書里,她已經公開地對一些電影之外的傳播形態發生了質疑,對大眾傳播有了果斷的距離;同樣,她也試圖保存那些生命感知到的善的美的真的一切。我要贊許這樣的態度。雖然她離我所說的知識分子還有十分遙遠的距離,但選擇是第一步。現在,她似乎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這是難能可貴的。
最后,知識分子應如何發聲?章太炎在其弟子四十歲生日時贈言,要他開始著文發聲。太炎先生說,擁有大的學問卻不著作,算是不仁,而擁有仁德卻不對時代發出影響是為不義。20世紀90年代以來大部分知識分子對時代選擇沉默,在我看來,他們并非真的知識分子,不義,不是知識分子的選擇。因此,他們是一群偽知識分子。老子和莊子一方面選擇避世、隱居,但另一方面又著文發聲,對時代發出真誠的批判。那才是大音希聲。顯與隱,皆為知識分子的方式。可是,在今天,在信仰、價值混亂的時刻,在時代需要知識分子站出來的今天,隱雖然也是一種方式,但顯更是知識分子的正義行為。佛教有小乘與大乘之分。小乘往往執著于個體的修行,拒絕對俗世的關懷,但大乘則贊賞知識分子積極入世,犧牲自我,拯救受苦的眾生。這就是菩薩產生的原因。我尊敬前者,但我更贊賞后者。舉世皆濁我獨清,自然是君子,但君子與其孤獨地存在,不如逆流而上,激濁揚清,做中流砥柱。
婧雯是我所見的“90后”電影批評方面的佼佼者,我非常希望她能在這條道路上一直走下去,但我也不得不常常提醒她,要做一個真正的批評者、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是要付出代價的,是必須經歷生活的苦難,在艱難時世中頑強生活,并始終不放棄理想與道的追求。只有這樣,才可能會有大的成就。盡管這樣說,對一個女孩子也許有些殘酷,但如果一個女性要選擇做一個杰出的人,她就必須踏上這條荊棘之路。
作 者: 徐兆壽,西北師范大學傳媒學院院長,教授。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
觀點與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