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尚文
語文講堂
呂叔湘“語文質量”淺說
北京王尚文
呂叔湘在1963年寫的《關于語文教學的兩點基本認識》一文中就已提出“語文質量”這一概念。呂先生所說的“語文質量”和我所說的“語文品質”所指也基本相同?!罢Z文質量”說的就是語言作品能否“正確地使用語文”,而語文的使用說的就是遣詞造句,再就是謀篇布局,當然也包括漢字的書寫。“語文質量”和 “語文品質”衡量的具體對象都是語言作品的語言表達,而非語言所表達的內容。
呂叔湘 語文質量 語文品質
近日重讀《呂叔湘語文論集》(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驚喜地發現呂先生早在1963年寫的《關于語文教學的兩點基本認識》一文中就已提出“語文質量”這一概念。他雖未就這一概念本身展開系統、深入的論述,甚至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界說,看起來好像只是在行文時不經意地帶出而已,但其意義卻千萬不容小覷。我閱讀時不禁感嘆:倘若我們語文教育工作者當年就能夠充分重視呂先生提出的“語文質量”及相關理念,五十多年來我們的語文教學可以少走多少彎路啊!聯系我自己近年關于“語文品質”的思考,不禁想起《莊子·秋水》里的話:“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p>
一
我所說的“語文品質”其實就是呂先生所說的“語文質量”,卻比他晚了五十幾年。首先,“品質”和“質量”本來就是同義詞,起碼兩者的含意、運用都有交集。梅家駒等人編著的《同義詞詞林》(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就將“品質”“質量”歸為同義詞;袁暉主編的《新華同義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闡釋了“品質”的詞義后,特別注明“‘品質’還指事物的質量”;張志毅、張慶云編著的《新華同義詞詞典(中型本)》 (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同樣說明“品質”“有時指物品的質量”;朱景松主編的《現代漢語同義詞詞典》(語文出版社2009年版)也認為 “‘品質’還可以表示產品的質量”??梢姡瑥脑~義的角度看,“語文質量”與“語文品質”可以說就是同義詞。
其次,也更為重要的是,呂先生所說的“語文質量”和我所說的“語文品質”所指也基本相同。“語文品質”是指一篇言語作品在遣詞造句、謀篇布局等方面表現出的語言表達水平的高下優劣,而非它的內容品質如何;仔細研讀呂先生的相關文字,可以肯定,他所說的“語文質量”基本上也就是指一篇文章“用字眼、造句子”(《呂叔湘語文論集》,第331頁)的好壞狀態?!蛾P于語文教學的兩點基本認識》一文有兩處提到“語文質量”,一處是:
我要代語文教師呼吁一下,請求各科的同事和他合作,都來關心學生的語文,對學生的語文負責。消極方面,給學生樹立好榜樣。如果語文老師說某一個字不能這樣寫,學生說數學老師就是這樣寫,語文老師怎么辦?積極方面,各科教師都應該要求學生在回答提問和書面作業的時候正確地使用語文。不能因為不是語文課就可以在語文上馬馬虎虎;正如語文課雖然不講各科知識,可是不能讓學生在作文里任意顛倒史、地、理、化方面的事實。分科教學是為了工作的便利,學生所受的教育是整個的,是不能割裂的。不但各科教師,學校行政也應該關心學生的語文,對學生的語文負責,每出一個布告,每發一個通知,每做一個報告,都應該檢查一下語文質量,包括錯別字在內??傊?,要在整個學校里樹立起正確使用祖國語文的風氣,學生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正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另一處是:
平心而論,近年來出版物的語文質量是大有提高的。但是出版物是如此之多,光是大大小小的報紙,一天就得印出幾百萬字,哪能盡如人意?
從以上所引文字,我們分明可以見出如下兩點:一是“語文質量”說的就是語言作品能否“正確地使用語文”,而語文的使用說的就是遣詞造句,再就是謀篇布局,當然也包括漢字的書寫。由此做出 “語文質量”和 “語文品質”所指基本相同這一判斷是符合事實的,是完全能夠成立的。二是“語文質量”和 “語文品質”衡量的具體對象都是語言作品的語言表達,而非語言所表達的內容。呂先生所說的“每出一個布告,每發一個通知,每做一個報告,都應該檢查一下語文質量,包括錯別字在內”,一望而知,他所謂“語文質量”顯然是指“包括錯別字在內”的語言表達情況如何,而不是指布告、通知、報告寫了什么內容。上引第二段引文所說的“大有提高的”毫無疑義也是指“近年來出版物的語文質量”,即“包括錯別字在內”的語言文字使用方面的質量。
如果我一開始想到“語文品質”這個概念并擬做較為深入系統的探討時,就能發現呂先生的“語文質量”這個概念的話,我一定不會再用“語文品質”的概念。兩者同義,何必另起爐灶呢?不過現在,我卻希望能夠繼續沿用“語文品質”。主要理由是:據《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比起“質量”,“品質”一詞似乎與人的行為和作風所顯示的思想、認識、品性有較為密切的聯系(參見《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年版,第1578、6031頁),而我始終認為遣詞造句、謀篇布局固然是一種技能、技巧,但往往不可能和言語主體的思想、情感、個性等完全脫鉤,恰恰相反,兩者的聯系常常是相當緊密的。試比較: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魯迅:《秋夜》)
這句話的意思其實就是“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棗樹”。言語主體之所以這樣寫而不那樣寫、之所以這樣說而不那樣說,起主導作用的明顯就是思想感情,絕對不單純是技能、習慣的問題。正是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呂先生的相關表述有欠周到之處。他說:
現在來談談學習語文的過程。使用語文是一種技能,跟游泳、打乒乓球等技能沒有什么不同的性質,不過語文活動的生理機制比游泳、打乒乓球等活動更加復雜罷了。任何技能都須具備兩個特點,一是正確,二是熟練。不正確就不能獲得所要求的效果,不成其為技能。不熟練,也就是說,有時候正確,有時候不正確,或者雖然正確,可是反應太慢,落后于時機,那也不成其為技能。從某種意義上說,語言以及一切技能都是一種習慣,凡是習慣都是通過多次反復的實踐養成的。
這些話都沒錯,但說“使用語文是一種技能”,“從某種意義上說,語言以及一切技能都是一種習慣,凡是習慣都是通過多次反復的實踐養成的”,卻沒有提到言語主體的思想情感在“使用語文”過程中的作用,不能不說是留下了遺憾。特別是《關于語文教學的兩點基本認識》是把“從事語文教學必須認清人們學會一種語文的過程”作為“兩點基本認識”中的一點來說的:
我要談的有兩點。第一,我認為每一個做教學工作的人必須首先認清他教的是什么……其次,我認為從事語文教學必須認清人們學會一種語文的過程。
語文是人文課程,“學會一種語文的過程”絕無可能與學習者的精神世界是絕緣的?!罢Z文質量”“語文品質”,以何者為宜,淺見謹請方家和同行們指教。
二
倘若我的一得之見果真有點道理,那也并不說明我在這個問題上就比大家、權威高明。在我有關“語文品質”的系列文章里,沒有怎么提到錯別字的問題,而呂先生就一再指出語文質量“包括錯別字在內”,在這本集子里還有專文《錯字小議》對比加以論述。該文精辟地分析了錯字的來源、發現的難易、后果的輕重等,最后還提出了有效的應對辦法。
我在《呂叔湘語文論集》一書中搜尋到的與語文質量相關的部分,無不論述精辟,見解獨到,至今仍然具有很高的價值。限于篇幅,我這篇短文無法全面引述,只能約略地談談自己的一點學習心得。
首先是他對語文質量的重視。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是,他認為“語文”不單是語文教師的事,各科教師和學校行政領導既不應該也無可能置身事外,大家應對學生的語文共同負起責任來,因為“正確使用祖國的語文”,在學校里又有誰能夠例外呢?他一再強調“用字眼、造句子”不是無關緊要的所謂“小節”。例如有的新聞報道常有時間、地點、數目前后賬合不攏的問題,他舉了《人民日報》上面的一個例子:“1924年沙特攻占漢志,把侯賽因逐出阿拉伯半島……侯賽因被逐出阿拉伯半島后,英國于1921年扶植他三子費薩爾為伊拉克國王。”呂先生說:“這里的1924和1921合不攏。如果這兩個年份都不錯,‘侯賽因被逐出阿拉伯半島后’的‘后’字就有問題?!?/p>
這類問題在報紙、雜志、書籍中尚且不是小事,對于專門學習正確使用祖國語文的語文課來說應該就是天大的事情了!
我覺得,一篇文章的語文質量高下優劣,以及能否對其高下優劣做出準確的判斷,取決于文章作者和評論者的態度是否認真,語感是否敏銳。從上文之例我們就可真切地感受到呂先生極其認真的態度和極其敏銳的語感。許多作者、編輯、老師(包括教授、博導)就缺乏呂先生這種較真的精神和敏銳的感覺,常常弄得笑話百出。最近我看到這么一個大笑話:
某211名校有這么一位教授,在其專門評價人物的大作中有這么一段類似相聲小品的文字:李自成的愛將劉宗敏搶奪了安祿山的愛妾,導致了太平天國的失敗。(吳澤順:《野貓禪》,吉林文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26頁)
說實在的,我笑不出來!
語言文字的使用,對于個人來說有時關乎人品,在某一時段許多人所表現出的共同特點,還可能形成一時之文風。呂先生指出:“文風問題牽涉許多方面,從思想方法到選詞、造句、使用標點符號,都有關系?!睂ξ覀儺斚绿貏e有警示意義的是他對中學生“多用套語”的懇切批評。在《文風問題之一》一文中,他說曾看到幾篇競賽得獎的中學生作文,把其中有代表性的幾個段落抄錄下來,并做了語重心長的點評。他尖銳地指出:“多用套語不是寫文章的正經路子;相反,很容易把寫作的人引到邪路上去?!毕抻谄?,我只錄如下一段:
青春啊,該怎樣度過?“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而在這僅僅一次的生命中,迸發著火花的青春時代更是短暫,更為寶貴。該怎樣度過,該怎樣度過呢?我不愿干“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蠢事,做“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庸人;我討厭整天無所事事,只顧自己小家庭的可憐蟲。我要學習雷鋒……我要學董存瑞……我要學×××、×××。他們在“為祖國而學”的巨大動力推動下,付出了艱苦的勞動和心血,憑著他們堅韌不拔的革命毅力、頑強刻苦的學習精神,攻克了科學道路上的一道道關卡,創造出“驚人的結果”。他們是中國青年的驕傲,是我們的榜樣,他們的青春是絢麗多彩的。
讓我吃驚的是,我曾把這段文字請好幾位現在的中學生和大學中文系學生看,他們竟然不約而同地一致認為文章不錯,有一位中學生還說,這樣好的文章,我是寫不出來的:足見已經病得不輕!呂先生特別提醒語文老師、報刊編輯不要有意無意地把多用“現成話語”作為寫作語言表達的導向。比起呂先生當年所見,這種文風現在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筆在邪路上走,實際上是人在邪路上走,竟不自知為邪,或以為這就是康莊大道,值得引起我們高度警惕!
與文風相關的,特別明顯的還有呂先生指出的下面兩個問題。
其一是亂用成語。呂先生說:“成語之類的東西,當然有用,是要用得恰到好處。什么叫恰到好處?有兩層意思。第一,要在非用不可的時候才用……第二,不能接二連三地用?!?/p>
其二是?!盎ㄇ弧?。我覺得問題比多用成語又要嚴重得多。先看他發現的《人民日報》上的例子:
晨曦,采一把帶露的鮮花,摘幾枝含苞的楊柳,這是時間留下的見證……我看見,你們用熾熱的鮮血澆出青松綠杉的圈圈年輪;高樓矗起,你們向宇宙探討著人生……時間??!有時像雷電一閃而過……有時把希望、回憶壓縮在流水之中。
呂先生指出:“這就是那種扭扭捏捏的‘花腔’。這種文章乍一看似乎很漂亮,可是禁不起推敲。拿上面抄來的例子來看,試問:含苞的楊柳是個什么樣兒?又怎么是時間留下來的見證?怎么用鮮血澆出年輪,怎么向宇宙探討人生? 時間又怎么壓縮希望和回憶,怎么把它壓縮在流水之中?三問兩問就變成一堆無意義的廢話。作者能用大白話說說究竟都是些什么意思嗎?”
以上內容,只是管窺筐舉而已。有的人或許會嫌太瑣碎,其實這絕不是瑣碎,而是具體。據我個人的體驗,說語文品質,談抽象的原則、標準容易,難就難在具體,不做空頭文章;至于要說出之所以如此判斷的道理來,那就還得有精深的理論修養。總之,論者的水平往往就體現在具體上。
讀呂先生的文章,能夠真切地感受到高山大海般的大家風范,由于學問的深廣扎實,所說往往發人所未發,舉例則是信手拈來,無不自然生動確切。呂先生的語言表達具有極高的語文品質,總是讓人如沐春風,享受到一種審美愉悅。
作 者: 王尚文,當代語文教育家,浙江師范大學教授。出版有《語文教學導論》《語感論》《語文教學對話論》等專著,主編有《浙江師大版初中語文課本》《新語文讀本》等。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