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體抵達靈魂的彼岸

北京　李美皆

以身體抵達靈魂的彼岸

北京李美皆

這是一篇創作談。《產婦備忘錄》是《孕婦備忘錄》的姐妹篇。寫作這兩部作品，是源于一種關心：女人的身體上發生了什么？女性是用身體來反饋世界的，女性最容易從身體出發，女性的身體比心靈包涵著更多的生命密碼，女性的身體比靈魂更在彼岸。從身體出發，其實也是直抵彼岸的有效方式。

《產婦備忘錄》 女性 身體 彼岸

寫《產婦備忘錄》以及此前的《孕婦備忘錄》，是源于一種關心：女人的身體上發生了什么？

我原來打算用第三人稱，以為這樣可以在一個名字的遮蔽下放得更開，可是，它間離了我與“我”，使我的所有感覺都變得夾生，使我的敘述如左手寫字，一切仿佛借尸還魂，于是，我決定老老實實地讓我附體，主人公就叫“我”。完成之后，我發現離自己太近了，近得令我不安，仿佛裸體示人，于是，我又用了虛構的外殼去遮掩。當然，它肯定不全是真實。它應該有虛構的吧？之所以說“應該”，是因為我已經無法確定某些細節與真實之間的距離了。修辭是有自身軌道的，它完全有可能將事情帶離真實而又讓你不自知。你的敘述也許一直是在貼著真實的軌道行走，但從未與真實完全重合。這樣一說，我甚至覺得連真實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也許在寫作之中，真實從來是不可追問的：歷史過去哪怕一小時，都不再是歷史本身了。但凡其中我不愿認領的東西，我都會說是虛構，所以，不用問我孰真孰假。這是沒有小說追求的小說，小說只是一層外皮。

我原本打算直奔高潮，可后來發現，如果沒有必要的前戲，高潮出不來。于是，我決定不直接把自己送上產床，而是從那個下午開始。那個下午，我仿佛置身于收割前的麥田，麥粒干燥得即將崩裂掉落，麥芒相互擁擠觸碰，發出干燥的唰唰聲。活潑點說，如汽水泡一般歡快擁擠的孩子們的小腦袋；厭煩點說，如烈日暴曬下一片焦渴的人頭。空氣中正積聚著一觸即發的燃燒，那是我臨產前的下午。當時并沒感到這個下午有什么不同，它的不同是在我后來的反復回放中顯現出來的。

總有一個壞女人，在我的文字背后發笑，笑我把文字使喚得如此缺乏張力，如同懷孕的母牛拖著肚皮慢慢往前蹭。但是沒辦法，小說可以騰挪閃移跌宕起伏，而真實就是這么冗長乏味，近乎可恥。生命因記錄而真實，女人因記錄而真實，我只想讓女人的生命以真容示人。那個壞女人越偷笑，我越是清晰堅定。

對我來說，寫作的意義就是打開自己。打開自己，是為了擁有自己。我純粹的女性寫作，則直接是為了占有自己。占有自己，尤指身體的占有。女性的身體最是自己的。他人可能步入過你的靈魂，但女性身體的感受，是感同身受，別人無法替代的，是不可能被窺見的。女性是用身體來反饋世界的，女性最容易從身體出發。女性的身體比心靈包涵著更多的生命密碼，所以，女性若不甘心自己的遺失，就要溯回身體。女性的身體比靈魂更在彼岸，從身體出發，其實也是直抵彼岸的有效方式。

沒有什么，比發生在女性身體里的變化更令我迷惑，對我的改變更大。從少女身體的成長開始，我就像一個男人一樣，用陌生化的眼光，驚詫地面對著自己的身體。女人為身體的器官所主宰，女人用自己的皮膚思考，迷醉暈眩，如蛹化蝶，成長為女人，成長為男人的女人。那確是一個萬物花開的過程。

但萬物花開只是女性身體的一個方面。經歷了流產、懷胎、生育、哺乳以及各種婦科病，我才明白，女人首先是生理的，解剖學上的女人更接近于女性的真相。那一切，都發生在女人的身體上，都是身體所承受的。所有對女人身體的改變，都將反映到心理上，而且加倍放大。產床上的女人才是最真實的，獨屬于女人自己。性愛的床上，女人的身體所產生的是男女共同的體驗，是合奏。男人看到的，往往只是性的女人，女人生理的本質被忽略了。本真的女人不是在性愛的床上，而是在產床上。

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性感的女人是一個虛浮的神話，離女人的真相很遠。性感絕非女人的全部，性感如夢露又怎么樣？仍然是男人的神話而已。造物讓女人的性征首先是生殖器，然后是性器。這解釋了為什么未生育過的女人患婦科病的幾率更高。造物主給你這幾樣東西，首先是讓你生孩子的，你違背了造物的意圖，可不就要受到懲罰嗎？

女人等同于性感的思維定式應該打破了，別一提女人的身體就是三圍，就是波，就是臀，就是如蛇的腰身。把女性限定在性上，對于寫作的戕害就是把身體寫作等同于性寫作，身體化寫作被嚴重狹隘化了。我愿意探索習而相忘的被忽略地帶的新的可能性。

女人的身體是有輪回的，好比哺乳期過后，擴張的乳房會有所回收。女人身體的感受，也會經歷四季。有一天，你會重新發現作為性的載體的身體，那是冬眠之后的蘇醒，那是凍土的悄然回暖。萬物花開之時，也許你是麻木的，想當然的激動戰栗未必出現，因為那時，你還沒有掌握它，你的靈犀與身體是不相通的。經過一個否定之否定，你的身體才完全屬于自己。但愿每一個女人，都擁有過這一個階段。否則，那真是身體的悲劇，女人虧了自己。

對自己的生命進行梳理、疏通，使我篤定，確認我就在這里；讓我自如，并肯定自己。忘情地打開自己的身體，內心卻是悠然見南山，因為這是在用文字親近身體。這種身體與文字水乳交融的親密關系令我快慰。

寫出真實的女人，這幾乎是我的一個理想。有些感覺，是要等生命打通了再來寫的。發現女人作為人的全部，才是真正女人的文學，甚至不僅僅是女人的文學，它的關懷惠及一切母性、雌性的動物。我所寫的，是所有女人身體的自傳。

（本文為長篇小說《產婦備忘錄》創作談，小說發表于《作家》2015年第12期）

作 者： 李美皆，北京空軍指揮學院文藝評論部主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研究及文化現象分析、女性文學研究。出版有文學評論集《容易被攪渾的是我們的心》《為一只金蘋果所擊穿》和長篇散文《永遠不回頭》、隨筆集《說吧，女人》等。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