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榮春,白星星(揚州大學,江蘇 揚州 225127)
法規競合新解
馬榮春,白星星
(揚州大學,江蘇揚州225127)
迄今為止,法規競合理論仍然處于混亂無序的狀態之中,而對其精準理解則是正確解釋立法以及準確適用刑法條文的基礎。由此,法規競合應拋開“外觀主義”的思維局限予以重新定義:法規競合,是指由于社會生活利益或社會生活關系的包容,兩個以上刑法分則條文所對應的犯罪構成之部分要件產生了內容上的包容而使得同一犯罪行為在形式上符合相應的數個犯罪構成,即在形式上符合相應的數個刑法條文,但最終擇一適用而排斥其他刑法條文的情形。法規競合的特征亦當在此新定義之下于“犯罪構成”與“犯罪構成要件”中尋求突破。當前法規競合混亂無序的分類亦是法規競合理論難成體系的重要原因,而以方向、層數以及構成要件數量之標準重新劃分法規競合恰是法規競合理論完善的必由之路。法規競合的理論特質與理論歸屬亦當重新予以定位,而從規范層面與價值層面剖析法規競合之特質,并以刑法體系解釋論定位法規競合理論,法規競合之理論特質與理論歸屬方可于刑法理論體系之中適得其所。
法規競合;犯罪構成要件;社會生活利益;包容;罪質
法規競合作為一個學術個案,似乎難以在刑法理論界難以掀起多大的學術浪潮,但自從1982年馬克昌教授在《法學》雜志上首次公開發表法規競合相關學術論文之后,對于法規競合的爭論便日漸繁盛。雖然法規競合在我國刑法理論體系中甚為重要,且在司法適用上能夠恰到好處地體現我國刑法的價值導向,但其實非我國本土之概念。“法規競合”之說源于德、日刑法理論,被引入我國刑法學理論之后逐漸“本土化”,而似乎正是由于這一本土化過程,法規競合論之諸多問題總是難以被徹底、清楚地厘清。在我國刑法理論中,法規競合是指“行為人實施一個犯罪行為同時觸犯數個在犯罪構成上具有包容關系的刑法規范,只適用其中一個刑法規范的情況。”[1]由于這一定義所派生出的特征、性質、成因、機理、特質與理論定位未能“切中”法規競合之真正“要害”,故法規競合理論仍疑云重重而應予以新的解說。
法規競合之概念源于德、日刑法理論,其與想象競合、實質競合并稱為德日刑法競合理論的三大支柱。在我國刑法理論中,法規競合的地位同樣不可小覷。然而,地位之高并不必然決定其理論之成熟、統一。法規競合之概念依然頗具爭議,而對法規競合概念予以恰當界說)是妥當把握法規競合這一法律現象的前提和基礎。
(一)法規競合定義之新表述
何謂“法規競合”?我國刑法學界對此說法不一,而其中具有一定代表性的說法大致有如下幾種:觀點一認為,法規競合亦稱法條競合,其是指因法律的錯雜規定,一個犯罪行為同時符合數法規或數法條,但只適用數法條中的一法,而排斥其他法條的適用,成立單純一罪之情形[2];觀點二則認為,法規競合又可稱為法律競合、法條競合、規范競合,是指因法律對犯罪之錯雜規定,某一犯罪行為同時觸犯多個相互之間有著整體或部分包容關系的具體刑法分則條文,但對該犯罪行為只能適用其中一個條文的情形[3];觀點三卻主張,法規競合是一行為在形式上符合數個法條的犯罪構成要件,但數法條間僅是因法條的錯綜復雜之規定,從而導致該行為可以同時適用數個法條,而事實上只可適用其中之一,而排斥其他法條適用的情形[4];觀點四則認為,所謂法規競合,是指一行為同時觸犯兩個刑法規范,進而相應地符合兩個犯罪構成,但兩個犯罪構成間存在包含于被包含的關系,故只能按其中一個犯罪構成來認定犯罪之情形[5];觀點五認為,法規競合是指在刑法法規的錯雜規定之下,一行為同時符合數個法條規定之犯罪構成,但就數法條間的邏輯關系而言,該行為僅能適用其中之一,而排斥其他相關法規適用的情形[6]。相比之下,學說六要顯得更為妥當,其認為法規競合,即由于數個刑法分則條文所包含的犯罪構成因其部分構成要件在內容上存在相互包容的關系,而使得一犯罪行為于形式上符合數犯罪構成,進而造成該行為在形式上可同時適用該數個刑法分則條文,但最終只可依從一定原則擇一適用而排斥其他法條適用的情形[7]。僅觀之于外,此六種定義似乎皆有一定的道理,但就定義本身而言,此類表述似乎皆有不同程度的缺憾:定義一的表述貌似并無不妥,因為法規競合的確是在同時可以適用的數個法條的境況之下只選擇一個法條予以適用的情況,但其卻用“表象”解釋“表象”而使得法規競合無法被給出實質性交代。客觀來講,概念的意義在于它可以提供一個具有驗證可能性之標準,上述所謂法條錯綜復雜的說法并非一個具有實際意義之定義,易言之,其根本不是定義[8]。定義一如此之表述從深層次上揭露了持此觀點的學者們以“類型”為“定義”的妥協心理,而此一做法只會使得法規競合的定義喪失其應有之判定效能;定義二之表述注意到了競合之法條間的“整體或部分包容”關系,似乎比定義一略顯深入,但其仍未觸及法規競合之實質。加之,定義二以“觸犯”搭配“條文”,此實為語詞運用上的不規范,因為“觸犯”一詞當與“規范”相配,而“條文”則當以“符合”一詞配之方為妥帖;定義三在表述上的確運用到了“犯罪構成要件”,但其未能進行深度挖掘,故而此種表述依舊是就競合談競合,而并未觸及其問題本源。另外,“一行為在形式上符合數法條之犯罪構成”與“可同時適用數法條”屬于同一位階之條件,具有同等之法律意義,故以“然而”一詞連接二者而將一個本不存在的轉折關系強加于二者,委實不妥;定義四在表述之時注意到了“刑法分則條文的競合便是犯罪構成的競合”這一點,但其卻將競合限定于兩個犯罪構成之內,此舉著實欠缺嚴密性。因為法規競合很可能是三個構成要件的競合,如保險詐騙行為所觸犯的罪名同時包含保險詐騙罪、合同詐騙罪與詐騙罪,故將法規競合限縮在兩個犯罪構成的競合明顯不嚴密。除此之外,犯罪構成是一個有機統一的整體,不論在何種情形下,數犯罪構成都不可能存在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如果一個犯罪構成整體上都被另一犯罪構成所包含,此時被包含之犯罪構成就會消失,從而被包含之犯罪構成所指向的罪名也會隨之消失。那么,此二者共同指向的分則條文豈非亦無存在之可能?因而,定義四之表述亦欠妥當;定義五從法規競合的原因入手,似乎對法規競合做了一個全面深入的剖析,但其卻在設定條件之時并未給出一個明確標準,更未能揭示法規競合的本質特征,故其實難擔當法規競合認定之使命。再者,定義五將法規競合的原因歸結于法條的錯綜復雜,此一解釋只抓住表象而忽視內在而難言準確。或可認為,定義五是學者們“舍定義求類型”的一種學術妥協。那么,在此種“倒果為因”的定義方式之下,所謂的“定義”也將失掉其原本之界定功能;定義六之表述相比前五種則要全面深入許多,在邏輯的嚴密度和解讀的深刻度上皆達到了應有的水準,唯一遺憾的便是其未涉及法規競合之本質。形式上講,法規競合確為刑法具體分則條文之競合,但每一刑法分則條文所指向的是犯罪構成,而犯罪構成進一步反映的是法益即社會公眾之生活利益,正所謂“社會是刑法‘走不出的背景’”[9]。因此,法規競合在本質上是社會生活利益的競合,或延伸為社會生活關系的競合。
綜上,我們可得如下定義:法規競合,是指由于社會生活利益或社會生活關系的包容,兩個以上刑法分則條文所對應的犯罪構成之部分要件產生了內容上的包容而使得同一犯罪行為在形式上符合相應的數個犯罪構成,即在形式上符合相應的數個刑法條文,但最終擇一適用而排斥其他刑法條文的情形。
(二)法規競合特征之新概括
法規競合的特征是法規競合區別于其他法律現象所特有的外在表征,馬克昌教授將其概括為:一犯罪行為同時觸犯數法條以及“數法條間存在重合關系。此一概括確然簡潔,但其卻不甚明了。詳言之,其在具體語詞的運用和內在實質的把握上有所欠缺,從而導致特征概括的模糊性。首先,“一個犯罪行為同時觸犯數個法條”中的“觸犯”一詞運用不當。正如本文前述,法律條文并不能被“觸犯”,行為真正所觸犯的是刑法規范,是刑法條文背后規制社會公眾之行為的刑法規范。法律條文是規范的載體,其多為對犯罪行為的客觀描述和懲罰方式的詳細羅列。行為人所違反或觸犯刑法規范之行為恰為符合刑法分則具體條文之行為。因此,就算“一個犯罪行為同時觸犯數個法條”的表述不存在內容上的問題,其也應當表述為“一個犯罪行為同時符合數個法條”。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縱然拋開語詞的搭配問題,此一特征的概括還存在內容上的問題。馬克昌先生如此概括法規競合的特征的確明晰了其法律效果,但其卻在無形中模糊了法規競合之性質,容易造成對法規競合的誤解,即認為不論在形式上還是實質上,法規競合皆為一犯罪行為同時符合數刑法分則法條,而事實上這一“符合數刑法分則法條”則僅限于形式上“符合”。由此,法規競合特征之傳統概括即“一個犯罪行為同時觸犯數個法條”有欠妥適。其次,“數法條相互間有重合關系”這一特征的表述也存在問題。特征縱然是對某一事物區別于其他事物的外在表征之概括,但過分的“外觀主義”會讓事物的真正特征被掩藏,進而增加該事物被曲解的概率。“數法條相互間有重合關系”,即數法條間存在重合。那么,法條間的重合是何種重合?是語言文字的重合還是結構安排的重合?事實證明二者皆不是。基于此種質疑,有學者將“數法條間有重合關系”進一步表述為數法條的犯罪構成之間存在重合關系。此種表述似乎沖破了原表述“過分外觀主義”的思維局限,但深察之不難發現,“犯罪構成”一詞的運用同樣不夠貼切。犯罪構成是一個有機統一的整體,既然是“有機統一”,即不存在可以單獨剝離出來的個體,那么“犯罪構成”間的重合將如何體現?因而,無論是“數法條相互間有重合關系”,還是“數法條之犯罪構成間存在重合關系”都實難稱得上是對法規競合特征的精準性概括。
通過本文前述對法規競合定義之分析論證與再行厘定以及法規競合特征的反思性探討,筆者以為法規競合的特征應當重新作如下概括:
第一,法規競合是同一犯罪行為于形式上符合數具體刑法分則條文,從而使得該犯罪行為于形式上符合數犯罪構成的特殊法律現象。此處的“一個犯罪行為”自然是基于同一犯意所實施的,其可以是故意也可以是過失。舉例言之,一個基于故意的盜竊槍支行為即在形式上既符合刑法第一百二十七條又符合第二百六十四條,進而在形式上同時符合盜竊槍支罪與盜竊罪的犯罪構成;某一基于過失的交通肇事致人死亡的行為即在形式上既符合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又符合第二百三十三條,進而在形式上同時符合交通肇事罪的犯罪構成與過失致人死亡罪的犯罪構成。若行為是基于數個犯意而形成的數個行為,那么此種情形便不再是法規競合,而是實質的數罪。另外,一個犯罪行為符合數個刑法分則條文,進而符合數個犯罪構成僅限于形式上,即從表面上看,此一行為同時符合數個犯罪構成,而實質上卻并非如此。換言之,法規競合是一種“假性競合”,因為在認定的過程中,無論某一行為在形式上符合幾個犯罪構成,其最終可資實際評價該行為之法律條文只有一個,故而“形式上符合數個犯罪構成”是法規競合的一個標志性特征。
第二,法規競合是兩個以上刑法條文所對應的犯罪之部分構成要件的包容。在法規競合的理論研究中,有學者將法規競合的特征概括為“數法條”或“數犯罪構成”之間有重合關系。此種概括無疑會促使法規競合的特征過分外觀化,進而將其真正的特征予以隱藏。另外,“數犯罪構成”之間有重合關系的表述有偷換概念之嫌。在法規競合的情況下,真正發生包容的是犯罪構成中的具體構成要件。犯罪構成作為一個有機統一的整體,其中各組成部分皆難以單獨剝離。那么,犯罪構成間的包容便無存在之基礎。反觀犯罪構成要件,其是構建“犯罪構成”之獨立個體,縱然在同一犯罪中各構成要件聯系密切,但這并不妨礙具體構成要件獨立性的存續,而這恰恰是“部分構成要件包容”的現實基礎。申言之,法規競合實乃相關數法條所指向犯罪之部分構成要件的包容。若為整個構成間的包容,一則表述模糊曖昧,二則有違法規競合的實質,因為若某一犯罪構成被整體包含于另一犯罪構成之中,則被包容的犯罪構成就會就此消失,繼而其所指向的罪名亦會消失。如此,法規競合又從何談起呢?因而,兩個以上刑法條文所對應的犯罪之部分構成要件的包容是法規競合之本質特征。
就法規競合之分類,我國刑法學者陳興良教授將其確定為:獨立競合、包容競合、交互競合與偏一競合四種。筆者以為,此種分類過于籠統,因其沒有明確的劃分標準,而只有采用不同的劃分標準,法規競合方能全面呈現。
(一)法規競合之方向標準劃分
所謂法規競合之方向標準,即所競合法規的競合方向是單向還是雙向,亦即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包容還是只有一方包容另一方的情形。依據這一標準,本文將法規競合分為單向競合與雙向競合。
單向競合,即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犯罪構成的部分犯罪構成要件間僅存在一方包容另一方的關系,而不存在相互包容關系的情形。客觀來講,此種競合關系較為單純,在法規競合中亦較為普遍。舉例言之,一個普通的盜竊槍支的行為從表面上看既符合盜竊槍支罪的犯罪構成,又符合盜竊罪的犯罪構成,二者的競合點即在犯罪對象上。盜竊槍支罪的犯罪對象是槍支,其所代表的是公共安全關系即公共安全法益兼財產關系即財產法益,而盜竊罪的犯罪對象僅是他人之財產,其所代表的僅是財產關系即財產法益。于是,盜竊罪的犯罪構成在犯罪客觀方面的犯罪對象上包容了盜竊槍支罪的犯罪客觀方面的犯罪對象,且對應著盜竊罪的犯罪客體即侵害法益包容了盜竊槍支罪的犯罪客體即侵害法益。這里,構成法規競合的犯罪構成要件的包容即只有“我中有你”而無“你中有我”;雙向競合,則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犯罪構成之部分犯罪構成要件之間存在相互之間的包容關系,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互包容。最典型的雙向競合即詐騙罪與招搖撞騙罪:招搖撞騙罪的犯罪目的包容著詐騙罪的犯罪目的,而詐騙罪的犯罪方法又包容著招搖撞騙罪的犯罪方法,這兩個犯罪構成之部分構成要件在方向上的競合形象、全面地展現了雙向競合的特征。
(二)法規競合之層數標準劃分
所謂法規競合之層數,是指所競合之犯罪構成的部分犯罪構成要件發生競合的輪數。由此,法規競合可被分為單層競合、雙層競合與多層競合。
單層競合,是指一個犯罪行為于形式上同時符合兩個具體刑法分則條文,而此兩個具體條文所指向之兩個犯罪構成之部分犯罪構成要件間存在包容關系,此種包容僅發生一輪。盜竊罪與盜竊槍支罪所發生的競合即此處所討論的單層競合。因單層競合的輪次僅有一次,且關系較為單純,故筆者在此不予贅言;雙層競合,即一個犯罪行為于形式上同時符合三個具體刑法分則條文,而此三個具體分則條文所指向的三個犯罪構成之部分犯罪構成要件之間存在包容關系,即此種包容發生兩個輪次。如一個保險詐騙行為在形式上既符合詐騙罪之罪狀,又符合合同詐騙罪之罪狀,還符合保險詐騙罪之罪狀。保險詐騙罪與詐騙罪之間的競合為第一輪之競合,而保險詐騙罪與合同詐騙罪之間的競合則為第二輪之競合,兩個輪次的競合共同構成了法規競合之雙層競合;多層競合,是指某一犯罪行為在形式上同時符合四個或四個以上刑法分則條文,而這四個或四個以上的刑法分則條文所指向的多個犯罪構成的部分犯罪構成要件間存有包容關系,即此種包容發生三個或三個以上之輪次。此種多層競合在理論上是當然存在的,但在我國的刑事立法中多層競合尚未得見。
(三)法規競合之構成要件數量標準劃分
所謂法規競合之構成要件數量,是指所競合的構成要件的數量。據此,法規競合又可被分為單要件競合、雙要件競合和多要件競合。
單要件競合,即指某一犯罪行為在不同犯罪構成間的某一個犯罪構成要件上發生包容關系。此種單要件之競合僅存在一個競合點,識別起來較為容易;雙要件競合,則指某一犯罪行為在不同犯罪構成之間的兩個犯罪構成要件上存在包容關系。多要件競合,則指某一犯罪行為于不同犯罪構成間的三個或三個以上犯罪構成要件上存在包容關系。此種多要件競合存在三個或三個以上的競合點。與多層競合一樣,多要件競合仍屬于理論邏輯的必然而在實然立法上尚未得見。
多方向、多層次、多要件的法規競合直接反映著我國刑事立法技術的繁簡與立法之深度,而對法規競合的分層解讀則對理解我國之刑事立法技術意義深遠。
法規競合的理論特質與理論歸屬問題是繼概念之后備受學界關注的問題,但時至今日,爭論頗多卻鮮有定論。在法規競合的理論特質問題上,國內外刑法學者少有著述,縱然有些許零星的討論,其廣度與深度以及體系性尚有很大欠缺。至于法規競合的理論歸屬問題,則更是眾說紛紜。
(一)法規競合理論特質的新定位
法規競合的理論特質自當在規范層面與價值層面進行探討。所謂法規競合的規范層面,又可被稱為法規競合的形式層面,其不同于法規競合的表象,亦有別于法規競合的本質,其所要解決的是法規競合在規范上是何物的問題。就此,現有之刑法理論存在諸多解釋,而其中頗具代表性之學說主要有條文競合說、犯罪構成競合說、單一罪質說以及犯罪構成要件競合說。
條文競合說在我國傳統刑法理論中甚有地位,其認為法規競合是某一犯罪行為同時觸犯多個相互之間存在著整體或部分包容關系的具體刑法分則條文,但只可適用其中一個刑法分則條文之情形[1]580。申言之,在條文競合說看來,法規競合是刑法分則條文的競合。該說“以表為要”且未擺脫“外觀主義”的束縛,故在理論界飽受批駁,因其以“條文的競合”來解釋法規競合而陷入了循環解釋的窘境,故該說實欠妥適;犯罪構成競合說認為:“法律規范競合就是犯罪構成的競合。”[10]此種說法似乎在形式上避開了條文競合說“外觀主義”的干擾,但其在理論細節上仍然缺乏思慮。無論哪一犯罪構成,其都是各個構成要件的有機整合。若法規競合真為犯罪構成之競合,則某一行為所符合的法條就僅存在一個了,而一個條文何以競合?故犯罪構成競合說亦不可取;單一罪質說論者則認為:法規競合是一種犯罪因刑法法規的錯雜規定,僅存在觸犯數法條之外觀,而無觸犯數犯罪之實際內容,即于表面上觸犯數法條,而實質上并不存在數個犯罪構成,故而法規競合于實質上為單一罪質。”[2]628就“法規競合是單一罪質”這一觀點而言,筆者并不反對,但單一罪質僅是法規競合的罪數形態,將其強行“劃歸”到實質范疇著實有欠審慎。因此,單一罪質說亦難以令人信服;犯罪構成要件競合說主張:“法條競合的法律本質是法條所規定的犯罪構成要件的競合。”[11]與前三種理論相比,犯罪構成要件競合說似乎較具科學性,但就我國刑法傳統“四要件”理論而言,犯罪構成要件包括犯罪主體、犯罪主觀方面、犯罪客觀方面與犯罪客體,故如若此四項全部競合,則法規競合便成為犯罪構成之競合,進而落入“犯罪構成競合說”之“俗套”,足見犯罪構成要件競合說同樣存在瑕疵。
筆者以為,法規競合的規范層面所要討論是法規競合置于刑法規范之中,其真正屬于刑法規范領域的內在本質是什么?就此而言,犯罪構成要件競合說似乎已經觸及其問題核心,但在細節上,犯罪構成要件競合說仍存有些許問題,即法規競合是全部犯罪構成要件之競合還是部分犯罪構成要件之競合?在本文的論述中,筆者曾多次提到法規競合絕非犯罪構成之競合,原因在于犯罪構成為有機統一的整體,犯罪構成之競合會促使行為只符合一個刑法條文,進而使得法規競合之前提滅失,從而法規競合本身不復存在。此處若主張法規競合是全部犯罪構成要件之競合,則就意味著我們又承認了法規競合是犯罪構成競合之論調。如此豈非前后矛盾?因而,于規范層面對法規競合應當如此表述方為妥適:法規競合是犯罪構成之部分犯罪構成要件之競合。所謂法規競合的價值層面,又可被稱為法規競合的實質層面,其所要解決的是法規競合的本源問題。法規競合自是一種法律現象,但拋開規范的光環,法規競合又會于何處棲身?舉例言之,一個盜竊槍支的行為同時符合盜竊罪與盜竊槍支罪的罪狀表述。盜竊罪所侵害的法益為財產法益而盜竊槍支罪所侵害的法益首先應當是公共安全法益,其次是被竊取之槍支所代表的財產法益。盜竊槍支罪與盜竊罪在所侵害的財產法益上發生競合,而此處的財產法益置于社會生活之中便是社會公眾生產生活所必不可少的一種固有利益,其是自由之保障、權利之保障、人性之保障,故而法規競合在價值層面是法益之競合,但更深層次是社會生活利益的競合。
由此,法規競合的規范層面與價值層面便有機整合為法規競合的特質,此二者在互為表里之中共同賦予法規競合的理論特質以完整的內容,從而有助于我們更為準確地理解與把握法規競合此一法律現象。
(二)法規競合理論歸屬的新定位
在法規競合的理論歸屬之定位上,國內外刑法學界普遍存在著法條形態論、罪數形態論、折衷論與定罪論的學說。這四種占據主流地位的學說使法規競合的理論歸屬之爭陷入了一個不能自拔的學術漩渦。
法條形態論是我國刑法學界有關法規競合理論歸屬的主流學說,其認為法規競合所要解決的問題是法條之具體適用,是具體法規范之內部問題,而這與作為評價對象的行為“毫不相干”。概言之,法規競合是由規范與規范彼此間的粘連關系而引發的法條關系之確認問題,屬于單純的法條形態。由此,在法條形態論者看來,法規競合自當歸入法條形態論。本文以為,法條形態論似有偏頗且過于表象化。法規競合呈現給我們的的確是法條間“粘連”狀態下的具體適用問題,但此僅為法規競合之表征,而真正之理論歸屬需要我們透過“法條粘連”之現象進行深層次的探究,而絕非草率地“以綱為綱”,以“現象”為“本質”。法條競合論將法規競合的理論歸屬限于其外在,著實過于輕率;罪數形態論者認為,法規競合的發生是以行為人所實施的犯罪行為為前提,其本身就是一種犯罪形態、犯罪模式,而非法條形態。“在日本刑法理論中,學者們即將法條競合視為‘本來的一罪’,置于罪數理論中加以闡述。”[12]然而,眾所周知的是,罪數論的主要議題在于犯罪的個數以及具體之處斷,而法規競合所涉及到的犯罪行為僅有一個是無可爭議之事實。只此一項,法規競合就難以歸入罪數論。事實上,法規競合與單純一罪別無二致,只是從表象上來看,法規競合似乎涉及到了兩個或兩個以上之犯罪構成,但實際上僅符合一個犯罪構成。據此可知,法規競合真正所要解決的是待評價行為究竟符合哪一個犯罪構成,從而構成何種犯罪。其與刑法理論中之罪數論所討論的內容全然不在一個層面上,故武斷地將法規競合歸為罪數形態論著實有欠思慮;折衷論是學者對法條形態論和罪數形態論進行整合的產物,其認為可將傳統法規競合概念之立法與司法層面一分為二,立法層面仍然稱為法規競合,司法方面則稱為法規競合犯。法規競合是在立法中所產生的不同罪名犯罪構成之間的橫向關系,此種競合的存在并不以犯罪行為之發生為必要。法規競合犯是某一犯罪行為觸犯存在法規競合關系的數罪名之競合部分,而形成一行為觸犯數罪名的犯罪形態,以現實所存在之危害行為為存在體,其具有形式數罪之特征[13]。該說基于法條形態論和罪數形態論而似乎顯得較為科學與理性,但其并未比法條形態論與罪數形態論高明多少,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承襲了二者的“致命”缺陷,割裂了法規競合論,最終導致自身理論個性的喪失,故折衷論甚不可取;定罪論源于前蘇聯的刑法理論。在前蘇聯的犯罪構成理論之中,犯罪構成兼具事實認定與實質評價功能,即行為人之行為只要符合某一犯罪構成,該行為人即構成犯罪。在此之下,當某一行為同時符合數個犯罪構成之時,認定成立何種犯罪便是第一要務。由此,法規競合便“順理成章”地被歸入定罪論之中。然而在本文看來,于我國刑法理論之下,某一行為只要符合犯罪構成便無可爭議地成立犯罪,則該行為是否成立犯罪便不再是法規競合所要探討的問題。至于成立“何種犯罪”,這是刑法學理論中最為常態化的問題,而非法規競合所獨有,故定罪論亦欠妥適。
綜上可知,現存之法規競合歸屬理論似乎皆有一定程度的缺憾,但在“法規競合只適用一個規范,成立一個罪名,處以一個刑罰”的客觀認定上,幾種理論皆無異議。由此,我們至少可以得出:法規競合的諸多理論學說在法規競合的基本性問題上表現出了少有的一致性。然而,法規競合各種理論紛爭的源頭卻在于刑法立法方面的實然抽象與刑法司法方面的應然要求間所存在的沖突[12]171。
理論上講,刑法中的每一個條文間當是彼此排斥的,而其所指向的各個犯罪的構成要件同樣是難以兼容的。刑法條文作為刑法規范的載體,其除了是規范的集合體,更是語言的集合體。由此,語言本身所具有的模糊性便被帶入刑法立法之中,這便導致刑法在罪刑法定原則之下的確定性與明確性即會有所折減。觀之于刑事司法,其對刑法立法明確性與確定的性的要求遠遠超出了立法之本身。“所予”與“所求”的不等值,理論紛爭自會“應運而生”。于此情形之下,合理的解釋便成為調和“矛盾”至關重要之法寶,而刑法解釋方法中的體系解釋即可在此發揮“出奇制勝”的作用。在刑法之中,當某一犯罪行為疑似可適用多個法條進行評價之時,體系解釋的恰當適用則可很好地避免對行為的重復評價。具體到法規競合,以刑法的體系解釋來協調各個犯罪的構成要件,從而避免交叉或重復,唯此方能使法規競合理論恰到好處地融入刑法理論之中。傳統的法規競合之理論歸屬便是忽略了刑法本身所具有的體系性,而將每一個刑法條文隔裂開來,從而致使每一個刑法條文之間內含的邏輯性與體系性滅失,理論上所謂的“交叉或重合”便“伺機而生”。事實上,法規競合形式上的重合卻暗含著實質上必然有某種法則來打破形式,直擊其“單純罪質”的內在,而這一法則探求便要依靠刑法的體系解釋,以使法規競合所涉及的數個法條或犯罪構成間的護持關系得以完美呈現。因此,在筆者看來,法規競合之理論當歸屬于刑法的體系解釋論。唯此,法規競合的理論實質才能在刑法理論體系中準確歸位并適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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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ew Interpretation of Overlap of Law Norms
BAI Xing-xing, MARong-chun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Jiangsu, 225127)
The theory of Overlap of law norms is still in confusion so far. Having an accurate understanding of the theory of gesetzeskonkurrenz is the basis of interpreting lawmaking and applying the articles of the criminal law precisely. Thus, overlop of law norms should be throw off the limitation of the thinking of appearence and redefined. overlop of law norms, as a kind of phenomenon, originatng from the inclusion of social life interest or social life relationship.Therefor,part of elements of corresponding constitution of a crime that more than two articles of the specific provisions of criminal law produce inclusion in content, which make the identical criminal act accord with corresponding numbers of constitution of a crime in form. That is criminal act accord with corresponding more than two criminal law articles inform,but choosing one suitable for use and excluding other criminal law articles finally. The characteristics of gesetzeskonkurrenz also should seek a breakthrough in constitution of a crime and essence of crime under this new definition. At present, the confused classification of gesetzeskonkurrenz is also an important reason that gesetzeskonkurrenz difficult to be systematic, which redistrict gesetzeskonkurrenz standard for direction, the number of layers and the number of essence of crime is the only way of perfection of gesetzeskonkurrenz.Theoretical peculiarity and attribution of gesetzeskonkurrenz should also be relocation. Analyzing the peculiarity of gesetzeskonkurrenz from specification level and value level,and positioning gesetzeskonkurrenz to the theory of interpretation of criminal law,theoretical peculiarity and attribution of gesetzeskonkurrenz can get it right in the theoretical system of criminal law.
Gesetzeskonkurrenz;essence of crime;the interests of social life;inclusion;essence of crime
D914.1
A
2095-1140(2016)01-0032-08
2015-9-20
馬榮春(1968-)男,江蘇東海人,揚州大學法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法學博士后,主要從事刑法學研究;白星星(1990-)女,山西臨縣人,揚州大學法學院2013級刑法學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李語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