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會斌
(吉林大學 文學院,長春 13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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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曹“令”用語特征探微
王會斌
(吉林大學 文學院,長春 130012)
“三曹”,即曹操、曹丕、曹植。他們不僅在詩歌創作上成就極高,在公文“令”的書寫上也頗有特色。除了由于史料保存問題而導致的與一般公文書無較大差異的“規范性”用語特征缺失之外,“三曹”的“令”尚有現實的功能性、華美的文學性兩大用語特征。而這三種用語特征的形成,又與現實需要、歷史淵源、個人素養等有著密切的聯系。
三國;魏晉;曹操;曹丕;曹植;令;用語
“令”,“發號也”[1],“發其號呼以使人也”[2],此處指以文書形式發布的命令。其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之“令”泛指統治者向其自身及其統屬地區的臣民發布的一種刻鑄或書寫于金石、簡帛、紙張等載體之上,處理公共事務的、具有合法強制性的及帶有命令指向性的公文書;狹義之“令”則是據劉勰《文心雕龍》所言“昔軒轅唐虞,同稱為‘命’……其在三代,事兼誥誓。……降及七國,并稱曰命”[3],“令者,命也”[4]及“古文‘命’、‘令’本為一字”[5],又文意互通,“令,即命也”[6],《爾雅·釋詁》云“命、令……告也”[7]等說法,僅指君主專用或君臣共用的級別權限很高的下行文書。這里即取狹義概念,借以研究在文學史上地位極高的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發布之“令”。以往學者對三曹父子文章用語的研究,多偏重于文學發展史及審美方面,如廖儷琪先生指出以愛情為基調的建安曹魏時代詩歌是“具體且大膽地呈現在生活與心理的原始本能”[8],于國華先生認為“《洛神賦》……與現實情感結合的句式,至情的形象塑造具有典范意義”[9]等,而對其創作的具有現實功用的公文“令”的用語特征關注不足。因此筆者不揣淺陋,對其加以探討,舛誤之處,還望方家批評斧正。
所謂“缺失”并非指其不具備這方面特征,而是指目前所存的三曹“令”由于缺失文字,造成其無法體現這方面用語特征的情況。盡管有些“令”的開頭殘存了部分內容,如《論吏士行能令》《修學令》《求賢令》《毀鄄城故殿令》《黃初五年令》《黃初六年令》*這些文章均見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中之“令”字,《立太子令》中之“告子文”[10]204三字等,但顯然并不完整,均缺乏由發令時間、發令者、受令者構成的公文“令”的規范性“抬頭”。
這種規范性“抬頭”的形成有著深刻的現實及歷史依據。
現實依據是指,令的現實功能決定了其必然不可缺少“抬頭”中所包含的種種信息。令是為傳達發令者所發布命令信息的物質憑依,是統治者統治國家、控制民眾、管理社會的重要工具之一。只有準確無誤的使受令者領會發令者的命令意圖,才能保證命令傳達及執行的效果。如果一篇令中缺少“發令時間”,那么受令者便無從知曉此令是何時所發、是否已經執行、其執行期限是何時;如果缺少“發令者”,那么受令者便難以判斷此令的等級高低、發令者是否有權對其下令;如果缺少“受令者”,那么此令將缺乏基本的約束力和執行力。因此其中的任何一項,都不可缺少。
歷史依據是指,令的規范性公文“抬頭”格式在戰國時期已經基本確立。如《魏戶律》之“廿五年閏再十二月丙午朔辛亥,○告相邦”[11]174,《魏奔命律》之“廿五年閏再十二月丙午朔辛亥,○告將軍”[11]175,《田律木櫝》之“二年十一月己酉朔二日,王命丞相戊(茂)、內史匽、吏臂”[12]等。秦漢時期仍然延用,如《里耶秦簡》中之“六月丙午,洞庭守禮謂遷陵薔夫”[13]46,“丗四年六月甲午朔乙卯,洞庭守禮謂遷陵丞”[13]217,“丗一年后九月庚辰朔辛巳,遷陵丞昌謂倉嗇夫”[13]359;《流沙墜簡》中之“三月癸酉大煎侯□下胡守土吏方”[14]105,“十二月癸丑大煎都侯丞罷軍別治富昌隧謂郡土吏”[14]107;《敦煌漢簡》中之“四月戊午,敦煌中部都尉過倫謂平望破胡吞胡萬歲候官”[15]142,“七月丁未,敦煌中部都尉士吏福以私印行都尉事謂平望破胡吞胡萬歲候官”[15]143等。
但需要注意的是,公元220年,曹丕登基大寶之后,其所下達“令”的性質發生變化,因此在書寫格式上也不同以往。秦漢時期君王發布的詔令文書多無與正文明確分割及具體發令日期的“抬頭”,如秦始皇廿六年詔書云:“廿六年,皇帝盡并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灋(法)度量(則)不一,謙疑者皆明一之。”[16]276秦二世元年詔書曰:“元年制詔丞相斯、去疾,灋(法)度量盡始皇帝為之,皆有刻辭焉。今襲號,而刻辭不稱始皇帝。其于久遠也,如后嗣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刻此詔,故刻左,使毋疑。”[16]292漢宣帝神爵元年詔書語:“制詔酒泉太守敦煌郡到戍卒二千人……賜黃金十斤。”[14]101曹魏詔令文書也多如此。這種特殊的書寫格式是為區分君臣等級而設計的。如果單從詔令文書本身來看,它不符合令書書寫格式的基本要求,尤其是缺失下達文書的具體時間,但由于當時有史官直記君王言行及文書存檔時需要記錄具體時間的制度為保證,所以這部分信息仍能被順利傳達和保存。
史官直記君王言行的制度在西周初期已經形成*參見孫瑞《論周代令書的形成》,載《檔案學通訊》2008年第1期,第89頁。,《禮記·玉藻》即云天子“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17],《漢書?藝文志》亦道:“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18]其后歷代記錄君王言行的史官設置略有變動,但大抵不廢,曹魏太和中設置的著作郎亦屬此類,《史通》言其“職隸中書,其官即周之左史”[19]。而史官記錄君王言行的基本要素之一即為準確的時間。如秦王與趙王在澠池之會互相駁難并命各自御史記錄擊缶、弄琴之事時就都冠有明確的日期信息,即“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20]2442,“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20]2442。
文書存檔記錄時間的制度雖然形成相對較晚,但在戰國中晚期業已形成。《里耶秦簡》中便保存有大量的文書發送及收錄記錄,如J1(8)133簡“八月癸巳,水下四刻,走賢以來”[21]30,J1(8)152簡“四月甲寅日中,佐處以來”[21]43,J1(8)157簡“正月丁酉旦時,隸妾以來,欣發”[21]52,等。此制度在曹魏時期依然存在,如《樓蘭漢文簡紙文書集成》中就收錄有幾條殘存的文書簿籍歸檔時間記錄,如“咸熙二年十二月廿七日”[22]86,“嘉平四年三月司徒府癸丑書署軍”[22]185,“[咸]熙二年十一月癸”[22]185等。
那么為何目前所見三曹“令”的“抬頭”格式都是缺損的呢?這主要是因為現今整理的這些令的直接來源并非文書原件或副本檔案記錄,而是史書或典制文集等。來自于史書的,如《置屯田令》出自《三國志·魏志·武帝紀》*參見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81頁。,《辟蔣濟為丞相主簿西曹屬令》出自《三國志·魏志·武帝紀》*參見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155頁。,《以鄭稱太子經學令》出自《三國志·魏書·蔣濟傳》*參見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419頁。等;來自于典制文集的,如《內戒令》出自《北堂書鈔》或《太平御覽》*參見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220-222頁。,《選舉令》出自《初學記》《太平御覽》或《北堂書鈔》*參見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225-226頁。,《船戰令》出自《通典》*參見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233頁。等。因為史書或典制文集并不以文書本身為研究對象,而僅是將其作為史料說明歷史事實,或詩文樣本分析三曹的文學貢獻,又受自身論著體例的限制,所以利用原文書檔案進行寫作的人員多主動將令原有的規范性“抬頭”刪去或進行某種變形放在別處。
而帶有完整“抬頭”的三曹“令”原件及檔案副本則因某種原因,遭到了毀壞未能留存下來。如檔案保存問題。古代文書檔案是有保存期限的,過了保存期限的檔案,就會被廢棄。*參見黃海烈《里耶秦簡與秦地方官署檔案管理》,載《黑龍江史志》2006年第1期,第12-13頁。再如朝代更替引發的焚書事件。古代王朝的更替多以戰爭形式實現,而前朝統治者的宮殿庫房多被其取代者劫掠、焚毀,甚至有時亡國者自己也會因心有不甘等原因主動焚毀其文書府庫,梁元帝蕭繹、南唐后主李煜等即曾做過此類事件。再如因有悖于當代統治者的統治理念而被禁毀。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就曾大興文字獄,禁毀大量文書典籍。當然,這不是說三曹“令”原件和檔案副本的毀壞跟這些原因都有關系,因為其中的任何一條都足以使其消失無蹤,而是說由于目前史料不足,尚無法確定何種是主因,何種是輔因。
“令”是一種實用公文書,其目的在于妥善處理各種公共事務,因此簡潔、樸實、高效成為對其書寫用語的基本要求。這在部分三曹“令”中表現的十分明顯,此處僅舉幾例:
《蠲河北租賦令》:“河北罹袁氏之難,其令無出今年租賦!”[10]112
根據充填材料的特點和采空區的形態特征,每中段采空區的上部各布設一排注砂孔、沿巷道軸線布設一排注砂孔。結合實際情況、參照相關經驗,設計孔距7~8m,共布設注砂孔40孔,孔徑200mm,孔深17~75m,其中C2,C3,C21,C22孔位于16縣道路面上,如后期施工無法進行,可進行調整,注砂孔平面布置見圖3。
《除禁輕稅令》:“關津所以通商旅,池苑所以御災荒,設禁重稅,非所以便民;其除池籞之禁,輕關津之稅,皆復什一。”[10]418
《復譙租稅令》:“先王皆樂其所生,禮不忘其本。譙,霸王之邦,真人本出,其復譙租稅二年。”[10]423
這些令文雖然都極為簡短,短者不過十數字,長者也不過三十余字,但卻都在核心命令信息之前簡單論述了下達該令的緣由。第一篇是曹操在官渡之戰打敗袁紹,占領了長期處于袁氏統治下的河北地區之后,為安撫此地長期受戰亂及豪強壓迫的民眾而制作的免除該地民眾當年租賦的令。寥寥數語便將庶民所受之罪全歸于袁氏,安撫民眾之功盡歸于己。第二篇是曹丕為恢復受重稅所限而有礙民眾生活的關津、池苑溝通商旅、救助災荒的原本功能而下達的開禁減稅的令。片言只語便將愛民之心、撫民之意蘊含其中,使原本空疏的不與百姓爭利的治國理念變為切實可行的律令明文。第三篇是曹丕即位之后,外出巡行路過譙地時,念及該地是霸業興起之地,為體現其對此地民眾的厚愛而發布的免除此地百姓兩年租稅的令。三言兩語即將人愛戀家鄉的自然本性、帝王皆重其所生的歷史傳統勾勒出來,使群臣百姓盡可明了其心。
而有些“令”,由于已有前提情景,所以在文書中往往直書統治者之指令,不再書寫事之緣由。如曹操平定冀州并將袁紹長子斬首示眾之后下達的《誅袁譚令》言“敢哭之者,戮及妻子”[10]115;再如曹丕在群臣連番上書及漢獻帝被迫下退位詔書,但仍覺得稱帝時機尚不成熟時制作的《止群臣議禪代禮儀令》語“當議孤終不當承之意而已。猶獵,還方有令”[10]413,《又令》曰“吾殊不敢當之,外亦何豫事也”[10]431,等等。因為下令對象即為該事有關之人,所以個中情由無需贅言。這便使得令文更加簡短,也使得受令者能夠更加明確地領會發令者的意圖,同時提高了文書制作及傳達的效率。
這種現實功能性用語特征的形成,跟官府所要處理的文書種類及數量的龐大規模有著重大關系。“令”的使用在漢末曹魏時期已經十分成熟,成為統治者下達命令信息的主要途徑。僅現存的三曹“令”就有百余篇,涉及的事務多達幾十種,囊括了社會的方方面面,如置設屯田(《置屯田令》*參見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81頁。)、褒揚官吏(《褒揚泰山太守呂虔令》*參見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99頁。)、整飭教育(《修學令》*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110頁。)、征收租稅(《收田租令》*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113頁。)、移風易俗(《整齊風俗令》*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116頁。)、申明賞罰(《明罰令》*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頁。)、人事任命(《拜毛玠等子為郎中令》*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419頁。)、墮廢殿閣(《毀鄄城故殿令》*傅亞庶譯注《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921頁。)等等。而如此大量的使用文書,必然要求其書寫用語在盡可能簡潔的情況下,承載更多、更準確的命令信息。因為如果文書用語過于冗雜繁復,勢必要給令書的制作、傳達、執行帶來麻煩,嚴重降低統治者、官府、民眾之間的信息溝通效率。而這種現實需要自然成為三曹“令”書寫用語形成現實功能性特征的根本原因。
這種用語特征的形成也跟前代業已形成的公文用語規范有關。而且實事求是而言,三曹“令”用語的簡潔程度還不夠高,當然這跟令的內容在其統治期間多為首創無固有律法制度作為憑依有關。如果有律法或成例可依,那么其命令正文就會更為簡短,如《里耶秦簡》中收錄的公文書對于已有律法規定的事務往往不再論述其具體處理方法,僅稱“它如律令”[13]46、“它如官書”[13]216等。漢代公文也多有如此用語,如《敦煌漢簡》中之“如律令”[15]185、“如詔書”[15]188,《居延漢簡》中之“如詔書”[23]、《疏勒河流域出土漢簡》中之“如詔書”[24]36、“如律令”[24]39、“如官書”[24]41等等。但目前學界對此類用語的具體含義尚有爭論。此處僅以“如律令”為例。王煥林先生在比較王國維、鷹取祐司、陳直、李均明等諸家觀點之后,認為:“先秦至漢初,‘如律令’確有具體法令條文可按,大致在漢武帝時代,始逐漸成為公文催促命令習語,魏晉以降,則已演變為道家符箓術語。”[21]175雖然其含義是否真是如此仍可探討,但如此簡潔的用語表達,大大降低了公文書寫的繁雜程度,提高了令書的制作及傳達效率,則是不爭的事實。
另外,這種缺乏華麗辭藻作為修飾的現實功能性用語特征,也跟其內容多直接來源于口頭命令有一定關系。《軍譙令》中之“吾百年之后何恨哉”[10]100,《下田疇令》中之“田子泰非吾所宜吏者”[10]133,《以蔣濟為揚州別駕令》中之“吾無憂矣”[10]155,《又令》“吾殊不敢當之”[10]431等,即帶有強烈的口頭表達意味。雖然尚無法完全確定這些命令為經史官或文吏書寫而成的君王“口頭命令”,但因為三曹均為等級極高的統治者,而曹丕更是直接稱帝,位高權重事務繁多,又有專司書寫職能的史官或文吏于側,所以在下達令書時親自執筆書寫的可能性并不大。“白話記述,古時素來有的,《尚書》底詔誥全是當時的白話,漢代的手詔,差不多亦是當時的白話,經史所載更多照實寫出來的。”[25]這種令書形成方式,直接決定了其用語的簡單、樸實特征。因為口頭表述思索時間相對較短,所以一般情況下難以構想出比較華美的詞句。雖然通常情況下,史官在記錄君王言語時會有所潤色,但“口說之辭,記于匆卒,一言既出,駟不及舌,記錄者往往急不及擇,無斟酌潤飾之功”[26]。漢末曹魏時期相對篆書書寫較為便宜、迅捷的真書、草書雖已出現,但畢竟要慢于言語,所以史官仍缺乏潤色的時間。又史官之責在于客觀記述,盡可能地傳達君王本意,因此也缺乏曲筆潤色的動機。
由于“令”在功能及目的上有別于一般的文學作品,所以其篇幅多極為簡短。但在眾多三曹“令”中,有一部分令卻并非如此。由于這類令篇幅普遍較長,故此處僅以《毀鄄城故殿令》為例:“鄄城有故殿,名漢武帝殿。昔武帝好游行,或所幸處也。梁桷傾頓,棟宇零落。修之不成良宅,置之終于毀壞,故頗撤取,以備宮舍。余時獲疾,望風乘虛,卒得恍惚,數日后瘳。而醫巫妄說,以為武帝魂神,生茲疾病。此小人之無知,愚惑之甚者也。昔湯之隆也,則夏館無余跡;武之興也,則殷臺無遺基。周之亡也,則伊、洛無只椽;秦之滅也,則阿房無尺相。漢道衰則建章撤,靈帝崩則兩宮燔。高祖之魂不能□未央,孝明之神不能救德陽。天子之存也,必居名邦□土;則死有知,亦當逍遙于華都,留神于舊室,則甘泉通天之臺,云陽九層之閣,足以綏神育靈。夫何戀于下縣,而居靈于朽宅哉?以生諭死,則不然也,況于死者之無知乎!且圣帝明王顧宮闕之泰、苑囿之侈,有妨于時者,或省以惠人。況漢氏絕業,大魏龍興,只人尺土非復漢有。是以咸陽則魏之西都、伊洛為魏之東京。故夷朱雀而樹閶闔,平德陽而建泰極,況下縣腐殿,為狐貍之窟藏者乎!今將撤壞,以修殿舍。恐無知之人,坐自生疑。故為此令,亦足以反惑而解迷焉。”[10]921-922
此令是曹植命人拆毀年久失修的鄄城武帝殿時,為開解迷信的民眾而作。按其文意及結構大體可分為四個層次。第一層(“鄄城有故殿……以備宮舍”),講武帝殿為漢武帝游行偶爾臨時休息之地,但現在已經毀壞,作者在權衡修繕與廢置的成本之后,決定拆取部分材料作為修建宮舍的材料。第二層(“余時獲疾……為狐貍之窖藏者乎”),寫作者認為將自己帶病來此地時的精神恍惚歸咎為武帝神魂懲罰的巫醫們十分愚昧無知,并從各個方面論證其所說之荒謬。第三層(“今將撤壞,以備殿舍”),寫拆毀武帝殿,并用其材料修建其他它殿舍的命令。第四層(“恐無知之人……解迷焉”),寫下達此令的目的,即在于疏解民眾的迷惑。
從文章結構的功能上分析,此令有別于處理一般公務的文書。因為其核心目的并不在于下達指令,而在于開解民眾對拆毀武帝殿的迷惑。這在文章的第四部分已經講明,此為點題之筆。因此該令的第二個層次,即多方論證民眾鬼神之說不可信的內容,成為該令的主干,而本應為令書核心部分命令內容的第三個層次,反居次要地位。而第一個層次則承擔了交代事件背景內容的任務。寫作目的明確,結構嚴謹,主次分明,詳略得當。
此篇在論巫醫所說之虛妄一節中的論述手法尤為出彩,可謂舉證多方、玲瓏八面。先以史為鑒,引用湯滅夏、周覆商、秦亡周、漢平秦時并毀其跡之故事,論證神明之力不足為懼。次以情而論,分析古之天子如有知,必居明樓高閣,不會愛戀此破敗故舊之殿。后據理而言,圣明帝王在殿臺禁囿有礙于民時,必減省其費以安民,論武帝如若有靈也必如此。再依勢而談,現今之世,漢家江山已滅,大魏皇業正隆,沒有尺土只人歸漢所有,此殿也是如此。從史、情、理、勢四個方面分析毀壞此殿必不會受武帝神魂之擾,論證之勢磅礴有力,使人不得不信、不得不服。
從句式和用詞上看,全篇以散句為體,偶句為骨,用詞準確多變。散句是此令的基本形態,使得該文通俗易懂,但其中又夾雜大量長短偶句增強了其骨干。短句對偶,如“梁桷傾頓,棟宇零落”,以“梁桷”對“棟宇”、以“傾頓”對“零落”。長句對偶,如“湯之隆也,則夏館無余跡;武之興也,則殷臺無遺基;周之亡也,則伊洛無只椽;秦之滅也,阿房無尺相”,以“湯”對“武”、“隆”對“興”、“夏館”對“殷臺”、“余跡”對“遺基”,此為正正相對;后又以“周”對“秦”、“亡”對“滅”、“伊洛”對“阿房”、“只椽”對“尺相”,此為反反相對。整句又以正正反反為偶。又有“甘泉通天之臺,云陽九層之閣”,“漢氏絕業,大魏龍興”,“夷朱雀而樹閶闔,平德陽而建泰極”等句,以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對偶工整,句式優美,且在對偶句中用詞復雜多變,不僅美化了文章的外在形式,也增加了文章的可讀性和說服力。
這種用語特色形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就現實依據而言,這類令的核心目的多不在于其所承載的命令信息本身,而在于向受令者所傳達的事理。因為只有受令者明確知曉了統治者下達某令之緣由并被說服,才能心甘情愿的去執行,進而保證執行之效果。這跟統治者命令官府人員按律行事有根本區別。因為如果是命人依律從事,則此事必有前例,無需再言使人執行此事之緣由。但如果命人執行無前例可循的任務,則必然要向受令者闡發使其如此行事的理由,否則無法服眾。而在論理之時,如果層次混亂,例證缺乏,漏洞百出,毫無旨趣,又怎么使受令者心悅誠服?這是此類令用語特征形成的現實動因。
就歷史依據而言,此類令的用語特征是前代公文華麗化傾向在魏晉時期延伸的結果。由于使用目的不同,在戰國時期即已出現了一種結構嚴謹、句式工整、用詞多變的文書用語風格,且被后代延用。從論述結構而言,《毀鄄城故殿令》與《詛楚文》極為相似,均可以分為入題、論理、命令、“器銘”等四個層次。限于篇幅,此處僅以第四個層次的“器銘”為例,《詛楚文刻石·巫咸》語“(敢)數楚王熊相之倍(背)盟犯詛。箸者(諸)石章,以盟大神之威神”[12]461,即是在文末說明了書寫目的,并有以茲為憑的意味,與《鄄城毀故殿令》的結尾的表述方式基本一致。
從句式及用詞而言,《鄄城毀故殿令》這種在公文中使用對偶異詞的寫作手法,在戰國時期已經成型,如《秦骃玉牘甲》中之“潔(絜)可(以)為灋(法),□可(以)為正(政)”[12]455,以“潔(絜)”對“□”、“灋(法)”對“正(政)”;《語書》中之“去其邪避(僻),除其惡俗”[11]13,以“去”對“除”、“邪避(僻)”對“惡俗”;但水平尚不太高。秦漢以后,這種手法趨于成熟,司馬相如為漢武帝所作的一篇向巴蜀太守下達的檄令,其中的“存撫天下,輯安中國”[20]3044,“交臂受事,詘膝請和”[20]3044,“驚懼子弟,憂患長老”[20]3045等,不僅句式對偶,而且上下互文。至東漢之時,公文書寫崇尚夸飾,該手法被大量使用,文風趨向空疏,漢末曹魏時期此現象有所減少,但并未完全消失,三曹“令”中仍有大量此類用語,如《整齊風俗令》中之“王風擅權,谷永比之申伯;王商忠義,張匡謂之左道”[10]116,《既發璽書又下令》中之“高節而尚義,輕富而賤貴”[10]433,《黃初五年令》中之“夫遠不可知者,天也,近不可知者,人也”[10]924等。
另外,三曹個人具有的極高文學素養,也是三曹“令”這種用語特征形成的重要原因。僅三曹遺留下來的詩文數量,就足以稱道,更無論其文學成就之高。曹操,被魯迅先生看作“是一個改造文章的祖師”[27],被木齋先生認為“是由‘漢音’向‘魏響’的過渡性人物,是‘魏響’的第一個階段……是最早的真正意義上的五言詩的作者,顯示了四言向五言的過渡”[28]。曹丕,雖少開創之功,但也是推動魏晉詩文發展轉型的巨匠,陳壽言其“天資文藻,下筆成章,博聞強識,才藝兼該”[29],沈德潛又云:“孟德詩猶是漢音,子桓以下純乎魏響。”[28]至于曹植,皎然贊其“鄴中七子,陳王最高”[31]。評價雖有爭議,王夫之即說“子桓精思逸韻,豈子建所能壓倒”[32],但其畢竟是“中國文學史上一位‘卓爾不群’的文學家,其影響百代不衰”[33]。
伴隨三曹文學素養極高這一事實出現的,是其勇于表現自我情感及意愿的寫作觀念。與因循格式固例直書公事的官吏不同,他們愿意在令文中彰顯出自己的內在情感,盡管通常不會大肆渲染。曹操《整齊風俗令》中之“吾欲整齊風俗,四者不除,吾以為羞”[10]116,僅通過一個“羞”字抒發自己移風易俗的決心,及對現有風俗的厭惡。曹丕《殯祭死亡士卒令》中之“諸將征伐,士卒死亡者或未收斂,吾甚哀之”[10]424,僅通過一個“哀”字表現自己對陣亡將士曝尸荒野的悲憫。曹植《寫灌均上事令》中之“孤欲朝夕諷詠,以自警誡也”[10]921,僅通過“自警誡”三字展示自己對曹植的屈從及忠心。而《加棗祗子處中封爵并祀祗令》《再讓符命令》《黃初五年令》等篇幅較長,層次較多,具有典型華美的文學性用語特征的“令”,也只不過是三曹個人的情感及思想在文字上的延展而已。
雖然公文“令”的書寫與一般的詩文創作有很大不同,但畢竟要以作者本身的文化素養、寫作觀念為基礎。況且有些“令”的目的在言情講理而不在制令本身,這就對創作者的文學修養有了更高的要求。而曹氏父子的高才敏思則為其成功創制此類令文提供了前提條件。
在現實、歷史、個人等多重因素作用下形成的三曹“令”用語特征,不僅為當時統治者命令的更好傳達提供了可能,提高了統治者、官府、民眾之間的命令信息運行效率,為魏國社會的安定與發展創造了有利條件;同時也為后世此類公文的寫作創立了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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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李一鳴)
Analysis of Language Use in Three Caos’ Decrees
WANG Hui-bin
(College of Humanities,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12, China)
Three Caos refers to Cao Cao, Cao Pi, and Cao Zhi. They get great achievements in poetry, and their decrees writing are also very distinctive. Because of the materials preserving, three Caos’ decrees have no normative wording which has little difference with the ordinary decrees. The language use in three Caos’ decrees contains other two major features: practical function and gorgeous literariness. The three language features are created by practical needs, historical origin, and personal accomplishments.
the Three Kingdoms; Wei-Jin period; Cao Cao; Cao Pi; Cao Zhi; decree; the language use
2016-07-16
王會斌(1987-),男,河北邯鄲人,吉林大學文學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先秦史、先秦文書。
I206.2
A
1008-6722(2016)04-0020-07
10.13307/j.issn.1008-6722.2016.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