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建華
(廣東省外語藝術職業學院 基礎教育學院,廣州 51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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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笛福小說里的道德寓意
梁建華
(廣東省外語藝術職業學院 基礎教育學院,廣州 510507)
一直以來評論界似乎把笛福小說里的道德寓意解讀為以信仰救贖罪惡、以理性克制欲望。本文通過揭示小說的道德敘事文本對悔罪和理性的解構來向讀者展示十八世紀所掀起的道德唯理論與經驗論之爭在笛福小說里的體現。笛福對他筆下人物的情感、動機和欲望的描寫所昭示的道德觀支持了十八世紀道德經驗論對唯理論的反駁:決定人的道德觀念和行為的不是宗教信仰和理性法則,而是情感和欲望。
悔罪;理性;情感;欲望
一直以來評論界對笛福小說的道德寓意似乎作了以下的定論:《魯濱遜漂流記》(RobinsonCrusoe, 1996)講述的是主人公魯濱遜因違抗父命犯下原罪后如何在上帝的懲罰下展開自我救贖并最終在自我懺悔下獲得拯救這樣的一個“天路歷程”;而《辛格頓船長》(CaptainSingleton, 1980)、《摩爾·弗蘭德斯》(MollFlanders, 2003)、《羅克珊娜》(Roxanna, 1998)這幾部犯罪小說則通過主人公回憶并懺悔自己的罪行來宣揚善惡必報的道德訓誡。這種解讀也在作者本人的原話里找到了佐證。笛福在他的小說序言里總是不忘強調作品的教誨目的。在《摩爾·弗蘭德斯》的序言里笛福開宗明義地點出小說的創作始終遵循著道德訓誡的準則:“犯罪和品行不端的人,都會遭到報應,其結局必定悲慘不幸;壞蛋和惡棍,或不得善終,或懺悔自新。”[1]15因此,笛福小說的道德意圖往往被解讀為以信仰救贖罪惡、以理性端正品行。
然而,這種解讀只是向讀者揭示了文本道德訓誡的表層。若揭開表層仔細研究文本的道德敘事肌理,我們會發現文本里隱含著不少消解“悔罪”這條明線的道德敘事。宗教與理性這兩種道德敘事在小說文本里被主人公的犯罪動機和內心剖白而解構。宗教信仰和理性法則能否指導道德行為和實現道德自律?作為十八世紀的第一位現實主義作家,笛福的小說向我們展示了啟蒙時期所掀起的道德唯理論與經驗論之爭。
在笛福的小說里宗教力量是人物懺悔萌生的原因,信仰與悔罪是共生的。先來分析那部貫穿著“犯罪-懲罰-贖罪-得救”這一敘事主線的《魯濱遜漂流記》。魯濱遜第一次萌生對上帝的感恩之情是在他幸免于一場大海難之后,而之前經歷過的幾次風暴并沒有使他對上帝心懷感恩。魯濱遜第一次祈禱上帝是在病重并想到自己無人照顧的慘狀時。而他向上帝發出求助的呼喊也是在死亡的陰影漸漸逼近時。精神頹廢和體力衰竭的魯濱遜聲稱他“沉睡已久的良心開始蘇醒”,并“開始責備自己過去的生活”。魯濱遜第一次閱讀《圣經》是在他擔心瘧疾再次發作,想從《圣經》里找到一點精神力量時。綜合上述的細節不難發現魯濱遜的幾次重要思想轉折都是在災難和恐懼的推動下完成的,而非理查遜筆下人物那種心靈的自省。與其說是一種神啟的領悟,不如說是對未知和懲罰的恐懼。
這種由恐懼所萌生的悔罪同樣體現在《摩爾·弗蘭德斯》和《羅克珊娜》兩部作品中。犯下通奸、亂倫、詐騙和偷竊之罪的摩爾在被送進新門監獄前不曾有過宗教覺悟,她朦朧的懺悔意識是被監獄的可怕景象喚起的。看到周圍悲慘的情景,摩爾“內心的恐懼真是難以形容”。那種觸目驚心讓摩爾想到了地獄。與魯濱遜的反省相似,讓摩爾開始悔恨自己罪惡生涯的是對末日懲罰的恐懼。然而恐懼并沒有使她思想真正地覺悟。當恐懼感消失了以后,摩爾也對監獄習以為常了,并沾染了其他囚犯的罪惡習性。她自稱在監獄里學會的那些“旁門邪道,無法無天的行為,不亞于獄中其他任何人”。刺激起摩爾懺悔的是決定命運的第二次審判。想到如期逼近的死刑,摩爾的第一個念頭是懇求上帝的饒恕。她開始認真地禱告起來,等待著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死刑犯名單中的摩爾稱她“的確真的想懺悔了”。與魯濱遜一樣,摩爾的悔罪也是在災難和恐懼加重到一定程度上才實現的。在《羅克珊娜》里懺悔與恐懼兩者就更密不可分了。當羅克珊娜與她的女仆艾米同乘的一艘船遇到風暴襲擊并面臨著沉船的危險時,行事一向大膽無畏的艾米首先想到的是上帝對自己的墮落和罪惡的懲罰,于是惶恐地祈禱上帝的寬恕。而羅克珊娜則向讀者坦承自己的懺悔只是“一種低級的懺悔,主要是害怕受到懲罰”。同樣,小說《海盜船長》(原名《辛格頓船長》)里當威廉醫生勸辛格頓船長結束他們的海盜生涯并懺悔贖罪時,正是利用了辛格頓對死亡的畏懼心理。威廉先是讓辛格頓思考死亡對他意味著什么。當辛格頓認為反省的時候還沒到來時,威廉便以死亡的威脅來警醒他,“那些從來不去考慮死的人,往往想都沒有想就一命嗚呼了”。威廉的話果然說服了辛格頓改弦易轍,棄惡從善,因為他意識到“算總賬的時候就要來到了”。
笛福筆下這些人物的悔罪過程恰好印證了霍布斯等啟蒙哲學家對宗教起源的解釋。霍布斯認為對死亡,貧困或其他災難的恐懼是始終伴隨著人類的。因此,當人類無從找出禍福的根源時,便只有把它歸之于“某種看不見的力量”。于是人類的恐懼便導引出了一個“永存、無限和全能的上帝”[2]80。休謨對宗教的產生也持有相同的看法,“使人們接受信仰并保持信仰的,乃是希望和恐懼這兩種情感”[3]166。作為一名具有鮮明啟蒙思想的現實主義作家,笛福對宗教的基礎作了有別于以往時期的全新闡釋。使他筆下的犯罪人物懺悔的不是他們的思想感悟和道德意志,而是絕望和恐懼下的一種自我保存本能,一種災難之下的應對策略。而當刺激起信仰力量的恐懼一消失或者懺悔不能帶來實際的利益時,宗教的精神救贖便失去了它的意義。
這一點笛福在作品多處運用了諷刺的筆調向讀者揭示出來。一方面,剛平安上岸的魯濱遜把自己的幸免于難歸結為上帝的恩典,但另一方面當他想到自己在荒島上孤苦伶仃的生活并在凄涼中了卻余生時便不禁對上帝生出了疑惑和責備來,并發出了一種形而上的追問“蒼天為什么要這樣作踐自己所創造的生靈……”。像這種彼此消解的道德敘事在小說里并非作者的偶然之筆。在另一處,魯濱遜經過了一番思考后承認,當地震帶來的一陣恐懼過去之后,“關于神力和上帝的印象也馬上隨之消失”。此外,當魯濱遜無意中發現了地上的綠色莖稈長出穗頭時,首先想到的是上帝顯示的奇跡。感動而慶幸的他禁不住流下了眼淚。諷刺的是當魯濱遜滿懷信念地搜遍了每一個角落,意圖找到上帝賜給他活命的麥穗時卻一無所獲。此時魯濱遜明白了那些稻莖只不過是由于他當初把谷殼無意中抖落到了巖壁下生長出來的。他的心情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對上帝的感恩之情也隨之減退了,盡管隨后他對上帝奇跡的發生給出了一個勉強的理由。就連魯濱遜從瘧疾中奇跡般地恢復過來這個情節也給一種宗教的解讀帶來意義的含混性。魯濱遜病情的好轉可以解讀為他在病中向上帝發出的求助得到了回應;但也可以把它解讀為是魯濱遜的生活智慧挽救了他的生命,因為正是巴西人的治病方法啟發了魯濱遜去嚼煙葉和喝藥酒來抵抗瘧疾。而且當他翻開《圣經》時映入眼中的上帝的啟示完全有理由被理解為頭腦被煙葉熏得昏昏沉沉的緣故。
讀者對文本到底應該選擇宗教神啟的解讀還是經驗主義的解讀這一點笛福并沒有給出任何明確的暗示。讀者似乎對作為一名虔誠教徒的笛福所采取的這種模糊態度甚為疑惑。但若把笛福的作品置于啟蒙運動的圖景里理解的話,便能看出宗教神啟與理性之間被崇尚自然法則的啟蒙主義者所賦予的新關系。正如霍布斯指出的,“神啟不能干預自然理性”[2]89。也如休謨所言:“一種神跡就是對自然法則的破壞”[3]101。因此,由宗教力量所引起的懺悔贖罪離開了物質功利和塵世幸福的語境是無法理解的。這點在摩爾對自己懺悔的剖析中尤為明顯:“我懺悔,是因為我已被剝奪了犯罪的能力。……我悲傷,是因為我將受到懲罰”。在羅克珊娜身上這種諷刺則更加尖銳了。正如經歷了風暴過后安全著陸的羅克珊娜所直言的,“死亡的恐懼一消失,這種懺悔也就消失了;臨終的懺悔,或者是暴風雨中的懺悔,……很少是真誠的懺悔”。這種不真誠的懺悔同樣表現在笛福早期的作品《辛格頓船長》里。當閃電使大船遭受雷擊并面臨沉沒的危險時,辛格頓斷定自己被上帝判定了死罪。他雖然承認上帝對他的懲罰是神圣的正義,但又不忘諷刺地補上一句,“我苦于懲罰,而對犯罪卻并無苦惱;懾于報應,而對于罪惡卻并無恐懼”。
對于十七世紀那些迷戀理論體系的理性主義來說,理性法則的有效性是從宗教所不可質疑的真理性推導出來的。因此,當后者的權威在小說文本中被解構時,前者的權威也難以維持。唯理論所推崇的普遍而永恒的理性法則在《魯濱遜漂流記》里被主人公因“原罪”而“發跡”的獨特經歷所推翻。不少評論家把魯濱遜違抗父命詮釋為對父權和封建權威的解構以及自我的建構。但筆者認為,反抗權威的意圖不能較為全面地解釋笛福筆下主人公所共同犯下的“原罪”。魯濱遜和笛福小說里的其他主人公所要反的不是父權,而是象征著抽象理性的一種“理想的中間狀態”。在魯濱遜的父親看來,這種中間地位最能使人幸福。中等人“既不必像下層大眾從事艱苦的體力勞動而生活依舊無著;也不會像那些上層人物因驕奢淫逸、野心勃勃和相互傾軋而弄得心力交瘁”。這種“中間狀態”所賜予人的“適可而止,中庸克己”的生活,以及“平靜安樂和悠然自得”的心境恰恰代表了理性主義者所尋求的那種不受經驗影響和激情干擾的、普世而永恒的道德真理。這一點笛福在小說里借明智的人和《圣經》中智者的祈禱等權威代表對“中間狀態”給予的贊美而給予了肯定。雖然笛福筆下的人物回首過去時也意識到只有這種“中間狀態”才能給他們帶來真正的幸福,但他們卻無法使自己滿足這種安分守己的平靜生活。魯濱遜就是個典型的例子。他自稱自己頭腦里充滿著“各種不切實際的計劃和夢想”,還用一種頗具宿命論的語氣告訴讀者冥冥中另一種命運在等待著他。頗為諷刺的是,魯濱遜的“原罪”換來的不是上帝的懲罰,而是財富和成功。在小說的結尾魯濱遜因禍得福,滿載而歸地回到英國并意外地發現自己出海前投資的一筆生意給他帶來了巨額利潤。小說的結尾無疑嚴重地削弱了“悔罪”這個主題。讀者完全可以把魯濱遜的“原罪”解讀為他實現個人夢想的原因。正如魯濱遜在思索自己如何能屢次化險為夷時總結出這樣一條成功之道:每當躊躇不定時應“堅決服從內心的神秘暗示和沖動”。他給這種神秘暗示和沖動找到了一個合理辯護,稱它們為“上天的啟示”。而魯濱遜的違抗父命正是他內心的神秘暗示和沖動使然。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把他的“原罪”理解為上天的啟示。正如魯濱遜后來所悟出的,“我們竭力想躲避的壞事,卻往往是我們獲得拯救的途徑”。同樣也可以把魯濱遜的話解讀為他的成功說到底歸功于他的欲望和神秘沖動。
摩爾和羅克珊娜也有著魯濱遜的野心和欲望。雖然摩爾為貧困所迫而淪為一名小偷,但她并不是沒有金盤洗手的機會。當她發現自己已經攢夠了一筆可觀的積蓄足以讓她不再以行竊謀生時,她沒有聽從理性的指示,而是選擇繼續沉淪,以為能憑借自己不凡的身手撈到更多的財富。她把自己的繼續沉淪歸咎為命運的安排和魔鬼的誘惑。而摩爾的原罪在小說的結尾并沒有換來相應的懲罰。相反,笛福給了她一個從天而降的驚喜:她已故母親給她留下的一筆財產和種植園。而這點又非常巧合地因為摩爾犯了罪被流放到弗吉尼亞而變得可能。笛福給了摩爾一種頗為理想的生活。羅克珊娜的境遇則比摩爾的更能說明問題。當殷實的荷蘭商人向羅克珊娜求婚時,她坦言如果嫁給荷蘭商人的話可以不再過那種“多年的罪惡和放蕩的生活”,并“可以不愁吃穿,體體面面地安頓下來”。但她推掉了這門讓她改變命運的親事,原因是她的“罪惡之心還沒得到滿足”。而作者同樣賞賜了羅克珊娜一個頗為風光的下場。在小說的結尾她與她的商人丈夫以及他的兒子一起到達了荷蘭,而且“車馬輝煌,仆從成行”,完全是一副與她的“新前景相配合的氣派”。雖然笛福出于說教的目的不得不在小說的最后給羅克珊娜一個最終的懲罰,但也只是匆匆的幾句話交待了她的懲罰和悔罪,而且最后的這一筆落得頗為突兀。笛福作品里這些人物的經歷暗示了“中間狀態”只是一種無法實現的烏托邦。理性法則無法指導人的道德行為,因為人的本性和塵世的成功使人們不得不遵從自己的情感、欲望以及經驗的指示。
笛福筆下的人物正是表現了經驗主義道德觀對理性主義道德觀的質疑。道德信仰的形成是“道德主體的認知——同化——內化的能動過程”[4]58。理性主義一貫標榜的清楚自明的觀念和人的自由意志在笛福的小說里都不能為人的道德行為提供有效指導。理性之光向心靈揭示的道德啟示被人性所固有的情感和欲望所消解。笛福筆下的人性昭示了休謨的發現: 單憑理性不足以產生任何行為,或是引起意志作用。*參見[英]休謨《人性論》,關文運譯,商務印書館2013版,第416頁。如摩爾和羅克珊娜等人一邊犯罪一邊在良心上譴責自己一樣,善惡的知識和理性的判斷力不能幫助他們與社會的罪惡劃清界限,擺脫欲望和激情的控制,做出正確的選擇。當摩爾由于經濟拮據而淪為一位有婦之夫的情婦時,她向讀者承認自己的“內心深處也常常因自己目前的生活而自責”,即使在她感到最幸福的時刻,“也擺脫不了這種良心的譴責”。同樣,被丈夫拋棄而一貧如洗的羅克珊娜把自己委身于接濟她的房東后坦言:“我的良知使我深信,我做的事是為法律所不容,是丑惡可恥、臭不可聞的”。笛福對摩爾和羅克珊娜的內心剖析反駁了笛卡爾等理性主義者的道德觀: 美德和善行的培養在于通過天賦的理性來實現自我完善。它可以通過增加一個人的道德知識或者培養堅定不移的意志來達到。*參見[德]施尼溫德 J.B.《自律的發明:近代道德哲學史》,張志平譯,三聯書店出版社2012版,第80、89頁。對于笛福來說,惡不是出于無知,因此即使理性向主體給出善的指示也未必能使主體擇善棄惡。笛福以他筆下的主人公所表達出來的道德立場與休謨的觀點有著某種契合: “任何的事實性的真理或事實性真理在邏輯上都不能為道德提供基礎”[5]76。這一點在摩爾所描述的那些住在鑄幣街的窮人身上尤為明顯。他們以借酒消愁和盡情發泄的方式來試圖忘記過去的罪惡,“用新罪去補舊罪,結果是罪孽越補越深重”“他們臉色蒼白,滿面愁容,盡管他們還在強作歡顏。有時,他們花錢淫蕩作樂之后,或放肆地擁抱女人之后,嘴里馬上會說出追悔的話。我曾經親耳聽到他們轉過頭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我是條狗!’”。
笛福對人性復雜性的深刻洞察說明了主體的價值判斷和道德行為是理性推理和分析無法控制的,因為理性分析和判斷是屈服于人的本能、欲望、虛榮等非理性因素的。例如摩爾又一次搶劫了一個放學獨自回家的小女孩的金項鏈后心里一點懺悔和自責都沒有。貪欲已經使她的理性判斷發生了改變。摩爾沒有把自己的行竊看作一種罪惡,而是以自己沒有傷害那小女孩并且給她父母一個很好教訓為理由來說服讀者她的心還是很善良的,她的行竊也實屬正義之舉。
情感和欲望不僅影響了道德判斷,而且決定了道德行為。魯濱遜在第三次出海前立下了遺囑并安排好了他的種植園和財產正是因為他已經預見到了可能會遭逢海難。但潛在的危險抵擋不了發家致富的誘惑,于是魯濱遜“盲目屈從了自己的妄想,而把理智丟到九霄云外”。笛福筆下的主人公都具有一種尋求發跡的野心和欲望,可以說它們是人物的精氣神。因為他們鮮活的個性和掌握個人命運的努力都來自于他們的欲望和野心。而這點可以從霍布斯的觀點找到解釋:欲望是使生命得以延續下去的運動。幸福恰恰在于不斷尋求并獲得我們所欲求的東西。而經院哲學家苦苦追求的那種擺脫了欲望才能獲得心靈永恒的寧靜在今世是不存在的。原因是“生活本身就是一種運動,不可能沒有欲望,也不可能沒有畏懼,正如同不可能沒有感覺一樣”。
笛福的小說之所以開創了英國啟蒙主義文學的先河是因為他動搖了十七世紀倫理學體系所賴以支撐的基礎: 靈魂的本質就是思維,…… 能夠表現靈魂真正本性的是清楚明白的觀念,而不是無法言傳的情感。*參見[德]卡西爾《啟蒙哲學》,顧偉銘、楊光仲、鄭楚宣譯,山東人民出版社2007版,第97頁。而笛福的小說所呈現的人性恰恰表明靈魂的本質不是前者而是后者。笛福深諳人性的弱點,因此他喜歡把人性置于一種霍布斯式的“自然狀態”下觀察。在這種狀態下,理性對于情感的控制愈發無力。如在《倫敦大疫記》里笛福把信仰已無法支撐理性,自我利益與他人利益也無法調和的那種“自然狀態”下的人性展現得淋漓盡致。正如小說里染上瘟疫的人故意地把瘟疫傳給無辜的人。一個染上瘟疫的男人報復性地把瘟疫傳給一位懷孕的婦女而使其猝死。又如那些為了不被傳染而對同胞見死不救的人。人性善在災難下失去了它存在的條件。
另外,笛福對人物犯罪心理的描寫暗示了理性主義所宣揚的自由意志是不存在的。意志不能為理性所駕馭,而是被自我保存的本能、虛榮、物欲和情欲這些人性固有的情感所支配。自我保存的本能是笛福主人公犯罪的主要原因。摩爾那一句“別讓我貧窮,我怕我會去行竊”對十八世紀的讀者來說是一句有力的自我辯護。“窘迫無路之時,也正是受誘惑之日!……這種時候,所有抵抗誘惑的力量都消失了”。遭丈夫遺棄且窮得揭不開鍋的羅克珊娜也對自己以出賣貞潔換取面包做出了同樣的辯解:“在這種惡劣處境中,不管原是交什么運道的女人都會沉淪下去的”。“為了面包,我當了妓女”。 她們的申訴無不流露著作者的同情和理解。笛福對個體自我保存和利益的肯定與蘇格蘭啟蒙先驅格老秀斯的自然法是如出一轍的。不是意志根源于觀念,而是觀念根源于意志。因為自我保存和個人利益決定了觀念的邏輯秩序。*參見[德]卡西爾《啟蒙哲學》,顧偉銘、楊光仲、鄭楚宣譯,山東人民出版社2007版,第97頁。
除了本能的自我保存以外,虛榮、物欲和情欲也是笛福筆下人物墮落的原因。摩爾和羅克珊娜正如笛福筆下的其他主人公一樣有著過人的才藝。摩爾自信地對讀者說她絕對比她所伺候的兩位貴族小姐都長得漂亮,身材比她們好看,嗓音也比她們好聽。羅克珊娜更是一出場就向讀者夸耀自己的相貌和才藝:“身材高挑,長得端端正正,對一般事情都極其精明,能言善辯,口齒伶俐……天生會跳舞,而且歌也唱得很好”。摩爾與羅克珊娜的虛榮正是來自于她們對自己美貌的沾沾自喜。摩爾在回憶起自己如何陷入紈绔子弟羅賓少爺的圈套時承認說:“我的虛榮心是我墮落的根源” 。羅克珊娜在回憶自己淪為一位貴族親王的情婦和拒絕了真心愛她的荷蘭商人求婚時,同樣把原因歸結為自己的虛榮心:“只是我的虛榮心太強,腦子里已容不得進行這種反省罷了”。另外,物欲和情欲也是摩爾和羅克珊娜墮落的根源。對于笛福來說,出于自我保存的犯罪與出于貪婪的犯罪是有本質區別的。而后者才是人性墮落的根源。如摩爾所承認,“貧窮使我陷入深淵,貪婪使我留在深淵”。笛福在批判物欲時也批判了情欲。摩爾把自己與巴思商人的通奸行為歸結為兩人的情欲。她還告誡讀者:“對自己的欲望,我們不能不加節制,否則就會犯放肆淫亂的錯誤”。同樣,羅克珊娜在描述那位被她引誘的親王時,稱他受制于邪惡的情欲,“把良心拒之門外,讓肉感占據了王位”。
笛福在其作品里表現的人性如斯賓諾莎在《倫理學》里所論證的:人類是沒有自由意志的。因為心靈中的一切都為每一個原因所決定,而每一個原因又被另一個原因所決定。斯賓諾莎的原因在笛福的作品里則是社會的惡以及人性的惡。笛卡爾斷言絕不會有一個心靈會軟弱無力到經過適當指導還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而斯賓諾莎則不贊同。他認為身體的力量決不能為心靈的力量所決定,人的理性是無法控制激情的。在《倫理學》的命題十四里斯賓諾莎寫道:“就善惡的真知識作為僅僅的真知識而言,決不能克服情感,唯有就善惡的真知識被認作一種情感而言,才能克制情感”[6]180。笛福筆下人物的道德行為暗示了理性不能控制情感,只有情感本身才能控制情感。那位巴思商人得了一場重病,走近死亡和萬劫不復的邊緣又奇跡般好起來后對以往的生活感到害怕和厭惡,并毅然斷絕了與摩爾的來往。《羅克珊娜》里那位沉迷于美色的親王被他夫人臨死前的感人勸告和深切表白所感動,因此決心嚴格按照德行的準則重新做人。就連自認為已變得心狠手辣的摩爾有一次在偷走了一位寡婦的包裹后想到失主很可能因此而無法為自己和小孩買面包而飽受內疚的煎熬。
盡管笛福以原罪和救贖這兩個主題去展開他的道德說教這一點依然帶有十七世紀的思想烙印,但他對人物情感、動機和欲望的表現與十八世紀的經驗論者如洛克、休謨甚至是更早期的霍布斯從人類的基本情感來探討道德觀念的做法是非常契合的。*霍布斯在《利維坦》里把善與惡、美與丑定義為事物對主體所引起的愉快與不愉快的感覺。這兩者又可細分為欲望、愛好、愛情、嫌惡、憎恨、快樂和悲傷等單純的激情。洛克在《人類理解論》里把道德定義為一種復雜觀念。而復雜觀念又來源于簡單觀念。它包括滿意、欣喜、快樂、幸福、不快、煩惱、痛苦等感覺和反省;休謨在《人性論》里認為善與惡的信念來源于我們所感受到的快樂與痛苦。因此《人性論》的第二部專門探討人的幾種直接情感和印象,如欲望與厭惡、悲傷與喜悅、希望與恐懼等。從這個意義上說,笛福的作品是對啟蒙主義道德經驗論的重要補充。
[1][英]丹尼爾·笛福.摩爾·弗蘭德斯[M].郭建中,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15.
[2][英]霍布斯.利維坦.[M].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89.
[3][英]休謨.人類理解研究[M].關文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101.
[4]周欣,陳安民.大學生道德信仰危機與重塑[J].瓊州學院學報,2009(1):58-60.
[5]黎紅勤.作為“道德基礎”的理性如何規范道德——康德“實踐理性”德性論解析與重構[J].瓊州學院學報,2014(3):74-79.
[6][荷蘭]斯賓諾莎.倫理學[M].賀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180.
(編校:何軍民)
Rereading the Morality in Daniel Defoe’s Novels
LIANG Jian-hua
(School of Basic Education, Guangdong Teachers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Arts, Guangzhou 510507, China)
Morality in Defoe’s novels has been all along interpreted as redemption of one’s sins through faith and curb of one’s desire through rationality. Through examining the deconstruction of the characters’ repentance and rationality by the moral narratives in Defoe’s novels, this essay discloses the 18th century’s debate between moral rationalism and empiricism as illustrated in the novels. The morality that Defoe tries to convey through his detailed description of the characters’ emotions, motives and desire supports moral empiricism’s refutation of moral rationalism: what decides moral views and behaviors is neither religious faith nor the law of reason, but emotion and desire.
repentance; rationality; emotion; desire
2016-04-08
廣東省外語藝術職業學院英美文學科研團隊資助基金項目
梁建華(1978-),女,廣東陽江人,廣東省外語藝術職業學院基礎教育學院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小說,倫理學批評。
I106
A
1008-6722(2016)04-0081-06
10.13307/j.issn.1008-6722.2016.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