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杰李改婷
(1.滁州學院,安徽滁州239000 2.河北傳媒學院,河北石家莊050071)
從《吶喊》到《朝花夕拾》:魯迅故鄉印象的變遷*
王國杰1李改婷2
(1.滁州學院,安徽滁州239000 2.河北傳媒學院,河北石家莊050071)
魯迅心中時刻牽掛著故鄉,童年的痛苦記憶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傷。青年時期接受了新文化思想,他把國民看作愚昧的庸眾,因而《吶喊》中的故鄉形象偏于封閉愚昧,人物形象也麻木不仁。新文化運動落潮之后創作的《朝花夕拾》中,魯迅對故鄉的描述發生了巨大轉變,淡化了痛苦記憶,自卑的創傷改用嬉笑方式講述,愚昧人物也變得慈愛善良,故鄉儼然成為魯迅眷戀的精神家園。發生這種轉變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魯迅對城市生活逐漸厭倦,二是豐富深刻的人生閱歷使魯迅產生了強烈的鄉愁意識。
《吶喊》;《朝花夕拾》;魯迅;故鄉
魯迅在紹興度過了年少時光,后由于家庭敗落,只得離開。故鄉的人和事并未模糊,反而縈繞在心中,甚至成為魯迅思想例證的最好體現者。魯迅在作品中講述著故鄉、思考著故鄉,故鄉的形象也在悄然發生著改變。從《吶喊》到《朝花夕拾》,魯迅對于故鄉的描述,也從閉塞蒙昧的魯鎮變成了詩情畫意的精神家園。這種巨大的變化,既和魯迅的人生閱歷有關,更是其思想轉變的緣故。
魯迅在《吶喊·自序》提到自己的思想從南京求學時期就已轉變。在紹興人還認為讀新學堂是“把靈魂賣給鬼子”地時候,魯迅卻從那里“知道世上還有所謂格致,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1]312,讀了科學課本《全體新論》和《化學衛生論》。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它以科學為準繩。魯迅以此回望故鄉,發現故鄉仍被某些荒謬的中醫所蒙蔽,“我還記得先前的醫生的議論和方藥,和現在所知道的比較起來,便漸漸悟得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同時又很對于被騙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1]312。之后,他留學的目標就是:“我的夢很美滿,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爭時候便去當軍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1]312可以說,此時魯迅學醫和后來從事文藝的目標大致相同,只是手段改變了而已。在《藤野先生》中,魯迅自述是幻燈片事件讓他的心靈受到震撼,突然領悟到民眾的思想覺悟遠比身體強健更重要。他要拯救國人的靈魂,而他最熟悉的國人還是故鄉的那些人。
魯迅用鐵屋子的比喻代指大多數的國人,然而當他提筆寫作時,印象中最深的形象還是故鄉的人物,故鄉人成了他小說人物的原型。《狂人日記》便記述狂人兄弟“皆余昔日在中學校時良友”,“適歸故鄉,迂道往訪”[2],從此魯迅開始精心構筑魯鎮這個地方及其中人物。這里有被迫害致瘋的狂人、茍且偷生的阿Q、未能進學的孔乙己、買人血饅頭的華老栓、失去獨生子的寡婦單四嫂子、被剪掉辮子的七斤、辛苦麻木的閏土、兩次喪夫的祥林嫂;統治這里的是趙太爺、丁舉人、魯四老爺、七爺等。
《故鄉》寫于1921年。4年前,魯迅在北京購置了一套院子,回故鄉紹興把母親接來同住。他以這次回鄉經歷為藍本,創作了《故鄉》。魯迅搬家的第二年便創作了《狂人日記》。自此之后,魯鎮便成為魯迅小說中常用的空間。此時的魯迅還未產生鄉愁意識,他是因事回家,況且他自己也說,“是為了別它而來”,他還是有著逃離故鄉的愿望。因為在故鄉遇到的是辛苦麻木的閏土和辛苦恣睢的楊二嫂,故鄉早已沒有了溫馨的記憶。對于故鄉,他沒有深深的眷戀。恰好相反,當他回故鄉時,依然用啟蒙視角批判故鄉的愚昧,他看到的是閏土的麻木滄桑。為了凸顯這種狀態,在小說中插入一段回憶,描述少年閏土的勃勃生氣;但這種回憶不是主導性的,僅僅是從屬地位,是為了反襯當前的情況。他甚至沒有問閏土為何變成這樣,而是一廂情愿地以為是思想問題。對于楊二嫂,他也只看到她偷拿物品的動作。這次回鄉,魯迅是帶著批判的眼光回去的。在他眼中,故鄉便是一個愚昧的典型。
魯迅對于閏土形象的加工改編,是最典型的例子。閏土的原型是水運,他不過是曾與暑假回鄉的魯迅同游時算過卦,便被魯迅視作是其思想的主導因素。更重要的是,閏土艱難生活的原因,魯迅在小說中說是社會的壓迫,“多子、兵匪”,而造成了閏土精神的麻木。但實際卻并非如此。據周作人說,閏土結婚之后,離婚事件導致他身心憔悴。魯迅回鄉見到母親,以閏土離婚事件影響之大,以及閏土與魯母無話不談,魯迅不可能不會從母親那里得知閏土生活艱難的原因,而他在小說中卻改為社會生活所迫以及精神上的無助。由此可知,魯迅對于故鄉人物,加以有意識地改編,以符合他的啟蒙思想。魯迅回憶少年閏土的生活片段,形成一個優美的時空,卻未對當前的閏土形象賦予更多側面形象,反而是作為附屬片段,對中年閏土起到反襯作用,目的在于強化中年閏土的麻木愚昧。這不能算是魯迅的鄉愁,只能更加強化他對故鄉的否定。
魯迅對于故鄉的批判式描述,不只源于理性的啟蒙主義思想,也有感性的內心情感發生作用。少年魯迅背井離鄉遠赴南京求學,是在家庭極度困頓之下的無奈之舉。1893年祖父周介孚身陷科場舞弊案,被判斬監候,周家不斷變賣財產、田地以行賄來保留祖父性命,家境迅速敗落。同時魯迅父親周鳳宜也有病在身,不能賺錢謀生,后又染上鴉片煙癮,家庭花銷日益增大,而財產和田地迅速減少,直至入不敷出。敏感的魯迅已經意識到家庭敗落的危機,也在當鋪伙計眼神中產生巨大的自卑。其后父親去世,一家5口只靠少量的水田地租生活。祖母和母親是婦道人家,弟弟周作人和周建人年紀還小,唯有魯迅長大成人了,卻無謀生手段,又不愿去做學徒和師爺,最終選擇了到新學堂求學,而這在時人看來是“把靈魂賣給鬼子”,是丟盡顏面的,母親也為此無奈地傷心。而據魯迅回憶,他自己所受最大刺激,則是他認為自己“看見世人的真面目”了。關于這句話的含義,李長之認為是指魯迅隨母親到外婆家避難所受表兄弟的奚落,“他一無所有了,寄居在一個親戚家,有時被人稱為一個乞食者。他在《吶喊》序里所謂:‘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就是指的這個。”[3]筆者則認為是指魯迅文章中刻意回避的一件家族內部事件,即同族長輩見魯迅家敗落,便強逼他答應重新調換各家房屋,令魯迅一家孤兒寡母搬到條件差的房間去[4]。無論是外婆家的表兄弟還是周家族人,都是魯迅的至親,他們對于魯迅精神上的刺激要遠大于其他人對魯迅的冷漠。魯迅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出走異鄉。此前發生的一連串悲劇仿佛是一場噩夢,烙印在魯迅的記憶里。就算是進了新學堂求學,在學堂任教的叔祖也認為來此求學有損先人顏面,所以為魯迅起新名為“周樹人”。新名字又以獨特的方式不斷提醒著魯迅的苦難記憶,由此形成了魯迅性格中偏執的一面。
魯迅敘述中居高臨下的姿態,還與其當時的精神優越感有關。1917年,魯迅已經在國民政府教育部任職6年,屬于國家中央機關,在鄉下人看來是非常榮耀的,無怪乎豆腐西施贊揚其“放了道臺”。《故鄉》的敘述有一個前提,即魯迅自己所說的“為了別他”,而不是向往故鄉,不是為了留下。這頗有深意。從現實境況來看,魯迅已經在國民政府的中央機關任職,雖不是飛黃騰達,但也是出人頭地了,身份與先前截然不同,這次回故鄉可以說是衣錦還鄉。從小說敘述來看,魯迅也是要把母親帶走,離開故鄉。“別”字中帶有可憐故鄉落后的心態,此時魯迅的心態還存有少年逃離時的陰影。從《吶喊·自序》可知,魯迅當年離家求學并不是受人羨慕的事,反而備受鄉人鄙視,其時他的家境已經“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世態炎涼的感觸頗深,“看見了世人的真面目”,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去尋找“別樣的人們”。這在鄉人看來愈加墮落,“因為那時讀書應試是正路,所謂學洋務,社會上便以為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1]312。這些自卑的情緒,隨著時代的轉換,而變成了衣錦還鄉的強烈自尊。他的回憶,便圍繞昔日的輝煌展開,過濾掉了少年的困頓,重點敘述回憶昔日的貴族生活。小說前半部敘述中,故鄉于魯迅具有了某種吸引力。他歸心似箭,“冒了嚴寒”往回趕;當從遠處看到故鄉蕭颯的景象,心中悲涼起來,完全不敢相信是自己的故鄉。“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他所記憶中的故鄉充滿美麗和溫暖。閏土是他記憶中最重要的角色。閏土的勇敢、勤勞、有趣,占據了魯迅童年記憶的主體。這顯然與魯迅當初離家時的心態截然不同。小說開篇的抒情筆調本身便足以說明問題。魯迅對故鄉的感覺,從冷眼變為懷念。這種冷眼已經對他不起作用。也就是說,他已經不再懼怕鄉人的冷眼,這自然是由于他的身份的變化,正如楊二嫂說的“放了道臺了”,想來已經“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少年家庭困頓時,魯迅只不過是一個破落戶中的落魄子弟,一無是處,身份低于常人家的孩子,生活困窘,也無前途可言。假如魯迅依舊落魄地回來,想必他唯恐再見到鄉人的冷眼,也不會有急切回鄉的心情。
到了《朝花夕拾》,魯迅對故鄉的描述卻發生了根本的改變。從三個方面可以體現出來。第一,淡化不愉快的記憶,凸顯故鄉的快樂。《朝花夕拾》10篇散文中,有5篇都是記述童年的趣事,如隱鼠、畫畫、百草園、五猖戲等;對于童年所受族人逼迫和表兄弟冷眼,則略去不說。即便是家庭困頓的巨大變故也并未提及。二是對過往的痛苦用輕松的筆調敘述。《二十四孝圖》一文講述魯迅童年讀這本封建讀物時的感受,以兒童的恐懼心理批判此書的反人性內容,其中不乏調侃之處,比如對于臥冰求鯉的不確定、作客偷橘的詭辯等,都寫得風趣幽默。《父親的病》寫庸醫為父親開出的各種藥引,魯迅用嬉笑的口吻逐個予以批駁,略去了父親的痛苦和家人的苦悶。魯迅的這種敘述手法,可以證明他的心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三是發現鄉民形象的巨大轉變。《故鄉》中的中年閏土可以作為《吶喊》中人物形象的代表,完全是愚昧麻木的典型。魯迅在敘述中刻意突出批判的態度。而在《朝花夕拾》中,魯迅寫了長媽媽這個女傭形象。兩相比較,長媽媽身世的封建思想比閏土多得多:閏土只是喊了一聲 “老爺”;長媽媽卻不僅懂很多迷信規矩,還相信女性私處可以抵抗大炮等虛妄說法。但是魯迅并未對長媽媽進行批判,反而說“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這些都足以證明魯迅對故鄉的態度發生了巨大改變。
首先,《朝花夕拾》中故鄉印象的改變,與魯迅對城市的厭惡有關。在魯迅小說中,經常流露出來這種抱怨。《孤獨者》中寫道:“我到校兩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連煙卷也節省起來。但是學校里的人們,雖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職員,也沒有一個不是樂天知命的,仗著逐漸打熬成功的銅筋鐵骨,面黃肌瘦地從早辦公一直到夜,其間看見名位較高的人物,還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實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禮節’的人民。”[5]盡管受盡欺凌,卻還笑臉迎接大人物,這種深入骨髓的奴性意識,魯迅是反感的。還有《奔月》中終日打麻將抱怨飲食的闊太太嫦娥,根本不理解英雄羿的巨大孤獨感,最后離羿而去。魯迅不但反感這些虛無無聊的生活狀態,時常想起故鄉的田園生活和淳樸善良的鄉親。《社戲》講述了魯迅在北京看戲的經歷。盡管別人極力稱贊京劇,甚至是京劇名角演出,魯迅卻感覺像是受罪。擠出戲院之后,就像是逃出牢籠一樣,“夜氣很清爽,真所謂‘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著這樣的好空氣,仿佛這是第一遭了。”[6]249他認為,“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說,中國戲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頭昏腦眩,很不適于劇場,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遠遠的看起來,也自有他的風致。我當時覺著這正是說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話,因為我確記得在野外看過很好的好戲。”[6]249這又觸發了他對兒時在故鄉看戲的記憶。《朝花夕拾》集中創作時期,也正是魯迅在廈門大學被冷落排擠的時候。1926年,魯迅任教廈門大學,遠離文壇爭斗,也被同事排擠冷落,寂寞中起了強烈的思鄉情,訴諸筆端,“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憶在心里出土了”[7],因此寫出了回憶散文集《朝花夕拾》。這次可稱為精神返鄉。
其次,《朝花夕拾》中魯迅對故鄉印象的改變,是受到中國人文化中鄉愁傳統意識的影響。魯迅小說中,偶爾會有鄉愁意識泛起(例如《社戲》)。這種鄉愁意識的擴展和蔓延,觸發了魯迅創作《朝花夕拾》:“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8]《朝花夕拾》中的鄉愁意識使得魯迅的人生回憶具有了浪漫主義色彩。這種色彩具有三大影響:一是使得魯迅對苦難的回憶不再憤激;二是魯迅對故鄉人和物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三是魯迅在回憶中對人生和社會的認識走出了啟蒙主義的局限,用更全面的眼光看待底層人的生活態度和艱難人生。
魯迅是個外冷內熱重感情的人,童年時在故鄉經歷了家庭的巨變,因而遭受了許多冷眼與侮辱和蔑視,帶著自卑心理想逃離故鄉去尋找一個別樣的世界。等到南京求學之后,很快就融入新的文化氛圍,得到了自尊心的滿足。但每次回故鄉,童年的創傷還是會泛上心頭。在這種復雜情感的推動下,同時也受新文化強勢話語的影響,使魯迅筆下的故鄉更傾向于封閉保守。五四運動落潮之后,魯迅對社會的認識愈加深刻,童年的創傷也逐漸淡化,鄉愁意識越來越強,并集中創作了散文集《朝花夕拾》。這可以說是魯迅對故鄉懷念,也可以說是魯迅對自己之前故鄉描寫的補充。
[1]魯迅.吶喊·自序[M]//魯迅.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2]魯迅.狂人日記[M]//魯迅.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547.
[3]李長之.魯迅批判[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11.
[4]王國杰.衍太太是少年魯迅的夢中“情人”嗎?——與張顯鳳商榷[J].社會科學論壇,2014(3).
[5]魯迅.孤獨者[M]//魯迅.魯迅文集(小說卷).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4:191.
[6]魯迅.社戲[M]//魯迅.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7]魯迅.故事新編·序言[M]//魯迅.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279.
[8]魯迅.朝花夕拾·小引[M]//魯迅.魯迅散文全集.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13.
(責任編輯:邢香菊)
2016-09-25
*本文為安徽省教育廳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魯迅自傳散文集《朝花夕拾》研究”(編號:SK2015B11)成果。
王國杰,滁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李改婷,河北傳媒學院國際傳播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現代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