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湘西苗族儺文化研究——“還儺愿”儀式調查研究

翁建敏 石 力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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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風正俗】

湖南湘西苗族儺文化研究
——“還儺愿”儀式調查研究

翁建敏 石 力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儺是中國最古老、生命力最頑強的一類文化現象，起源于史前社會原始初民所信奉的驅趕巫術。在萬物有靈觀的驅使下，融匯自然崇拜、祖先崇拜、鬼神崇拜等意識形態，在傳承流變中滋生出儺戲、儺歌、儺舞等文化形式，形成豐富深刻的儺文化體系。還儺愿屬于儺文化支系，是盛行于湖南湘西苗族地區的一種酬神還愿儀式，具有明確的儀式主題、龐雜的信仰體系及完整的儀式流程。本文主要對湖南省鳳凰縣禾庫鎮龍角村還儺愿儀式進行調查研究，并介紹湘西苗族地區還儺愿的儀式主題和信仰體系，為深入研究儺文化、還儺愿儀式以及湘西苗族地區的區域文化做出有意義的探索。

湘西；苗族；還儺愿

還儺愿根植于儺宏大的文化語境中。是我國古代漢族地區的儺儀、儺禮、儺俗傳入南方，尤其是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后，與當地文化傳統、民間信仰、宗法制度相結合，在受到儒道釋以及巫鬼文化的影響后形成的一種酬神還愿儀式。在還儺愿盛行地區，信眾家庭遭逢災變、農耕歉收，或出于求子、延壽等目的，都會向儺神許愿，待心愿得償，則請巫師(湘西苗族稱巴岱)在戶主家中操辦還儺愿以酬神。湘西地區還儺愿信奉的主神是儺公儺母。

摒棄跨越行政區劃的廣義大湘西地理概念，湘西即指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位于湖南省西北部，為湘鄂川黔四省邊區交界，境內世居苗族、土家族。湘西地區深受古荊楚之地巫鬼文化浸染，信巫好鬼、巫風濃郁，在當地的苗鄉村寨至今仍盛行還儺愿。此外，湘西地處偏遠、崇山林立、與世隔絕，境內少數民族文化傳統相對穩固，由苗族漢巫支系主持的還儺愿，有別于現今安徽、江西、貴州、廣西壯族自治區等地的儺儀，呈現出明顯的南方山地民族文化特征。因而，研究湘西苗族地區的還儺愿儀式，對于橫向了解各類信仰中的酬神儀式，深入探索儺文化體系都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

一、以求子為主導的還儺愿儀式主題

“儺作為一種文化所要解決的是人與神鬼之間的互通，以達到使世俗生活能夠獲得善神的庇護而免受惡鬼傷害的目的。”基于民間信仰及社會生產生活的各層面需求，還儺愿儀式的主題主要有：求子、延壽、求農事豐收、驅邪避災等。而在以上儀式主題中，求子具有更深刻的歷史淵源和更廣泛的流傳度，其原因和表現可從以下幾方面理解：

(一)求子成為還儺愿的儀式主題與儺公儺母神話密切相關

各地苗區流傳的儺公儺母神話多為洪水型兄妹婚神話。在該敘事框架下，作為洪水遺民的儺公儺母兄妹為繁衍人類而成婚造人，且子嗣繁多，顯示出強大的生殖能力，烙下始祖神的神格色彩。因此，信眾每逢家中無子，就會向儺公儺母許愿求子。可以認為，關于儺公儺母的洪水型兄妹婚神話，凸顯了這對儀式主神的造人功能，使得求子成為還儺愿最為重要的儀式主題。

(二)求子與儺文化中的桃崇拜關聯密切

產生于上古時代的儺文化，其儺儀、儺俗、儺舞等文化形式的形成與圖騰崇拜緊密融合，其中桃圖騰崇拜與求子愿望的關聯更加明顯。一是因為桃特殊的植物性能，桃具有旺盛的繁殖能力，三年成木，易于成林，因此便引起了先民關于繁衍人類的想象，進而對桃產生崇拜。二是古代有青年男女在桃林中相識、相戀、交媾的風俗。從愛情到性，桃成為生殖崇拜中的重要意象。基于儺文化中以桃崇拜為標志的生殖信仰，在還儺愿儀式中產生求子的儀式主題也就不難理解。

(三)還儺愿儀式中鮮明的求子情節

在還儺愿的眾多儀式主題中，只有求子主題有專門的儀式科目，例如戲神洗澡、戲神角色之間的言談內容、巴岱及戶主的禱告等，這些都體現出濃郁的生殖與求子色彩。此外，在湘西苗族地區的還儺愿儺戲中還經常出現《姜女下池》劇目，講述信眾為添丁得子而向儺神孟姜女許愿的情節。

可以說，以求子為主導的還儺愿儀式主題，是儺從史前生產文化、封建時期的殿堂文化走向世俗和民間文化的生動體現。

二、以儺公儺母為主神的多神雜糅的信仰體系

儺文化以萬物有靈觀為思想內核，經歷漫長的歷史演變，逐漸形成超越階級、包羅萬象的儺文化特征，突出表現在其多神雜糅的信仰體系上。

還儺愿是儺儀發展到晚近時代，高度世俗化、娛樂化的一種表現形態。各地還儺愿受地域文化、民族文化、民間文化、儒釋道文化的影響，基于祈福驅邪的功利性目的，以開放的信仰態度，通過創造、吸收，打造出一個龐大的神祗系統，包含道教神、佛教神、自然神等各類神祗，以及神格化的民間傳說人物和歷史人物等。在這個多元繁雜的神祗系統中，儺公儺母始終處于不可動搖的主神位置，決定著信眾許愿的成敗和儺事活動是否能順利進行。這一特征在還儺愿儀式中充分體現在：一是作為神祇偶像的顯性存在。在匯聚眾神的還儺愿儀式主場儺堂中，只有儺公儺母是以木雕偶像的實物形態供奉于五岳行宮，裝扮得雍容華貴、莊嚴肅穆，成為儺堂中心和信眾朝拜的主要對象。其他神祇，則主要以掛圖、牌位甚至僅靠想象成為儀式的背景性存在。二是獨一無二的“開光”。開光意為神靈的偶像開啟神性，以實現儺堂內的天人合一、神人交流，確保信眾的許愿還愿能夠圓滿完成。在還儺愿的整場儀式流程中只有儺公儺母接受巴岱主持的開光禮，待其開光之后整場儀式才能正式開啟，這表明儺公儺母是儺堂眾神之首。三是儀式科目中請送神祇的先后排序。在還儺愿儀式的所有科目中，巴岱在迎請、酬謝、祈求、辭神等環節中，儺公儺母始終排在前列，并且巴岱在祈請過程中，時時需要卜筶驗視儺公儺母之意，筶象順暢方可進行下一步驟。上述情況無疑都凸顯出儺公儺母的主神地位。

三、還儺愿儀式的個案調查

2016年7月，湖南省鳳凰縣禾庫鎮龍角村村民家中舉辦了還儺愿，本次儀式是為戶主向儺神還求子愿而設，時間由當日5：00至23：00，囊括還儺愿的基本儀式內容，體現了還儺愿請神——娛神——送神的儀式思路。

(一)巫風濃郁的儀式空間

龍角村位于海拔800米的湘西臘爾山臺地上，臺地地勢險峻、冬季冰凍期長。由于地理及歷史上統治階層對苗民，尤其是生苗的隔絕管制等因素，導致臘爾山臺地上的苗族社區形成了相對穩定的生苗文化圈，其生產方式、生命信仰、儀式禮俗較少受到外來影響，具有強烈的本民族特點，因此，龍角村巫風濃郁、儺事活動頻繁。戶主家中堂屋至前坪區域構成還儺愿的主要儀式場地，堂屋正中設“五岳行宮”供奉儺公儺母神像，左側為“桃源勝境”，右側為“東海龍宮”，后方墻面掛有神兵圖，堂屋房梁懸掛五色剪紙，堂屋門外設有虛空案。信眾以想象的方式構建出一個金碧輝煌、熱鬧喜慶的還儺愿場域。

(二)神圣而具邏輯性的儀式流程

1.洗屋

意指清潔污穢，打掃門庭，確保家宅安寧，儀式不受擾亂。巴岱右手執馬鞭*馬鞭：還儺愿法器，長約1米，末端系有花布帶一條，用作驅邪打鬼。，左手提公雞，口念驅邪咒，揮舞馬鞭，在戶主家中繞行，表現出激昂的戰斗狀態。繞屋一周后，巴岱將公雞丟出門外，由幫忙人把公雞宰殺，象征滅除戶主家中的邪祟。

2.開光

開光*意為眾神降臨之前，巴岱行法為他們的偶像，即軀體梳洗打扮，使其面目一新，流光溢彩，以待眾神來后軀體和魂靈的完美統一。《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第49頁。也稱立儺，指巴岱為儺公儺母神像通靈，請求其照管儀式、鎮守儺堂。幫忙人將儺公儺母神像扶立于儺堂正中，巴岱手拿紅色法巾，口念開光咒，擦拭神像的眼、耳、鼻、口、頸、肩等部位，助其通靈。開光完成后，巴岱攜眾人向神像跪拜作揖。

3.安司命

司命是古代漢族地區對灶神的尊稱，本節意為請灶神。灶神雖然神格不高，但苗民認為其主宰家中飲食至關重要，為順利完成酬神儀式，需請灶神助陣。巴岱左手端水，右手捏訣，口念請神咒，再將碗中的水撒在神龕上的祭器祭品上，象征清洗，再卜筶驗視灶神是否降臨，得順筶則止。

4.發鑼鼓

即鳴鑼敲鼓迎請眾神。儺堂內鑼鼓喧天、熱鬧非凡，巴岱頭戴法冠，手持柳巾*柳巾：還儺愿法器，將十八根花布帶系于長約一寸的桃木上，巴岱做法時揮舞旋轉，是驅邪趕鬼的利器。，口念請神咒，向五方作揖，先是迎請祖師、祖先前來助陣，隨后迎請包括五岳圣地、東山圣公、南山圣母、三清大帝、三元盤古、五路五猖等儒道釋各路神靈以及天地虛空、三界萬靈等其他散仙游神，神祗之多，直觀體現了還儺愿神靈信仰體系多神雜糅、包羅萬象的特點。最后，巴岱卜筶以測神靈是否請來，得順筶乃止。

5.行壇

即鋪排儺壇，請神落座。巴岱按照神格高低將神祗分別安排在上壇、下壇、中宮、虛空案等處。中宮也就是安放儺公儺母神像的五岳行宮；上壇以其后方墻壁上張貼的神靈圖像為標志；下壇以五岳行宮下方的神兵圖為標志；虛空案則立于儺堂門外的左方角落。本節中，堂內鑼鼓齊鳴，巴岱左手持司刀，右手持令牌，行三步罡，口念請神咒，先后奉請玉皇大帝、三元法主、三元盤古；本門三代祖先；桃源仙洞一眾儺神；南郊大王、北郊大王、五路五猖及天地虛空等神祗落座，每請一處均要卜筶驗視，得順筶止。

6.勸酒

眾神落座后，巴岱帶領戶主全家向滿堂神靈進獻美酒，感謝眾神遠道而來參加還儺愿。巴岱攜戶主全家男丁面向五岳行宮跪拜，口念勸酒咒，首先向儺公儺母進獻，叩拜后將酒水灑于壇前，再以同樣的方式向五岳大帝、三清道神、家先祖師等眾神進獻。隨后，巴岱與眾男丁面向門外右前方的虛空案勸飲虛空眾神。勸飲完畢后，眾人折回堂內，巴岱卜筶，得順筶則表明眾神已領受酒水。

7.開洞

指打開桃源仙洞迎請戲神。還儺愿旨在酬神，上演儺戲則是酬神的主要方式。湘西地區流傳的儺戲章節主要包括先鋒、開山、八郎、師娘、和尚、土地、鐵匠等24位儺戲戲神，都居住在桃源洞內，根據還儺愿規模大小和儺戲情節迎請不同的戲神。本節中，巴岱先在儺堂中央地面上鋪排開十余張色彩鮮艷、栩栩如生的儺(戲)神面具，而后手持先鋒旗，唱開洞辭，行三步罡，迎請戲神，最后卜筶驗視，得順筶止。

8.扮先鋒

這是本次還儺愿儺戲部分的第一場劇目。巴岱換上苗族女裝，戴上苗族婦女銀飾，裝扮成女戲神先鋒率先登場。先鋒配合堂內鑼鼓聲邊唱邊舞，主要唱誦24節氣、赴儺堂的見聞、恭賀戶主的吉利話、沐浴凈身、梳妝敬神、自述身世、為戶主勾愿、驅邪掃瘟等內容。先鋒揮舞先鋒旗，行三步罡，艷麗的女裝扮相和飛舞的銀飾引人注目。隨后，巴岱將戶主請到儺堂正中，以唱儺歌的方式恭賀戶主家宅興旺、封官進爵、財源廣進，隨后，戶主下場，巴岱繼續載歌載舞表演，整個劇目持續45分鐘時間。

9.扮開山

開山是儺戲正神的代表，外形粗獷，言行幽默，他的出場主要是為了活躍儺堂氣氛，在規模較大、劇目完整的還儺愿儀式中與算匠、鐵匠、師娘的儺戲角色的情節相串聯，使儺戲劇情的起承轉合更完整、生動。本節中，開山主要唱誦了赴儺堂的來路與見聞、恭賀戶主的吉利話、沐浴燒香、拜祭一眾神祗、自述身世、辭神等內容。巴岱頭包紅帕、身穿藍色大袍，腰間系開山斧扮演開山，首先進行一段武術表演，拳掌開合間表現出開山大神的威武神勇。隨后，開山請戶主上場，與戶主調侃說笑，插科打諢，場面熱鬧，整個劇目持續40分鐘時間。

10.游愿，也稱燒愿

指把戶主在許愿時向儺神書寫呈報的愿紙燒毀，證明戶主信守承諾，心愿得償后酬神還愿，善始善終。巴岱左手持筶，唱游愿咒，將五岳大帝、儺神、道教神、家先、虛空神、神兵神將、祖師等神祗名諱一一點到，每點一處，巴岱都卜筶驗視，得順筶則止。隨后，巴岱與幫忙人行至儺堂外，點燃寫有戶主愿望的紙張，再念燒愿咒，雙手捏訣，待紙張燃盡，燒愿結束。

11.辭神

即送神，是還儺愿儀式的最后一節，戶主酬神還愿之后，需將儺堂內的所有神靈悉數恭送離場，表示還儺愿順利結束。巴岱頭戴法冠、身穿紅袍在儺堂內唱誦送神咒，行三步罡，先后請五岳大帝、三清道神、家先、祖師、下壇兵將等神祗上馬離去，并卜筶驗視。隨后，巴岱引領戶主和幫忙人抬起儺公儺母神像走向門外，專程恭送二位主神。巴岱每行一步需討筶驗視二位主神是否上馬，如得陰筶則儺公上馬，如得陽筶則儺母上馬，如得順筶則二神均不上馬。待二神上馬后，巴岱帶領戶主、幫忙人、親友等十余人抬著儺公儺母神像走出家門，深夜時分，一行人穿街走巷、敲鑼打鼓環繞本村一周后來到河邊。巴岱、戶主、幫忙人(扶儺公儺母神像)并排站立，巴岱向神靈高聲誦讀戶主一家許愿還愿的前因后果以及酬神之真心實意，祈求神靈賜福賜壽、驅邪消災。同時，親友等人在河灘周圍遍灑酒水，焚燒香紙。巴岱念畢，鑼鼓齊鳴，巴岱與戶主分別將儺公儺母兩尊神像拆解，將拆解的神像以火焚燒，象征消除一切不詳。最后，巴岱吹牛角一闋，鳴放鞭炮，在莊嚴熱烈的氣氛中送神完畢，整場還儺愿儀式結束。

四、結語

基于時代背景、社會環境、區域傳統、戶主經濟條件、巴岱從業經驗及能力等原因，各時各地的還儺愿儀式科目有繁有簡、不盡相同，《民國時期湘西苗族調查實錄(1—8卷)還儺愿卷》《湘西苗族實地調查報告》等專著都對湘西苗族地區的各類還儺愿進行過調查研究，呈現出不同的儀式風貌，但各類還儺愿的儀式宗旨始終指向于酬神還愿，通過“請神——娛神——送神”的儀式思路串聯起儺戲、儺歌、儺舞、儺面具、剪紙工藝、器樂演奏等豐富多彩的文化事象。可以認為，還儺愿儀式是儺文化叢系中最具代表性，最富有生命力和影響力的活態文化樣本，在傳承儺文化和民間文化，豐富傳統藝術形式，維系民眾精神信仰方面具有重要意義，對還儺愿儀式的研究對深入分析悠久龐雜的儺文化具有重要的基礎性作用。

[1]陳躍紅，徐建新，錢蔭榆.中國儺文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44.

【責任編輯：王 崇】

K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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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6)12-0056-04

2016-10-20

本文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15年院級課題“湖南湘西苗族儺文化研究——‘還儺愿’儀式調查研究”的研究成果。

翁建敏(1969-)，女，浙江溫州人，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