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商業兩百年：霸道與優雅

商業早慧

法國最有象征意義的建筑，不是埃菲爾鐵塔、盧浮宮、凱旋門或者巴黎圣母院，而是先賢祠。這里安放著法國的靈魂，是法國民族精神的殿堂。

先賢祠坐落在巴黎市中心塞納河左岸的拉丁區，建于1791年，1885年被正式確定為偉人安葬之處。包括伏爾泰、盧梭、雨果、居里夫人、大仲馬等在內，共有72位享譽全球的偉人皆長眠于此。2014年2月，法國總統弗朗索瓦·奧朗德宣布4名二戰時期的國家英雄將入葬此地。法國人對進入先賢祠的榮耀秉承嚴苛而審慎的態度，若發現瑕疵，即便已然安葬也會被"請出去"，巴爾扎克、莫伯桑、繆塞、莫奈等呼聲甚高的人物至今仍無資格。

在先賢祠正面的山墻上，刻有一句話："先賢祠，偉人在這里安息。"在正殿的廊柱上，鐫刻著："偉人們，祖國感念你們。"這是法國人對待歷史和先賢的態度，對思想和文化的尊崇經世代流傳，早已根深蒂固。“一個懂得尊重思想的民族，才會誕生偉大的思想。一個擁有偉大思想的國家，才能擁有不斷前行的力量。”正如紀錄片《大國崛起》評價所說，“正是在這一追尋理想的過程中，法國以它卓爾不群的氣質走出了自己的道路。”

不過，從商業史研究的視角來看，法國走過“大國崛起”的道路，企業家的主導作用不容忽視。可是，在偌大的法國先賢祠內，卻無任何企業家有資格容身于此，以偉人身份享受頂禮膜拜的同等待遇。若說尊重歷史、敬奉賢明，法國不僅要讓有時代影響力的商業教父安葬先賢祠，更應該再修建一座“商業先賢祠”，以紀念為法國做出重大貢獻的已故企業家，并鐫刻“祖國感念你們”的文辭以表敬意。

不只是法國，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修建“商業先賢祠”都很有必要。一直以來，世界各國對企業家的價值都嚴重低估，對公司的力量認識不夠。實際上，全球97%的財富是最近250年間才創造產生，這只是人類歷史長河中萬分之一的時間長度，公司才是財富的創造者和主宰者。企業的多少強弱不只是國家綜合實力的指數，也是人類文明程度和進步速度的體現，跨國公司改變和影響世界的能力超乎想象。作為企業的主角——企業家，同樣像伏爾泰、居里夫人等偉大人物一樣，渾身上下充滿創新、奉獻、奮斗、勇敢等精神氣質，經受歷史的洗禮，結晶為思想文化和民族精神。

法國品牌享譽全球，即便鮮有人知背后的商業教父姓甚名誰。但是，要讓人說出法國先賢祠中的人物并非易事，這些偉大的靈魂離普通百姓其實很遙遠，男人更關心標致或雷諾的新車性能如何，女人則熱衷歐萊雅或香奈兒的護膚效果。公司或者品牌，同樣是一個國家的象征。

在世界工商業文明史上，法國無疑是舉足輕重的國家。

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2015年4月公布的最新數據，法國以2.846萬億美元居2014年全球排名第6位，前4位依次是美國、中國、日本、德國。在2015年的《財富》全球500強企業排行榜中，法國占據31席。這兩組衡量經濟與商業水平的指標或許還不夠直觀生動，對比才夠震撼。法國占地萬平方公里，還不足重慶市（8.23萬平方公里）與四川省（48.14萬平方公里）之和。法國人口數量為6417.2萬人，比四川省的8076.2萬人少20%。但是四川省2014年GDP為2.8537萬億元，與法國的萬億美元相比，顯然不只是貨幣計量單位的差別。

數據羅列枯燥無味，卻是快速縱覽法國商業圖景的有效方式。法國歷史源遠流長，商業早慧，興盛發達，很早就在歐洲舞臺以大國威嚴發號施令。不過，我無意從“混沌初開，乾坤始奠”起筆，而是以拿破侖時代為開端，漫說開來。

在拿破侖之前，法國就已經在歐洲稱霸。300多年前，路易十四年幼登基，窮兵黷武，在位54年有年南征北戰，稱霸一時。19世紀初，拿破侖掌權后，繼續征戰，橫掃歐洲。同樣以武力成就霸業，拿破侖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在1804年正式實施《法國民法典》，在此之前，他親自參與102次討論中的97次，用心可鑒，以致后世將其稱為《拿破侖法典》。時至今日，這部法典仍然是法國人恪守遵循的現行法律。而且，《拿破侖法典》對德國、西班牙、意大利等歐洲國家都產生重要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拿破侖是現代法國奠基人，探討現代法國商業史，以此為始順理成章。

1863年5月，推進國內外企業家平等競爭的立法得以通過，商人獲準成立完全有限責任的股份公司，注冊資本上限為2000萬法郎。4年之后，金額限制被取消，只需一般許可就能成立股份有限公司。這兩項“松綁”法案，為法國商業發展和經濟繁榮注入強大活力，在此后的1870-1913年40多年間，法國工業生產值翻了一番，雖然與美國和德國相比有些緩慢、滯后，但是，這畢竟是在動蕩和戰亂中取得的成績，難能可貴。

法國企業家以天性浪漫著稱，卻要在戰火與危難中成長。在此后100多年中，法國商業史如巨流一般激蕩奔騰，浩瀚無際，經百轉千回的流變之后，很難找尋一道涇渭分明的分水嶺。巨浪翻飛，暗流洶涌，我逆流而上，試圖梳理脈絡，揭開謎團。

波瀾壯闊的法國商業史

英國前首相溫斯頓·丘吉爾：“你能看到多遠的過去，就能看到多遠的未來。”作為研究者，不僅要“看到”，還要能“看清”。回望波瀾壯闊的法國200年商業史，以發展的節點和特征而論，粗略可以分為六個階段。

第一階段，從1830-1890年，重工業時代。拿破侖時代，戰火連天，連綿不絕的戰爭催生對石油、煤礦等資源的巨大需求，直接推動鐵路迅猛發展，鋼鐵工業熱火朝天，這正是施耐德公司迅速崛起的內在邏輯。1836年，阿道夫·施耐德和歐仁·施耐德兩兄弟創建施耐德—克魯索公司，經過數十年發展，施耐德家族一度占有法國80%以上的鋼鐵、冶金以及鐵路市場。與此同時，斐迪南·瑪利·維孔特·德·雷賽布因為開通蘇伊士運河名噪一時，亞歷山大·古斯塔夫·埃菲爾因建成埃菲爾鐵塔家喻戶曉，這兩位不僅是設計師、工程師，而且是智勇雙全的商界領袖。

第二階段，從1891-1930年，汽車時代。19世紀最后10年，蒸汽機已經得到廣泛應用，石油與鋼鐵物資豐富，資本家與機械師攜手創富冒險之旅，汽車工業由此蓬勃興盛。1889年，阿爾芒·標致生產出第一批4輛蒸汽三輪機動車，7年后“標致汽車公司”成立。1899年，路易·雷諾研制出雷諾B型車，極限速度達到35千米/小時。以標致和雷諾為代表，法國汽車工業崛起，到1903年已誕生150家汽車廠，年產3萬多臺，占全球將近一半的產量。一戰期間，炮兵隊長安德烈·雪鐵龍主動創辦日產2萬發炮彈的工廠支援軍方，年改建成汽車制造廠，兩年后總銷量達到2.4萬輛。受益于汽車工業的興盛，安德烈·米其林的汽車輪胎和圣戈班公司的汽車玻璃生意興隆，前者已成為世界名牌，后者是法國十大工業企業集團之一。

第三階段，從1931-1971年，時尚王國。說起來，法國時尚品牌更早就已誕生，蒂埃利·愛馬仕年創辦“愛馬仕馬具工作坊”，路易·威登1854年開辦第一家皮箱店，歐仁·舒萊爾1908年成立法國無害染發劑公司（歐萊雅前身）。不過，時尚品牌在法國形成潮流要等到1930年代，從可可·香奈兒與艾爾薩·夏帕瑞麗兩強爭霸，到1940年代克里斯蒂安·迪奧橫空出世，再到1950年代皮爾·卡丹后來居上，時尚界的精彩故事從未中斷。與此同時，老品牌青春煥發，1956年，愛馬仕推出的“凱利手袋”風靡全球，成為愛馬仕最經典的產品;1959年，LV第三代掌門人賈斯通·路易·威登推出“字母組合”箱包和帆布手袋，此后7年間每年推出25類總計款新產品，到1969年去世時，業內認為LV的黃金時代就此結束;1960年代，舒萊爾的接班人弗朗索瓦·達勒大刀闊斧，先是在1963年將歐萊雅成功上市，此后開始瘋狂并購：1964年吞并蘭蔻，1965拿下卡尼爾，年買走歐碧泉，1973年收購圣德拉堡。事實上，兩百年來，法國人在時尚領域的領導地位從未旁落，無論潮流變遷、品牌沉浮，始終大師輩出，他們既將潮流傳遍全世界，又從未旁落霸主地位，世界時尚中心依然在法國，在巴黎。

第四階段，從1972-1985年，國有化時代。1972年馬歇出任法國共產黨總書記，上臺后與社會黨領袖密特朗和法布爾建立聯系，兩黨聯合，宣稱“要打破大資本家的統治”，對大企業實行國有化。在國有化最嚴重的上世紀80年代中期，法國國有經濟占國民經濟比重高達25%，幾乎涉及所有行業，法國郵政局、國營鐵路公司、法國電力集團這3家公司旗下有250家子公司，員工超過55萬人，總規模占法國國企的2/3。國企通過政策扶持和制度授權控制關系到國計民生的經濟命脈，并在某些行業形成壟斷地位，這種經濟結構對法國的自由經濟體制造成極大傷害。

第五階段，從1986-1997年，國退民進。1986年，新上臺的法國總統希拉克實施私有化法案，讓國有成分逐步退出。1993年7月，法國通過21家國企私有化的相關法律。到2012年，法國政府只在EADS、、法國電信、法荷航空、雷諾汽車等超大型企業占有股份，參股市值只有600億歐元左右，改革后企業競爭力有增無減。法國國企改革的思路是先易后難，將經營狀況好、盈利水平較高的企業改組、上市，徹底施行股份制改造;將虧損嚴重、資不抵債的企業以轉讓股權換取國外大公司注資并改造上市;經營狀況堪憂的企業由國家注資至業績好轉再上市。國企改革的基本原則是尊重市場規律，減少政府對企業的干預，實行股權多元化改造，建立競爭機制，提高企業效率。這些經驗對于當前中國國有企業改革值得借鑒。

第六階段，從1998-2014年，多元化與全球化時代。馬賽爾·富尼埃和路易斯·德福雷在1960年創辦家樂福，1992年丹尼爾·伯納德出任董事長，年以166億美元收購普美德斯，2000年收購意大利的GSSpa，2004年在波蘭收購13家大賣場，國際化步伐不斷加快。地產商弗朗西斯·布依格的國際化道路另辟蹊徑，從中東破局，進入西非，避開歐美等經濟發達地區的激烈競爭。保羅·杜布呂和杰拉德·貝里松創辦的雅高公司，依靠收購中低檔酒店品牌美居，從阿爾及利亞等法國前殖民地國家以及歐洲進行擴張。在最近的20年中，法國商業呈現出明顯的多元化、全球化趨勢，并購無疑是最有效的捷徑，各種資本運作手法眼花繚亂，商戰詭詐陰狠，殘酷無情。比如馬丁·布依格兄弟實現家族對布依格集團絕對控制的過程，PPR的弗朗索瓦·皮諾與LVMH的伯納德·阿爾諾之間的交鋒對撼，都驚心動魄，精彩紛呈。

我始終關注幾家法國世界級企業的發展以及教父級企業家的成長，以期窺斑見豹，以小見大，呈現法國商業史軌跡與企業家精神。他們是法國商業史的主角，也是改變法國甚至全世界的重要力量。

外圣內王

盡管法國的國有經濟比重很高，又缺少世界頂級企業家，但法國人的創業精神和商業氛圍依然熱烈。早在12年前，法國公布一項民意調查結果，6000萬法國人中有1400多萬人夢想擁有自己的企業，其中有600萬人已有明確的商業計劃，主要集中于商業、手工業和服務業。有趣的是，法國人心目中最具創業精神和經營頭腦的偶像級企業家，大多數并非大企業老板，在全球范圍很難被人知曉，身上卻具有鮮明的法國特征。

正因為法國人對創業、經商抱有熱忱，才會孕育出歐萊雅、香奈兒、迪奧、路易·威登、愛馬仕、皮爾·卡丹、標致、雷諾、雪鐵龍、米其林、施耐德、家樂福等聞名全球的企業和品牌。“法國制造”已成為品質和時尚的代名詞，是世人美好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4個字關乎法國企業家的理想。

法國企業家的理想主義很優雅，但現實主義更霸道。

霸道是法國企業的共同特征和整體風格。法國著名政治評論家、退休改革委員會主席拉貝爾在著作《法國民主101話》中指出，法國人偏好意識形態的對抗，缺乏談判和妥協的文化。在強硬和固執的個性中，法國人的浪漫、優雅也會轉化為任性、偏執甚至霸道。

香奈兒與夏帕瑞麗是兩位同時代的法國時尚大師，她們經常光顧巴黎香榭麗舍大街的“雷茨”酒吧，卻從來怒目而視，即便同時前往都會分門而進，孤傲的香奈兒經常調侃對手：“我走正門，她卻只能夠走側門。”酒吧的爭鋒只是譏諷，商場上的廝殺更是毫不留情，互不服輸。法國首富、LVMH集團締造者伯納德·阿爾諾更無優雅可言，在收購路易·威登、愛馬仕、古馳、家樂福、巴黎春天百貨等法國著名企業過程中，他的手段和策略冷酷野蠻，狡黠狠辣，一步步蠶食、控制這些歷史性品牌，如猛虎吞綿羊，機鋒盡現，霸氣畢露。

伯納德·阿爾諾其實是法國商業教父的典型代表，在他們的思維中，合作通常為謀求控制權，因此合作伙伴往往是行業競爭者，對手股價波動、經營不善、家族內訌等事件都可能成為“被合作”的機會。盡管法國公司崇尚放權，可一旦職業經理人無法完成任務或適應變革，就會被強制性驅逐，毫無人情味可言，大多數人都認同這種文化，霸道風格深入人心。

實際上，霸道并非貶斥或指責。法國孕育的跨國公司數量遠多于其他歐洲國家，家樂福、施耐德、標致、米其林、皮爾·卡丹、LVMH、歐萊雅等家喻戶曉的公司縱橫全球，就像當年拿破侖一樣四處征戰，摧城拔寨，這既有領土小、人口少、市場局限的倒逼因素，又得益于法國高度國有化制度和家族企業積淀的軟實力，更源于“霸道”文化。市場經濟的游戲規則就是自然界的競爭法則：弱肉強食，優勝劣汰，非霸道無以生存，非霸道無以成長。

法國的企業家精神，以中國智慧可總結為4個字：外圣內王。換句話說，就是外表優雅，內心霸道。溯本清源，霸道與優雅源自法國人對技藝、品質、創新的不懈追求，嚴謹務實，精益求精。

亞歷山大·古斯塔夫·埃菲爾是埃菲爾鐵塔的設計者與建造者，他具有工匠的嚴謹細致精神和藝術家的完美主義追求。他先后繪制1700多張橫圖，張直型圖紙，18038個零部件加工誤差都不超過毫米，橫梁安裝誤差保持在1/10毫米之內，塔墩從地面延伸到50多米高的第一平臺水平誤差不超過英寸。若論工業精神和品質追求，法國人可與德國人媲美。

從某種意義上說，對產品的極致追求也是一種創新。著名奢侈品牌愛馬仕的成名之作既不是服裝也不是箱包、皮帶，而是一條絲巾。愛馬仕絲巾制作嚴謹，每條絲巾至少需要12種顏料，最高紀錄達到37種，從設計到完成制作須要經過七道工序，通過層層驗收，最后拿到柜臺上需要18個月。制作精良、品味非凡的絲巾不僅是奢侈品，更是藝術品，正如佩蘭所言，這種創造力“要有自己的觀點、意見和自信”。

每一個法國頂級時尚品牌背后，都是一個家族企業的興衰流變與精神傳承。優雅源于創新，得益于家族企業的積淀與傳承。每代人繼承的不只是產業，更是優雅與文明;不只是財富，更是企業家精神。曾任卡地亞集團主席阿蘭·多米尼克·佩蘭說，卡地亞的成功不只是勤勞肯干就行，最重要的是創造力，這種創造力不是說要成為藝術家，而是要有自己的觀點、意見和自信。歐尚家族的維克多說，歐尚的家族史與其說是傳承，不如說是創新，是歐尚家族成員和合作伙伴共同不斷創新、再創新的歷史。兩位法國著名品牌的家族傳承者分別提到創造力、創新，這并非巧合，而是共同基因。

優雅與霸道的根源是法國企業家對商業規律和客戶需求的尊重，也是國有企業與私人企業在市場競爭中持續創新的產物，是家族企業日積月累沉淀的硬實力。往深處說，是“自由、平等、博愛”的法蘭西精神數百年形成的商業基因。

讀懂這些，才明白法國商業精神，理解法國公司的經營哲學與管理之道。只有真正走進法國企業家的內心，才明白法國家族企業長盛不衰的秘密，揭示法國跨國企業稱霸全球的真相，理解幾代人積累財富、守護信仰的初心。

見賢思齊，借古鑒今。優雅與霸道，正是中國企業家最欠缺的精神與氣質。

陳潤財經作家、企業史研究專家、商業雜志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