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楨
每一個到過愛爾蘭的人,心中都會裝著一個喬伊斯。盡管這位文學大師一生大部分時光遠離故土,但早年在都柏林的生活經歷卻成為他筆下難以割舍的情結。行走在都柏林的街道上,狹窄繁華的格拉夫頓商業街,擁有半個世紀歷史的圣三一學院,透滿冷意飛翔海鷗的利菲河岸,露天廣場上的畫家和流浪藝人的表演,都如同愛爾蘭的豎琴曲調一樣,用清晰的聲響渲染著神秘的氛圍。這氛圍與氣息,也氤氳在喬伊斯的文字中。
20世紀初,喬伊斯的不朽名作《尤利西斯》出版,主人公布魯姆漫游在充滿虛構與真實的都柏林,在穿行城市的18個小時中度過了自己漫長的一天。喬伊斯說,他要把人類關于考古學、歷史學、人類學、心理學以及文學的全部經驗濃縮在這部千頁巨著中。這是屬于布魯姆的漫長一天,也是屬于文學的經典之日。40年代的時候,蕭乾在劍橋購買了一些喬伊斯的著作,其中就包括這本《尤利西斯》,當這位喬伊斯的譯者回憶剛剛翻開《尤利西斯》的場景時,他還記得自己當年曾用“拙劣”的筆跡寫下“天書,弟子蕭乾虔讀”的文字。對于翻譯家蕭乾而言,喬伊斯是深奧而值得膜拜的,而普通讀者卻很難透過這位愛爾蘭人充滿深度隱喻的象征和高度意識流的筆法,窺測到主人公布魯姆的一天到底發生著什么。

私下里揣測,多數愛爾蘭人對喬伊斯的理解也是只知其名難懂其文,就好比讀者普遍公認魯迅的大師地位,卻少有人能夠透徹把握他的文字精神。在位于都柏林城市北部的喬伊斯中心,我們發現了蕭乾翻譯的中文版《尤利西斯》。除此之外,喬伊斯本人的手稿、信件,他使用過的器物,大到皮箱小到墨水瓶,都原原本本地陳列開來。在這里做義務導覽的格林先生告訴我們:喬伊斯的文字對于愛爾蘭普通讀者來說依然是艱澀難懂的,但這不影響愛爾蘭人對他的崇拜,他是都柏林的象征,因為他寫的都是都柏林人,他精心描繪的那些背景也都是都柏林真實的街道與房屋。都柏林人無法理解喬伊斯的文學野心,但他們能從喬伊斯的文字中看到自己的生活,這便已足夠。
喬伊斯曾說過:如果都柏林城毀滅,人們可以根據《尤利西斯》重建一座一模一樣的城市,這話并非夸大。走進奧康內爾大街上的游客中心,可以領取各種免費的城市地圖,其中竟有一張獨一無二的“尤利西斯”地圖。圖上充滿大量“JJ”的符號,應該是詹姆斯·喬伊斯姓名的縮寫,它代表布魯姆在那一天中走過的重要地點。比如,這趟旅程的起點位于地圖北邊的7 Eccles大街,而《尤利西斯》主人公布魯姆的家就位于這條街上。從這里行起,你可以按照作品的描述,用正常的步速從貝雷斯福德廣場出發,走到蒙喬伊廣場西端,然后像作品人物一樣“邁著悠閑的步子先后挨近了圣喬治教堂前的圓形廣場”徑直穿過去。很多時候,你與作品人物踏著一致的節奏,便覺得作品與生活、文學與現實的邊界開始變得漫漶不清,你也真正進入了《尤利西斯》,深入了布魯姆的大腦。
當你按照尤利西斯地圖的指示來到格拉夫頓街,也就是中國游客戲稱的“寡婦街”時,稍微留意,就能找到狹窄的杜克街。位于杜克街21號的大衛·伯恩酒吧,如今可是都柏林的旅行圣地。因為在《尤利西斯》中,布魯姆先是去了杜克街18號的伯頓飯店,發現那里的食物“令人作嘔”,于是來到大衛·伯恩酒吧要了一份干酪三明治和一杯勃艮第酒。愛爾蘭的干酪的確有名,但如果此時你已饑腸轆轆,還是應該品味一下愛爾蘭的國菜“亂燉”,即健尼士黑啤燉羊肉,輔以胡蘿卜、西芹等配菜,分量足夠大也足以溫暖自己的胃。稍微留意一下酒吧內的介紹,原來最早的店老板就叫大衛·伯恩,喬伊斯與他關系甚好,并把他的酒吧寫入自己的著作,這大概屬于比較早的、文學作品植入廣告的經典范例。
從伯恩酒吧繼續按圖索驥,會發現都柏林的街道地面上經常鑲有一些印著文字的銅板,這些銅板如雜志般大小。俯身一看,上面寫道:“他從托馬斯經營的絲綢店前經過。”對照《尤利西斯》,才會發現原來都柏林的每一個角落,都有著這個“他”,也就是布魯姆的足跡。雖然這是一個虛構的人物,但他串聯起的都柏林,包括那家絲綢店,都是真實存在過的,難怪喬伊斯聲言可以通過他的書復原一個都柏林。不經意間,我發現一家藥店里陳列著喬伊斯的大幅畫像,一看它的招牌才恍然大悟,這座看似有些破舊的石頭建筑就是布魯姆購買香皂的斯威尼藥店。今天,你仍然可以在那位眼睛充滿詩意的店員小姐那里付5歐元,買下一塊“ 列奧波德·布魯姆”用過的長方形檸檬肥皂。
在都柏林走的路程越遠,就覺得自己離喬伊斯越近。喬伊斯用布魯姆的腳步將都柏林銘刻在文學的紀念碑上,而我們則像布魯姆一樣,從清晨走到夜晚,穿行在自己為都柏林寫下的字里行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