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 英, 韋書覺
(河池學院 政治與歷史文化學院,廣西 宜州 546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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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的應然展開
覃 英, 韋書覺
(河池學院 政治與歷史文化學院,廣西 宜州 546300)
《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作為過錯侵權責任的一般條款,文義解釋無法讓它自圓其說。從法律的目的、法律條文內在的邏輯關系來看,“正當利益”的損害是過錯侵權責任產生的前提;免責事由是過錯侵權責任認定的一個不可缺少的部分;過錯侵權責任的承擔方式既包括損害賠償,也包括損害賠償之外的責任承擔方式;行為人的“行為”包括作為和不作為;“過錯”必須反映在行為上才有意義。只有正確理解和適用第6條第1款,才能發揮該條款應有的作用。
侵權責任法;過錯責任一般條款;“正當利益”;免責事由;責任承擔方式
《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本文簡稱《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規定:“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應當承擔侵權責任。”該條款是過錯侵權責任的一般條款。從行文角度看,該條款的規定非常簡潔。從文義解釋來看,其含義似乎很簡單:只要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的民事權益,就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是,如果進一步思考就會發現該條款簡潔文字背后隱藏著按文義解釋無法解決的諸多問題。如:只要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就必然承擔侵權責任嗎?適用該條款是否排除免責事由的存在?該條款中行為人的“行為”是否包含“不作為”?如果行為人要承擔侵權責任,其承擔的是怎樣的責任?……等等,這些問題都是無法從該條款的文義解釋中尋到答案的,這也就是說,文義解釋是無法使《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以下簡稱第6條第1款)自圓其說的。而一般過錯侵權是發生最多的侵權行為,對第6條第1款的理解將直接影響侵權人的責任承擔問題,間接反映法律的公正與否問題。探討第6條第1款的本來含義,對其進行正確展開,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中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就必然產生侵權責任嗎?縱觀歷史,過錯致人損害從來就不當然導致賠償責任的產生。按照羅馬法,人的行為只有構成盜竊、搶劫、欺詐、脅迫等具體侵權類型時,才承擔賠償責任。法國民法典第1382條規定:“人的任何行為給他人造成損害時,因其過錯致該行為發生之人應當賠償損害。”該條把損害視為承擔賠償責任的基礎,產生了損害后,只要行為人有過錯就要承擔賠償責任。“而任何一個重視個人人格發展或者崇尚自由競爭的法律秩序,都不應當一般性地禁止會給他人造成損害的行為。”[1]因此,法國民法典產生的同時,另一問題隨之產生:如何限制賠償責任。此時,僅靠“過錯”無法將賠償責任限制在合理的范圍之內,僅靠“過錯”無法真正平衡保障權益和保護自由這兩大侵權法的價值目標[1]。同樣,局限于第6條第1款的文義解釋是沒有說服力的。拘泥于文字理解第6條第1款的實質含義將無法把侵權責任限制在合理的范圍內,導致侵權責任制度不符合法律秩序的要求。而“侵權行為法只有當它避免了過分苛嚴的責任時,才能作為有效的、有意義的和公正的賠償體系運行。”[2]因此,不是因過錯侵害任一民事權益都應承擔侵權責任。
當“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必然導致侵權責任產生”被否定之后,隨之而來的更深層次的問題便是:因過錯侵害何種民事權益需要承擔侵權責任?
為此,我們要區分事實損害和法律損害。事實損害的范圍可能是很大的,但法律損害卻“必須止于當止之處”[3]163。只有損害法律保護的利益才是可賠償的損害,一個人因違法活動獲得收益被沒收,是不能請求賠償的[4]56-57。侵害他人受保護的利益才可被評價為法律上的不當行為,侵權責任才可產生。法國民法典過錯責任一般條款沒有明確保護的民事權益的范圍,也沒有規定要區分不同層次的權益進行保護,但司法實踐通過損害概念、損害類型的解釋,使得過錯責任一般條款沒有出現想象中的無邊無際的保護范圍,而是使其保護范圍限制在人們可以接受的合理范圍之內,且區分了權利和利益的不同類型民事權益的保護。為了對損害進行限制,1991年的《荷蘭民法典》第695條規定了損害的概念,明確指出損害是“依據法律救濟義務必須予以救濟的損害”,歐洲侵權法小組起草的《歐洲侵權法原則》在第2:101條也規定了可賠償的損害須是對法律保護的利益造成的物質損失或非物質損失。歐洲侵權法小組認為,受保護的利益決定侵權責任的構成,必須規定受保護的利益才能界定損害,因此專門規定了“損害”一章內容。因此,在理解第6條第1款時,我們也不能僅從詞句本身簡單地解讀該條款中的“侵害民事權益”,而必須深入探討法條背后隱含的目的并結合社會的可接受性來把握。
“正當利益”的損害是適用第6條第1款的前提。侵害僅僅是一種事實存在,這種事實存在是承擔侵權責任的必要條件,但是,一種侵害被追究侵權責任,它還必須具有法律意義。侵權責任法上的損害既具有事實的特征,又具有法律的特征[3]163-164。法律不可能對一切侵害予以苛責,一種侵害是否被要求承擔侵權責任是包含了人們的價值判斷在內的。陳忠五教授就曾指出,民事責任法并不保護“任何利益”。“不當利益”或“不法利益”受到侵害,受害人是不能請求賠償的,只有“正當的利益”才受到法律的保護[5]189。
德國學者克雷斯蒂安·馮·巴爾舉了一個例子,這個例子非常形象地說明了一些利益的喪失是不屬于可賠償的損失的:因為一家工廠對環境造成的污染導致某地原來的一種候鳥不再飛回,致使該地一個喜愛該種鳥的人從此不能欣賞該種鳥的鳴叫聲、舞姿,喪失了生活樂趣。此種生活樂趣的喪失是工廠對喜愛該種鳥的人造成的一種“不利”,但此人不能因這種“不利”而獲得該工廠的金錢賠償[2]4。因此,當一種民事利益受到侵害時,先要判斷其是否是法律保護的“正當利益”或“合法利益”,如果一種受侵害的利益不受法律保護,對行為人的過錯分析也就沒有意義。過錯和利益是否受法律保護是兩個不同的問題,行為人有過錯,不必然承擔侵權責任,利益是否受保護要單獨進行判斷[6]134-156。
侵權責任法具有內在功能和外在功能。保護有價值的利益是侵權責任法的一個內在功能,侵權責任法不保護所有人類利益;填補損害是侵權責任法的直接的外在功能,但侵權責任法填補的損害僅是某種類型的損害,并不填補所有的損害,甚至僅填補某類行為造成的某類損害[7]238-239。為了明確損害的范圍,《歐洲侵權法原則》特別規定,侵害第2:102條款規定的合法、受保護的利益才是損害。第6條第1款的展開同樣必須在承認存在“正當利益”被侵害的情況下才能進行。
既然只有“正當利益”遭受侵害才能獲得法律的救濟,那么,“正當利益”的判斷就成為適用第6條第1款時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如何判斷一項民事權益是正當的、受法律保護的,目前并不存在一個絕對的標準可以適用。損害的正當性是會隨社會、時代變化或道德觀念的演變而發生變化的,其正當性與否是一個帶有深厚價值判斷和政策選擇的問題[5]190。正如此,不同時期、不同國家、不同社會和時代,受到法律救濟的侵害內容是不同的。但這并不表明我們就無法解決民事權益的正當性判斷問題。事實上,立法者通過各種立法,司法者通過司法實踐大體上讓我們明確了該如何判斷民事權益的正當性問題。
通常情況下,法律可以通過禁止或要求某一可預先確定的行為,規定受保護的權利或利益兩種方式將利益的保護范圍特定化。[60]法律禁止或要求某一行為的目的其實就是要保障正當利益的實現,當行為人做了法律禁止的行為或不做法律要求的行為,即可判定正當利益受損;同理,法律承認某些權利和利益的本身已表明這些權利和利益是具有正當性的,權利人以外的人應該尊重這些權利和利益,當行為人侵犯了法律明確規定的權利或利益,即構成法律認可的侵害。
當然,以上的兩種方式僅僅是在一般情況下判斷“正當利益”時采用的。事實上,判斷利益是否具有正當性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如法律沒有明確規定的利益是否有“正當利益”可言?在這一問題上,我們已經形成了一個共識且實踐做法也體現了這種共識:未為法律確定的利益并非一定不是正當的,一概不能獲得法律救濟。陳忠五教授認為,利益的范圍廣,種類多,有些是不法、不當或不道德的,不應獲得救濟,但也有利益是具有正當性的,是應該獲得法律救濟的。利益的正當與否不能僅從被害人從事不法、不當或不道德的行為、職業等把握,還需考慮該利益的取得是否為民事法所禁止等[5]190。全國首例已故夫妻冷凍胚胎權屬糾紛案,是2014年度人民法院十大民事案件之一。2014年9月17日,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撤銷了原審宜興市人民法院判決,支持了上訴人四位失獨老人對各自子女冷凍胚胎的監管權和處置權的訴求。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認為,在我國現行法律對胚胎的法律屬性沒有明確規定的情況下,上訴人的訴求合情、合理,且不違反法律禁止性規定,應予支持。判決書從倫理、情感和特殊利益保護三個方面闡述了支持失獨老人獲得子女冷凍胚胎監管權、處置權的理由。這一案例再一次說明了法律沒有明確規定的利益,并不表明法律就一定不保護,而是此種利益的范圍和保護方式在當下未能固定下來,法律無法對其明確規定。同樣,法律制度對純經濟損失的后果予以更多的限制,因為該種損失可能涉及的人較多,賠償損失可能使行為人承擔了不合理的責任[4]61。此外,價值既涉及利益的等級,生命權高于對一本書的所有權;價值也會涉及利益的大小,對隨意可買到的低價書的所有權不如對一幅倫勃朗油畫的所有權的利益大[4]61。對法律沒有明確規定的利益是否具有正當性、法律是否保護,還需結合利益的等級及利益的大小,甚至其它因素諸如時間、地點等綜合分析,才能得出一個既符合法律本義又能讓人接受的結論。
誠然,“正當利益”受損后是否獲得救濟也是一個難題。近現代法律往往通過質、量兩個層面確定損害的“可救濟性”。質的方面包括:行為的不法性、結果的不法性、受侵害的權利和利益的性質、損害有法律上的相關性、法律明確規定損害的種類;量的方面包括:對財產損害的數額進行限定、對損害的嚴重程度進行限定[3]123-125。
從第6條第1款的字面含義來看,對其的適用是排除免責事由的。這樣,《侵權責任法》第三章“不承擔責任和減輕責任的情形”只能適用于非過錯責任,但這個結論同樣無法讓人接受。事實上,《侵權責任法》關于非過錯責任的規定大都在相關的責任類型中明確了某種非過錯責任的免責事由,如第70條關于民用核設施損害責任的規定中,明確了民用核設施的經營者的免責事由是“能夠證明損害是因戰爭等情形或者受害人故意造成的”。從而可以推斷,《侵權責任法》第三章主要也應該是針對過錯責任的。
“侵權法既是一部有關責任的法律也是一部有關無責任的法律”[8]。對第6條第1款的正常邏輯展開應該是,適用過錯責任首先要排除免責事由的存在。如果存在免責事由,行為人可能不承擔責任或只承擔部分責任。因為,歸責原則作為責任是否存在的最后界點或最高價值判斷標準,賦予行為人合理的免責事由是其本質屬性。否則,其不能成為歸責原則或僅僅是跛足的歸責原則,結果是具備了過錯要件就應當承擔責任,而實際情況是,當行為人有過錯但能夠證明自己存在法定免責事由時不承擔責任,過錯不是判定行為人責任有無的最后界點或最高價值判斷,導致了前后矛盾的邏輯錯誤。侵權責任的最終認定應包括兩部分,一是侵權行為構成要件,一是免責事由[9]192-193。當一種行為具備了過錯、因果關系、損害事實等責任的基本構成要件后,還要對免責事由進行檢驗,才能最終確定行為人是否需要承擔侵權責任[10]549-550,免責事由是過錯侵權責任中平衡當事人雙方利益的重要內容。過錯侵權責任應該建立在免責事由的基礎之上,只有排除了免責事由的存在,才能追究行為人的責任。免責事由是過錯侵權責任認定的一個不可缺少的部分,是最終認定行為人過錯責任的一個重要方面。
《侵權責任法》并沒有像多數大陸法系國家那樣規定唯一的侵權責任方式,在第15條規定了八種承擔侵權責任的方式,而且這八種僅僅是“主要”的方式,《侵權責任法》還在第22條、47條分別規定了精神損害賠償、懲罰性賠償的責任方式。因此,在適用第6條第1款時,必須要對具體的侵權責任方式進行分析。
有學者認為,第6條是作為請求權的基礎規范,其對應的是侵權損害賠償責任,不包括其它的侵權責任承擔方式[11]1-37。第6條第1款的侵權責任是不包括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的,僅指賠償損失和恢復原狀[3]28-32。
其實,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的侵權責任方式是與另一問題密切關聯的:第6條第1款中的“侵害”到底為何意?如果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只承擔損害賠償責任,那么,該條款中的“侵害”僅指“損害”,“損害”而不是“侵害”是構成責任的要件,因為賠償責任對應損害,無損害談不上賠償。如果第6條第1款的“侵害”是一般意義上的損害,則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承擔的責任方式可以是損害賠償,也可以是損害賠償之外的責任方式。
有學者指出,第6條第1款的“侵害”不是一般意義上所說的侵害,而僅僅是“損害”而已,應該把第6條僅作為損害賠償責任的請求權基礎,第6條僅針對損害賠償一種責任承擔方式,不包括第15條規定的損害賠償之外的其他侵權責任承擔方式,同時還認為,除“賠償損失”外,第15條其他侵權責任承擔方式不以“過錯”為要件,而是直接適用第2條。以此達到區別第6條和第15條對不同侵權責任的調整范圍,即第6條主要調整因損害產生的侵權,第15條主要是調整不需要存在損害要件的其他侵權責任,如排除妨礙、消除危險等[11]1-37。如果第6條第1款中的“侵害”為“損害”之意,為什么不直接表達為“損害”而用“侵害”?是立法者用詞不當,還是我們的理解有誤?
本來無損害無賠償,因損害產生的侵權責任對應的就是賠償損失,而不因損害產生的侵權責任對應的是其他責任承擔方式。在現實中,侵權責任的產生大多是以損害為前提的,較少出現不以損害為前提的侵權責任。但這不能說“過錯”只能對應“損害”,不能對應其他責任承擔方式。《侵權責任法》第21條規定:“侵權行為危及他人人身、財產安全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侵權人承擔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等侵權責任。”該條使用“侵權行為”一詞,足以表明行為人的行為是不正當的、是遭受譴責的,其“過錯”之意是明顯的。因而,第6條第1款的條文表述是沒有問題的。“侵害民事權益”可以有多種表現形式,損害僅為“侵害民事權益”的一種表現。有損害時涉及的是損害賠償問題,在沒有損害發生的情況下,可以適用損害賠償之外的侵權責任,如排除妨礙、停止侵害或消除危險等[12]439-444。
即使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等侵權責任方式的適用不要求過錯,也不能由此得出結論,因過錯侵權就不能適用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的責任承擔方式。正如一些損害的發生行為人沒有過錯,也承擔責任,并不是只有過錯造成損害才承擔損害責任。過錯侵權責任僅僅是對一般侵權行為造成侵害適用的,《侵權責任法》也僅是從一般意義上對侵權責任方式作出了規定。如果第6條第1款僅限于損害賠償,那么,其它責任方式是否僅對應非過錯責任。然而,《侵權責任法》并沒有就過錯責任、無過錯責任分別規定不同的責任承擔方式,無過錯責任更沒有專門針對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作出規定,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根本沒有必要規定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的責任承擔方式?盡管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等責任承擔方式用的不多,但它們確實是有存在必要的。“因過錯造成侵害,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實際上是一個充分條件假言命題,因過錯造成侵害,一定要承擔侵權責任,另一方面,承擔侵權責任,不一定都因過錯而產生。因此,因過錯所承擔的侵權責任也可以是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而非僅限于賠償損失、恢復原狀。在此意義上,第6條第1款規定的“侵權責任”本身是恰當的。存在一套能靠國家強制力強制執行的救濟措施是內含于侵權概念之中的,但該救濟措施包含的具體內容以及個案中獲得怎樣的救濟并非是侵權法概念固有的。賠償損失雖然是普遍適用的,但其不是侵權法概念固有的,賠償損失之外的較少適用的救濟措施更不是侵權法概念固有的。某一救濟措施都只是侵權法的“外在”功能 ,是不包含于侵權法觀念中的[7]241。
因此,當受害人的正當的、合法的民事權益受到侵害,確定了行為人需要為自己的過錯承擔責任時,還需要對行為人承擔的侵權責任方式進行選擇,根據行為的性質、侵害的情況確定恰當的責任承擔方式。
從法律意義上看,行為有“作為”和“不作為”或者“積極行為”和“消極行為”之分,第6條第1款中的行為人的“行為”是否無須區分積極行為和消極行為,行為人對所有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的行為都要承擔侵權責任?張新寶教授認為,《侵權責任法》第4章已對消極不作為作了規定,而我們的法律并沒有設定一般的積極作為義務,因而,應對第6條第1款的“行為人”作限制性解釋,“行為人”僅指積極行為人[3]28-32。歐尼斯特.溫瑞布是“矯正正義”的侵權法解釋理論的代表人物,他也曾指出,填補因積極行為給他人造成的損失是侵權法的唯一目的[7]250。在傳統英美法中,責任問題是過失侵權法的核心問題。傳統英美過失侵權法認為,錯誤行為(misfeasance)和不作為(nonfeasance)是不同的,是否有行為是責任的邊界,人們只有照看自己的義務,對他人沒有任何積極行為的義務,當一個人沒有行為時,其是不會犯有過失的,只有一個人因自己的錯誤行為造成他人傷害時才承擔過失責任。錯誤行為和不作為的區分在傳統英美法的歷史上地位很高,被作為判斷過失責任的最明確的邊界(the most definite boundary)[13]380-381。那么,第6條第1款中的行為人的“行為”只能是積極行為,不能是消極行為嗎?
作為是承擔過錯責任的唯一行為,消極行為不承擔過錯責任的觀點在當今的社會很難具有說服力,不作為不應當成為一個人承擔過錯責任的免責事由。因為隨著社會分工的精細化,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更為密切,一個人對他人的安全如果不聞不問可能會導致嚴重后果的發生;二是在今天,作為與不作為之間的差別很難分清,作為傳統中的很多不作為本身就是行為人內心的意思表示,這種意思表示實際等同于積極行為[13]380-381。 《歐洲侵權法原則》第4:103條規定了產生保護他人免受損害的積極作為義務的情形:法律有規定;行為人制造或控制了某種危險情勢;當事人之間存在特殊關系;損害嚴重而避免損害容易時。《歐洲侵權法原則文本與評注》舉了一個典型案例:甲掉入一道路坑洞中,乙作為過路人聽到甲的呻吟,但因其赴約遲到而急于趕路,對甲未施援手,致甲死亡。如果乙伸出援手甲就不會死亡的情況下,乙是應負賠償責任的。因為此種情形下甲與乙之間形成了一種“特殊關系”,這種“特殊關系”要求乙對甲進行救助[4]134。一般情況下,積極作為比消極作為更應被認為對損害進行賠償。但有時這樣的常識也并不是真理。“有能力撫養小孩卻不給小孩提供食物并因此給小孩造成損害的父母不太可能會被認為應該比那些因為給孩子吃了有毒的食物而給孩子造成的同樣損害的父母受到更少的譴責。”[7]72當然,人們的責難是基于某人有能力撫養而未盡力,或者從另一角度說是行為人有過錯的前提下去評價的,如果該人沒有能力,我們是無法譴責他的。不管怎樣,第6條第1款行為人的“行為”應該是包括作為和不作為的。有時,“不作為所招致的道德責難并不比作為所招致的少,因此不作為可以和作為一樣招致相同的法律制裁。”[7]72-73
具備法律上的侵害,行為與侵害之間具有因果關系,是否要承擔侵權責任就要看行為人是否存在過錯。過錯是構成過錯侵權責任最后的因素,損害事實、因果關系的地位與過錯是不同等的。有時損害不是直接造成的,但行為人有過錯,也有可能要承擔責任[10]215-216。關于過錯的判定,學者們提出了很多觀點,對這些觀點學界也展開了很多討論,筆者在此不想圍繞這些觀點去重復評論,僅從《現代漢語詞典》中關于“過錯”的注釋談論自己的看法。該詞典是如是解釋“過錯”的:“過失;錯誤②。”在解釋“過失”時是這樣表達的:“因疏忽而犯的錯誤。”[14]429對“錯誤②”是這樣解釋的:“不正確的事物、行為等。”[14]186“錯”是與“對”相對而言的,“過錯”最終都表現為不符合某一正確的東西或行為。在侵權責任法中,“過錯”最終要反映在行為上才有意義。如果一個人僅僅心存某種惡念,并未落實在行為上,我們是不能追究他法律責任的,最多只能在道德上作出其思想骯臟的評價并予以譴責。在侵權責任法中,責任追究是針對行為本身的,我們不能因某人的錯誤思想追究其責任,過錯的性質僅在責任成立后對責任的承擔情況發揮作用。
“不正確的行為”是與“正確的行為”相對應的,法律有時會對“不正確的行為”作出明確規定,有時沒有列出。“正確的行為”等于值得提倡的、鼓勵的或一般意義上被允許的行為,不正確的行為是被否定或不被允許的行為。判斷行為是否正確,可以從該人是否違反了法律的禁止性規定而為某一行為,或者根據正確行為的內容從消極層面判斷行為人的行為是否正確。對于禁止性行為,溫德沙伊特在《潘德克吞法二重教科書》中說:“一個行為之所以不被允許,要么是因為侵害了他人的權利,要么是因為它本身就不被允許”[1]。這說明判斷人的行為是否不被允許可以從是否侵害他人的權利和行為本身是否被允許兩個方面進行。因為既然法律規定一些權利,意味著賦予人們某個自由領域,在此自由領域內,允許權利人排除他人對其行使權利的妨害[1]。當一個人侵害了法律規定的他人的權利,其實際就做了法律不允許其做的侵犯他人自由領域的行為,此種行為屬于不正確、不被允許是必然的。但不是所有違反法律本身的行為都要承擔過錯侵權責任,雖然一般情況下,違反法律本身就可以直接斷定行為人的過錯,但最終還要從三個要素考察行為人是否承擔侵權責任:一是受害人是否是某項法律要保護的人,即受害人是否是行為人行為時可以預見到的;二是受害人遭受的侵害是否是某項法律要制止和防范的侵害;三是某項法律是否具備合理性[13]240-243。在美國,曾有這樣的一個案例:原告及其丈夫在晚間所乘坐的馬車在一公路的轉彎處與迎面而來的被告的汽車發生碰撞,原告丈夫當場死亡。原告以被告沒有靠公路右側行駛為由起訴被告犯有過失,被告則以原告車夫沒有亮燈為由進行反訴。初審的陪審團認定被告需要承擔過失責任,原告無過錯。上訴法院則認為原告的馬車沒有按法律規定在夜間行駛要亮燈這一行為本身就是有過失的,非僅證明過失存在的證據。而法律規定夜間行駛要亮燈是為了保護如被告等的公路上的他人而制定出來的。而且原告的過失與損害結果間存在法律規定的直接因果關系。被告沒有靠右行駛雖可以說是一種過失,但并不是通常的事故誘因[13]243-245。因而,不能從違反法律本身直接斷定行為人需要承擔侵權責任,違反法律本身僅是表明行為有“過錯”,但該“過錯”行為是否要承擔侵權責任還需判斷其是否與侵害結果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
綜上,在適用第6條第1款時,不能拘泥于文義解釋得出結論。因為,法律條文的真正含義僅靠文義解釋是很難確定的,且文義解釋因局限于法條的文字,易造成誤解或曲解,不能真正反映法律的真意[15]215。必須在文義解釋的基礎上,根據法律的目的、法律條文內在的邏輯性找到該條款本身應該內含的真意,才能較完整、準確地理解和適用,使該條款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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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羅傳清]
On the Ideal Expansion for Article 1 in Provision 6 of Tort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QIN Ying , WEI Shujue
(College of Politics and Historic Culture, Hechi university, Yizhou, Guangxi 546300, China)
As a general article about liability for fault tort, article 1 in provision 6 of Tort Law can’t be explained by its literal interpretation. According to the purpose of tort law and the logical relations among the articles, the damage of “legitimate interests” should be the precondition of the established liability of fault tort; and the exemption reasonis an indispensable part in the confirmation of responsibilities; methods of bearing liabilities of fault tort include damage compensation and so on; tort includes action and non-action; it is sensible only when “Fault” reflects on the action. Article 1 in provision 6 of Tort Law of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can’t exert its real effect unless it can be understood correctly in application.
Tort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general article about liability for fault tort; “the just rights and interests”; exemption reasons; the methods of assuming tort liabilities
D923
A
1672-9021(2016)06-0122-07
覃英(1968-),女(壯族),廣西河池人,河池學院政治與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碩士,主要研究方向:侵權責任法與婚姻家庭法。
2012年度廣西高等學校重點資助科研項目“侵權責任法實施中的疑難問題研究”(201202ZD083)。
2016-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