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

孫志剛

·古典文學教育教學賞析

《金瓶梅》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

孫志剛

（哈爾濱師范大學，黑龍江哈爾濱150025）

《金瓶梅》是按傳記小說的方式來寫作的，因此人們常說《金瓶梅》是西門慶個人的傳記及其家族的興衰史。這一說法并不能概括《金瓶梅》內容的全部，雖然此書的形式是傳記小說，但其力圖全方位地反映整個社會，內容龐雜，因此更應該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

《金瓶梅》；百科全書；小說

《金瓶梅》是按傳記小說的方式寫作的，它幾乎是逐年逐月地記載了西門慶及其家族的日常生活，因此人們常說《金瓶梅》是西門慶個人的傳記及其家族的興衰史，此說法幾乎成為“金學”的定論。但是，這種說法有許多不足之處，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這一說法尚不足以概括《金瓶梅》的全部內容。這是因為《金瓶梅》雖是以西門慶一家為主要的書寫對象，但作者的敘事范圍絕不僅僅局限于此，而是透過西門慶及其一家來輻射整個社會。因此，就其實質來講《金瓶梅》并不是西門慶個人及其家族史，而應該是一部全景式的社會批判小說。

把《金瓶梅》當成是西門慶的個人傳記或家族歷史是一個嚴重的誤讀。對這一點，張竹坡早就有過論述，他說：“《金瓶梅》寫奸夫淫婦，貪官惡仆，幫閑娼妓，皆其通身力量，通身解脫，通身智慧，嘔心瀝血，寫出異樣文妙文也。今止因自己雙目無珠，遂悉令世間將此妙文，目為淫書，置之高閣，使前人嘔心瀝血做這妙文，雖本自娛，實亦娛于百世之錦繡才子者，乃為俗人所掩，盡付流水，是謂人誤《金瓶》。何以謂西門慶誤《金瓶》？使看官不作西門事讀，全以我此日文心，逆取他當日的妙筆，則勝讀一部《史記》。乃無如開卷便止知看西門慶如何，全不知作者行文的一片苦心，是故謂之西門慶誤《金瓶梅》。然則仍依舊看官誤看了西門慶的《金瓶梅》，而不知為作者的《金瓶梅》也。常見一人批《金瓶梅》曰：‘此西門慶賬簿。’其兩眼無珠，可發一笑。”

張竹坡認為把《金瓶梅》看成是西門慶的故事，這是世人有眼無珠的表現，而這一點恰恰是我們現在解讀《金瓶梅》時經常犯的錯誤。其實，作者笑笑生在創作《金瓶梅》時也并沒有想把這部書寫成西門慶及其家族的傳記的意圖。因此這部小說雖然采用了傳記小說的形式，但就傳記和家族小說來講，它有很多不足之處。

首先，真正的傳記小說應該是以一個人的一生為主要線索的，其故事所寫的主要內容應該是作品中主人公一生的經歷。這類小說往往是從主人公的出生寫起的，一直要寫到主人公的死亡。法國作家羅曼·羅蘭所寫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就是這樣的傳記小說。而《金瓶梅》雖然是以傳記小說的形式來寫的，但它并沒有詳細地寫出西門慶出生于什么樣的家庭，在作品中我們只知道他的父親叫西門達，是一個販藥的商人，他的母親叫王氏。此外，在這部小說中作者也并沒有沒有寫出西門慶的成長環境，以及這種環境對西門慶的影響，而是直接就給了西門慶一個定義為“破落戶”——痞子。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此書在79回之前是以西門慶為傳主的，但在79回之后，西門慶已死，傳主已經不在，可小說的故事又進行了21回。這種寫法固然是要寫西門慶死后其妻妾的去向和家庭的衰敗，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作者故意要拉長這種敘事時間，有意地去寫北宋的滅亡這一重大的歷史事件。因此，《金瓶梅》顯然與一般的傳記小說不同，它所關注的不單單西門慶這個人物，而是整個社會。

把《金瓶梅》歸為家族小說也是有不足之處的。真正的家族小說應該是法國作家左拉所寫的《盧貢·馬卡爾家族》之類的小說。這類小說多是描寫一個家族的興衰，但它通常是以一個家族血脈的發展為故事主要線索的。《金瓶梅》雖寫了西門慶家族的興衰，但在此書中西門慶家族血脈關系的展開并不是很充分。如西門慶的第一個兒子官哥兒過早地夭折了，而第二個兒子在15歲時被普凈和尚幻化而去。雖然此書后二十回的主角陳經濟是西門慶的女婿，可以頂半個兒，但難以說他就是西門慶家族血脈的繼承人。因此，從血緣關系的發展來講，《金瓶梅》也難以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家族小說。

因此，如果我們僅僅從個人傳記或家族歷史這個角度來思考《金瓶梅》，或許會低估了這部小說的價值，而在解讀這部作品時更會誤入歧途，從而忽視了作者更為深刻的創作目的。

只要細讀《金瓶梅》，我們都會發現《金瓶梅》的作者笑笑生是一個非常高超的小說家。這種高超之處主要表現在他能在一部小說中塑造眾多的人物，操控眾多的故事線索。小說家是用人物來說話的，笑笑生在《金瓶梅》中塑造了800多個人物，主要人物就有幾十個。其小說在人物數量方面是完全可以與《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相比的。但與它們不同的是，《金瓶梅》中人物的分布在社會的各行各業，幾乎覆蓋了整個社會，而這一點又是前兩部小說難以比及的。如《三國演義》中的人物多是帝王將相；《水滸傳》中的人物多是綠林豪杰，這些人物往往是社會某一層面的代表，并不具有社會普遍性。而《金瓶梅》中的人物是遍及社會各個角落的，其中有皇帝、大臣、官員、商人、伙計、買辦、幫閑、家奴、貴婦、妓女、媒婆、尼姑、和尚、道士、流氓、無賴，等等。如果說《三國演義》《水滸傳》寫的是一群特殊的人群，那么《金瓶梅》所寫的是社會中所有的人群。由于《金瓶梅》作者在作品中搭建了一個社會所必備的所有組織框架和各個階層的人群，因此其所形成的世界就具有了高度的仿真性，而這個高度的仿真的世界是一個全景式的世界，而這一點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所不具備的。

在《金瓶梅》這個全景式的世界里，西門慶及其一家人顯然是占據中心位置的，因為這個世界里的眾多事件與西門慶及其家人密切相關。但是，僅僅憑西門慶一個人及其一家人是構不成一個全景式的世界的，他們必須與這個世界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才能凸顯出他們在這個世界中的核心位置。笑笑生的高明之處恰恰在于他把西門慶及其一家人既當成主人公，同時又當成主要的故事線索，從而串聯起西門慶及其家人與社會方方面面的聯系，從而來輻射整個社會，并勾勒出一個全景式的社會畫面。由于作家笑笑生把這個全景式的社會當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來看待，因此他把西門慶及其家庭的起伏納入到一個更大的社會框架中來思考。在這種思考中，西門慶靠行賄而發家，肆意縱欲而身亡，寵愛潘金蓮而使家庭內部混亂不堪，這些都具有了廣泛的社會意義。因而《金瓶梅》在實質上是一部對社會、對人生進行全方位思考的小說。如果我們僅僅把《金瓶梅》當成是西門慶個人的傳記及其家族的歷史，就會對笑笑生這種對社會、對人生全方位的思考認識不足。

《金瓶梅》在內容上包羅萬象，屬于真正意義上的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在《金瓶梅》一書中，作者在有意地淡化故事情節，因此其故事發展是緩慢的，松散的，甚至是斷斷續續的。它既沒有英雄傳奇小說那些令人驚心動魄的激烈而緊張的沖突，也沒有一般現實主義小說情節發展的高潮和轉折。它的故事就像平緩流淌的河流，沿著河道在緩慢地流淌。那些喜歡讀故事的讀者是不會喜歡《金瓶梅》的，因為它的故事性不強，而且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書中所寫的多是老婆舌頭的閑言碎語。然而，這種松散型的故事結構卻為《金瓶梅》的敘事帶來了另一番天地，即作家可以自由地把一些看似與主題故事無關的插曲引入其中，然后再由這些插曲引出新的故事，因此《金瓶梅》的故事可以是層出不窮、無窮無盡的。如西門慶家需要一個伙計管理新開的絲綢鋪，應伯爵介紹來了韓道國。韓道國的出場又引出了其妻子王六兒與小叔子韓二私通的故事；而借西門慶幫助韓道國打官司這件事，又引出西門慶把韓道國的女兒韓愛姐嫁給蔡京管家翟謙一事；而借韓道國去京城送女兒出嫁之機，作者又引出了西門慶與王六兒偷情的故事；而借王六兒與西門慶的私通，作者又引出了西門慶為苗青貪贓枉法的故事。正是由于《金瓶梅》采用了這種插曲式的故事結構方式，使其小說中的人物越來越多，故事越來越復雜，所涉及的社會生活面越來越廣闊，其思想內涵也變得越來越豐富。《金瓶梅》這部小說仿佛可以無窮無盡地寫下去，只要作家不想停止，這部小說就會有寫不完的故事。因此《金瓶梅》這部小說與一般的傳奇小說、現實主義小說、自然主義小說在性質上是完全不同的，因為這類小說隨著主人公的死亡故事就完結了，就沒有什么可寫了。而《金瓶梅》并不如此，只要作家愿意拾起一個線索，他就可以無窮地寫下去。那么，我們應該如何來定性《金瓶梅》這部小說呢？本文認為最好的名稱應該是百科全書式的小說。

與《金瓶梅》類似的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在世界文壇上也不多見。在西方中，《圣經》、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福樓拜的《布瓦爾與佩居謝》、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都屬于百科全書式的小說。這類小說規模宏大，內容豐富，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虛構文學中的杰作。百科全書式的小說也是現代西方文學最為推崇的寫作方式，因此我們應該認識到《金瓶梅》具有百科全書式小說的性質，這意味著它不僅是中國文學中的杰作，也是世界文學中的杰作，而僅把《金瓶梅》僅僅當成是西門慶個人及其家庭的興衰史這是一種極不準確的說法。

編輯/岳鳳

孫志剛（1964－），男，黑龍江哈爾濱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辦項目“《金瓶梅》中的儒釋道精神及其在文本中的敘事作用”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1B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