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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逸民”,或者“多余的人”——從夏目漱石的《我是貓》中看日本近代知識分子的生存境遇

2016-03-16 07:33:03曹瑞濤

曹瑞濤

(杭州師范大學 政治與社會學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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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盛世逸民”,或者“多余的人”——從夏目漱石的《我是貓》中看日本近代知識分子的生存境遇

曹瑞濤

(杭州師范大學 政治與社會學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摘要:夏目漱石在其成名作《我是貓》中為讀者展現出一幅明治時代社會各階層人物的全景式寫真,并將近代意義上的日本知識分子在一個“暴發戶型社會”中的尷尬處境特別突顯出來,當這些人和得到權力支持的資本家集團發生沖突時,顯得格外軟弱無力。從某種角度上看,明治時代整個日本社會的進步和退步是并行的,在大改革的年代里,人們往往會將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潑掉,創新和繼承兼得并非容易之事。在《我是貓》中,作者將這種貫穿于一個時代的兩難情結以喜劇的形式展現出來,于笑聲中發人深思。

關鍵詞:日本;明治維新;夏目漱石;《我是貓》;德川時代;知識分子

日本學者柄谷行人認為:夏目漱石的成名作《我是貓》“是為了提倡寫生文的高濱虛子主編的雜志《杜鵑》所創作的寫生文”。[1](P.175)如果從日俄戰爭后占據日本文壇主流地位的法國文學觀念來考查,“文”這種類型與“小說”并不相同,“小說的第一要素是情節”,而所謂“文”,漱石本人就以為:“寫生文沒有什么情節線索,他說道:‘情節是什么?現世中是沒有情節線索的。在沒有情節線索的現世中硬要理出情節來觀之則無從開始的。’”[1](P.178)

然而,《我是貓》也并非全無情節,其敘述結構更不似——如漱石所云——海參般隨處可以開始,又隨處可以斷開,比之“現代小說”重視情節之精彩性,作為“文”的《我是貓》里的情節僅僅是被有意淡化了。所以,作者的敘述盡管顯得有些拉拉雜雜,但讀者仍然可以從中理出一條雖纖細卻不失清晰的線索,即:中學教師苦沙彌與資本家金田之間的斗爭史。

追溯這場斗爭的源頭,全怪苦沙彌的高足:寒月,他莫名其妙地喜歡上金田家的千斤,金田覺得正在大學苦讀的寒月若能得個博士頭銜,招這女婿就有賺頭,便派自己格外囂張的老婆“鼻子夫人”(她臉上有個夸張的大鼻子)去盤問苦沙彌,叫他估算一下自己這位得意門生是不是塊博士的料,不想竟遭了這“窮不死的教員”的白眼,金田大怒,動用一切手段整頓苦沙彌,苦沙彌則以雞蛋碰石頭的勇氣積極應戰,兩人(實際是兩幫人)就這么掐了起來。

若按照“現代小說”的路數,你來我去的爭斗情節一定會被大書特書,寫得格外熱鬧,可落筆為“文”的漱石更像一位年鑒派歷史學家,他僅以聊聊數筆粗描出斗法之大概,將省下的筆墨毫不吝惜地用在對雙方人物古怪生活方式不厭其煩的細繪上。恰是通過這種非“小說”式的敘述,整本書才宛若一幅壯闊的浮世繪畫作,對明治時代東京城里各色人物來了番全景展示。

循著這幅畫卷,可以看到因發明“三缺主義”——“就是要缺義理,缺人情,缺廉恥的意思”[2](P.113)——而暴發的金田一方實力強大,除了囂張的“鼻子夫人”,還有金田手下悍將鈴木藤十郎,此人是苦沙彌舊日同窗,如今跟在金田屁股后面混得風生水起;苦沙彌的鄰居二弦琴師、車夫、車夫的老婆等人,都被收買來刺探情報外加游擊騷擾;主力進攻部隊由“落云館”中學里的精壯分子組成,他們不斷把棒球打進苦沙彌的破園子中;此外,與金田同鄉的津木針助、福地細螺兩個大人物雖未出場,看架勢只要苦沙彌頑抗下去,這二位就能跳出來砸他的飯碗!

苦沙彌一方則顯得東倒西歪、弱不禁風,引發戰爭的寒月是個單純的書呆子,喜歡就是喜歡,毫無現實算計,而且他整天鉆在實驗室里研究什么“紫外線對于青蛙眼珠電動作用的影響”;美學家迷亭儼然黔驢一頭,只有亂開玩笑、虛張聲勢嚇嚇人的本事;籌劃“詩劇”的新潮詩人越智東風,思考著“日西文明之比較論”的哲學家杉楊獨仙,基本上屬于“打醬油”路過的角色,不幫倒忙就很不錯了;苦沙彌賢惠的夫人除了搞后勤外,便以嘮叨、埋怨的方式表達些對丈夫的關心和支持。

鑒于出場亮相的人物眾多,情節線索又格外細微,《我是貓》中那只名為“貓兒”的貓兒便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正是借助“貓兒”在兩大陣營間神鬼不覺地穿來穿去,才如針線般將暴發戶金田一派與苦沙彌及其一波閑散清高的朋友聯系在一起。它又像是一面著了魔法的鏡子,將金田及其走卒們的丑惡嘴臉,以及苦沙彌和其朋友們精魂中那種古舊與新異的混搭、清高與膽怯的雜糅以及自命超然又塵心未了的窘境清清楚楚地映照出來。

于是,通過“貓兒”的不斷旁白,讀者在斗爭之初就得以知悉那個自信通過手里的“錢力”能夠買到“權力”的金田有一種把人不當人看的毛病,一提到苦沙彌便以無比輕蔑的口氣說道:“是個當教員的呀”,“仿佛一當了教員,就不論怎樣的侮辱也得像木頭人一樣乖乖地接受下來”。[2](P.104)而“貓兒”的主人苦沙彌居然不受這氣,他可以對搞稀奇古怪研究的舊日弟子寒月心生敬意,他能夠被博覽群書的迷亭唬得一愣一愣,偏偏“對于資本家的尊敬程度卻極低。他深信中學教員要比一個資本家偉大得多”。[2](P.74)

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苦沙彌的朋友們也都一個德性,所以當美學家迷亭遇到來為金田當說客的鈴木藤十郎時,便毫不客氣地罵道:“世間還有比知識更貴重的東西么?不待說是沒有的。如果用跟知識不相稱的東西來酬報知識,事實上只有損害知識的尊嚴。……金田某某是個什么東西呢,不是把鼻子眼睛都釘在鈔票里面的家伙嗎?”[2](P.74)那會兒的日本社會正在“殖產興業”的招牌下拜金之風大盛,對于放著錢不賺,把知識看得如此高貴,又研究些莫名其妙玩意兒的苦沙彌之流,挨了罵的鈴木回去向他主子金田一報告,金田八成會罵道:“一群怪物!”

苦沙彌和他的朋友們并非什么“怪物”,他們只是明治時代日本社會中出現的第一批真正近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而已。依丸山真男的意見,傳統社會或者說近代以前的知識分子“不管是中世紀的歐洲,還是在古代的埃及帝國,大體具有共同特征。如神官、僧侶、大學博士、中國的讀書人,這些都是‘體制知識階層’。從他們擔當的任務來看,他們是社會中正統世界觀的壟斷性解釋者和授予者。”近代知識分子則不同,他們“首先是從身份的制度的錨纜中解放出來,再就是從正統世界觀的解釋和授予的任務中解放出來。這兩種解放是其誕生的前提。‘自由的’知識分子誕生于這兩重意義中”。[3](P.107)

明治時代日本“自由的”知識分子就頗符合這兩種解放的要求,他們“幾乎都是曾仕奉于幕府的蕃書調所、或學問所的知識階層。薩長藩推翻幕府一方中沒有出現多少,反而從幕府一方或佐幕諸藩一方產生了初期的近代知識分子。被打倒一方比較快地被身份拋棄,其處境容易產生一種‘被根除了’的意識”。[3](P.108)特別是這批人中從事文學的,“或是從官僚制的階梯中落伍者,或是對直接環境(家和鄉土)的逃逸者,要不然就是為了彌補政治運動的挫折感才進入文學領域的,不管哪種情況,都背離了日本帝國‘正常’的臣民途徑”。[3](PP.55-56)

漱石本人的身世和進學修業的歷程使他自然而然地成為此類知識分子。漱石之父夏目直己本是幕府時代管轄東京早稻田周邊的名主,那里有條名為“喜久井町”的街道就是由直己命名,漱石回憶說:“我家的家徽是井字形花紋上畫著菊花,因此就以菊花加井來命名這個地方,這就成了喜久井町。”[4](P.74)*日語中“菊”與“喜久”發音相同。入明治朝后直己作為幕府舊人很不得意,以致家境衰敗,漱石兩歲時就被送到鹽原昌之助家當養子,七歲時又因養父母離異被生父贖回,之后因戶籍問題夾在養父與生父間,可謂被拋棄了兩次,心理上自小就缺乏歸屬感。

成年后的漱石作為第一批文部省官費留學生被派到英國“研修英語”,同期去德國的芳賀矢一、高山樗牛都被明確要求學習“文學”,漱石則只要求學“英語”。導致這種差別的原因為:當時德國推行的強硬軍國路線合乎明治政要的胃口,而“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文學中,描寫戀愛婚姻為中心的家庭浪漫小說占著主流地位,日清戰爭后的‘大日本帝國’是不可能以此聯合起國民感情的。不過,為了了解和吸收包括美國在內的使用英語地區的先進技術和知識情報,‘英語’是必要的”。[5](P.37)

雖說漱石在英國生活得非常不舒服,可英式自由主義精神還是深深影響了他,在大正三年(1914)學習院輔仁會的演講中他公開承認:“老實說,我是不喜歡英國的,我討厭它。但事實確實如此,我沒法不實話實說。那么熱愛自由,而且那么秩序井然的國家,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個。日本畢竟無法和它相比。但是它們還不僅僅是自由,他們愛自己的自由,同時也尊重別人的自由,人們從兒童時代就受到這種社會教育。”[4](P.132)學的是不受重視的英語,又懷有英式自由主義思想,這樣的人呆在日本實在逃脫不了被邊緣化的命運。

因而,漱石在寫作中每每通過細節處看似不經意的勾描,將近代日本知識分子的復雜身世以及無可逃避的孤立感含蓄地表露出來。于是,我們會發現《我是貓》中的苦沙彌閑坐家中時總要穿一件染有家徽的黑布褂,借此標明其“父親本是舊幕時代近郊的一名村吏”。[2](P.271)寒月的褂子上則配著一條紫色帶子,寒月老實交待道:“這根帶子確是我祖父征討長州時用過的。”[2](P.93)*幕府曾在1864、1866年兩次出兵征討作為“勤王倒幕”運動中堅力量的長州藩。迷亭雖然洋派,也有一位仿佛從江戶初年穿越來的漢學家伯父,老人家頭上依舊盤著個發髻,出門時手里必握一把據說是室町時代流傳下來的鐵扇,雖然也承認現政府英明,卻又不時地念起“將軍”的好來。

與此同時,這群古雅之士對外面的新世界不但不拒絕,還有著極大興趣,他們大量閱讀西方啟蒙時代的科學、人文著作,甚至親身去歐美游歷、求學,進而在“廣興會議,萬機決于公論”[6](P.362)這一“誓言”感召下,對自由、民主之類新事業格外熱衷起來。然而,朝中在立憲問題上“表現出主張以英國為楷模、立即實行政黨內閣的議會中心主義的大隈,與主張逐步實現以君主為中心的憲法的伊藤及井上之間的沖突”。[7](P.92)沖突結果令他們大為失望,明治十四年(1881)政變后,英式道路被否定,日本步入普魯士德國式的絕對國家主義、軍國主義道路!大喇叭里成天叫喊著“大和魂”,從東京到鄉下,人們動不動就亢奮地振臂高呼“萬歲”,嚇得雞也飛、狗也跳。

漱石對此十分厭煩,他特意安排苦沙彌在朋友詩會時念了首關于“大和魂”的新作。苦沙彌念道:“日本人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著,大喊道:‘大和魂!’”所有人都這么聲嘶力竭地大喊,可“到底大和魂是什么東西呢?回答道:就是大和魂唄。回答完就走過去了,走過了幾十丈路之后,可以聽到哼了一聲。”最終,“大和魂像字面所示,就是一種魂。唯其是魂,所以永遠是飄飄渺渺的”。[2](P.183)聽完這段奇文,平常極愛諷刺挖苦人的迷亭居然沒有慣常地亂評一番,大家顧左右言他了一陣子,就匆匆散了。

看來,不論現實中的漱石,還是小說中的苦沙彌及其朋友們,作為近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在雙重“解放”后,注定游離于正統意識形態之外,為新政權所排斥。邊緣化令人不快,但只要擺正心態,“不愛帝城車馬喧,故山歸臥掩柴門”,[8](P.41)做一個悠哉悠哉的盛世逸民,自有高格,不失風雅,也是個不錯的歸宿。可惜,這般逍遙灑脫的生活斷斷是苦沙彌之流求之不得的,因為日本近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特殊的身世使他們大都逃不出舊幕府大部分遺民的劫難:窮!

關于“逸民”、“隱士”,魯迅先生一針見血地指出:“‘隱’總和享福有些相關,至少是不必十分掙扎謀生,頗有悠閑的余裕”,“‘謀隱’無成,才是淪落”。[9](P.5)入明治朝后,舊武士階層整體處于求顯不得、謀隱無成的尷尬境地。究其原因,大抵是“因為武士并不像商人和農民那樣(雖然這兩者的形式也顯然不同),在新社會中有固定的立足點,所以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都不能作為一個獨立的、個別階級而繼續存在下去。可是他們必須適應這種社會變革,而改行去作中央和地方官吏、小商人、資本家、職業軍人、農民、手工藝者、工業工人、政論家、僧侶、教員以及除武士而外的任何職業”。[10](P.83)

改行的結果如何呢?當時重臣閣僚的意見與現今學者們的看法并不一致。得了伯爵頭銜后的大隈重信就認為轉型非常成功,他說:“維新變革使士族忽失其常職、世祿、特權,與平民比肩爭競其生存。其中剛愎不適于時勢者,反抗新政府雖多作亂以抗新政府,迂愚者雖多暴棄以墮其業,而聰明則咸歸于新政府,任其文武官,或按新制度從事于教育子女之務,或用力于農、商、工之實業,開始其適應時勢之新生活。其間士族之階級未曾消滅,維新之后轉盛,與庶民增數之情勢無所異。”[11](P.1337)

如今學者的描述卻是另幅景象。維新后,盡管“與一般平民相比,政府在任用官吏、警察、軍人、教師時,對于士族總是優先錄用,為之提供了更多的就業機會”,但據周啟乾估計,40萬戶士族中享受到這份特權的僅占10萬戶左右,大部分舊士族仍趨于貧困化。[12](P.72)在少數富庶地區,如大阪府,“據1881年9月的調查,當時該府所轄士族總戶數為3434。其中生活較為安定、找到經營門路的有788戶,入官途的287戶,占總戶數的31%。雖未直面貧困但尚無經營目標的1590戶,占全部戶數的46%,完全陷入貧困狀態的478戶,占總戶數的14%”。其他大部分地區情況要糟得多,比如在廣島,“據1883年的調查,在全部士族中,生活富裕的上等戶占4.9%,生活尚可的中等戶占13.7%,生活困難的下等戶占78%,生活無著落的無等戶占1.6%”。[13](P.224)

維新之初新政府承諾替代各藩來支付武士俸祿,但1874年財政改革時卻將祿金與不斷上升的大米時價脫鉤,導致士族實際收入下降;1876年8月新政府又發布了《金祿公債證書發行條例》,宣布廢除對家祿、賞典祿的支付,代之以發給金祿公債證書,急著用錢的武士一旦提前變現,收入則大幅縮水。之后,不少“武士把金祿公債作為資本即便轉業到農工商業上,由于他們傳統上蔑視這些職業,對這些職業并不熟悉,很多人因為事業失敗而失去財產,甚至被譏笑為‘士族的買賣’”。破產武士及其家人的處境十分悲慘,“從1879年5月2日朝野報紙‘茨城縣通信’欄目的報道內容可以看到,‘士族女子做私活作娼妓者多,定價白天10錢晚上15錢,可到雞肉燉鍋店、壽司店、豆羹店等上門服務’”。[14](P.46)

由此可知,“維新”根本上講是一場革命,盡管其中暴力因素被極力壓縮,卻仍回避不了革命的宿命,即:舊統治階層整體沒落。相對于經濟學枯燥的數字,鮮活的文學作品成為史料更為生動的補充,使人們可以真切地聽見埋藏在數字里的無數嘆息與哭泣之聲。在那個大變動的時代里,以前古詩中才能讀到的“朱雀橋”、“烏衣巷”之類典故不再遙遠、生疏,國木田獨步在《河霧》中就言道:“在日本全國,一般的情況是:不論是哪一個城鎮的街道,都有了新的變化;只有士族住的巷才變得更古老了。”[15](P.57)

舊士族無法適應新社會的情況也頻頻出現在當時許多文學作品中,如《浮云》里主人公內海文三的父親,在舊幕府當差吃俸,到了“幕府瓦解,王政復古,萬民歸順的明治盛世”,蟄居于故鄉靜岡,終日無所事事,“兩臂空有著真陰派劍術的本領,但是不會拿鋤使鍬;在言談交際上呢,由于矯揉造作地莊重慣了,一時既不能低三下四地說出個‘是’字來;要挑起擔子來吧,又怕玷辱了門庭,惹人家恥笑。于是馬不停蹄地到處奔走,好不容易才在靜岡藩的史官處里找到一個職務,真是高興非常,不過到頭來也只是個腰里帶著飯盒上班的小差事”。[16](PP.10-11)

在《破戒》里,士族出身的風間敬之進靠做小學教員勉強糊口,一家人過得如叫花子般凄涼,在只差半年就可以領到退休金時又慘遭淘汰,這位潦倒不堪卻又端著舊武士架子的老人無奈地嘆道:“回想起來,世道變得真快呀,變啦,變啦!……到各處一瞧,古城址大都變成了桑田,所有的士族都完全衰落了。那些湊合著勉強活到今天的人,都是到官場上弄個一官半職,再不然就去學校教書混日子。唉,士族是最沒有用處的人啦,說起來,我也是其中的一個。”[17](PP.44-45)

漱石筆下的苦沙彌同樣狼狽,雖然他那房租便宜的宅邸孤零零地被五六顆大柏樹包圍著,不禁讓人聯想“這里的主人是一位在荒山曠野里、和一只無名的貓兒一同過著安閑歲月的江湖隱士”。[2](P.214)可“貓兒”早就看出來衣服上印著家徽的主人和深山中的猴子沒什么兩樣,因為“捉到深山的猴子是用鐵鏈鎖起來的,猴子盡管齜牙咧嘴、亂蹦亂跳,但可以放心,它決傷不了人。至于教員雖然沒有被鐵鏈鎖住,卻被薪水束縛住了”,[2](P.219)尤其如“主人這樣不善圓通的人,被免職以后,一定無路可走了;無路可走,就非餓死在道旁不可”。[2](P.208)

身為淪落階層中的一員,又在“文明開化”的口號下讀了太多不合時宜的書籍,作為知識分子欲隱而不得隱,羞澀的錢囊,窘迫的生計,這就是苦沙彌的七寸所在,無論他的榆木腦袋如何頑固,金田看準這點,便足以教訓得他頭痛上火,苦沙彌的失敗是注定的。

有人沒落,就有人發跡,當社會上層被維新運動騰空出來后,不愁沒人去填充。生力軍大多來自舊有統治集團的底層和外圍,如丸山真男所云:“在政治、經濟、文化及所有方面,近代日本都是暴發戶型進升的社會(統治層本身則多由這些暴發戶構成)”。[3](P.46)在這暴發戶的行列里,除了維新之初一批薩長蕃的低級武士一飛沖天外,最大的“黑馬”莫過于整個商人階層。

明治時代著名實業家澀澤榮一在一篇論舊商人性格的文章中說:幕府時代商人的地位十分低下,被蔑稱作“町人”,處于社會底層,做買賣全得看掌權者的臉色,所以經常要“到各藩府里出入,年節非送禮不可,對那些官吏,非請他們吃酒嫖妓不可”,[18](P.43)只有將如此卑賤的事做周到,生意才可以發達。明治維新后,商人們終于挺直了腰板,不僅不受當權者的盤剝和打壓,反而在“殖產興業”的政策下得到權力越來越多的扶持。

明治初年社會上出現“政商”,即“遵循著政府的振興實業政策,或者利用政府給予的特權,或者承辦政府的任務而形成了巨大資本積累的商人資本”。[19](P.11)明治二十年(1887)后,各大商賈逐漸脫離“政商”身份,開始向“財閥”轉型,這種以親族為紐帶的康采恩形態帶著濃重的血緣家族性與政治權力交融在一起。到日俄大戰前后,隨著政黨政治的腐敗,大商人們甚至“覺得與其不斷地慷慨解囊資助有交情的政治家,不如用那些錢去弄個大臣當當,或者當上總理大臣,那才便宜呢。反正一捐款,自己就能成為政治家,最終還會當上大臣,而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動才有意思。于是,有錢人便開始熱衷于政治……”[20](P.624)

雖說商人階層在新時代咸魚翻身,不僅得了“資本家”的新名號,還能染指權力,橫行于世。可細查其中成員具體變化,則會發現到了明治后期,從德川時代的商家延續下來成為財閥的只有三井和住友兩家,“德川時代的商家除這兩家之外,還有很多富豪,但其中大部分在明治維新以后都因無法適應新的經濟環境而沒落了。三井和住友之外的所有財閥都起家于幕末維新時期,在經濟動亂中抓住機會,他們與德川時代的大商家沒有關聯。”[21](PP.238-239)所以在翻身的商人階層內部,自然也是以新生暴發戶為主力軍,漱石筆下的金田便是其中之一。

“倒幕”運動中許多富商看準時機,果斷站在勝利者一方,然而這些富比大名的舊商賈受得了幕府時代的氣,竟享不了明治時代的福,紛紛敗給白手起家的新生暴發戶,著實出人意料!雖說導致這結果的原因十分復雜,不過將視界從明治朝擴大到德川時代,或許能在兩朝交替中世風、文化的變化里找到些線索。縱覽德川一朝,初期的三代將軍是通過武力建立起了高度集權的封建體制,“從第四代將軍家綱開始,經五代綱吉,到六代家宣、七代家繼,這六十五年左右的時間(1651-1716)是燦爛的文化和禮教政治的時代。它不僅顯示了幕府政治的巨大發展,更重要的是說明了時代的進步和文化的進步。”[6](P.289)其后直到幕府滅亡,日本一直處于和平安定狀態。

漫長的和平年代里,武士階層無仗可打,甚至連架也不許打,統統集中在城市里變成純粹消費者,吃閑飯還能騎在百姓頭上,武士特權的合法性開始受到挑戰。故而自德川中期開始,為“與自身政治上的統治、支配地位相一致,武士階級也力求在見識、教養、人格、體力等方面優于三民,尤其是擁有與其他三民儼然有別的、‘高貴’的價值倫理。”[13](P.109)*“其他三民”指與武士所屬的士族相別的農、工、商階層。日本學者家永三郎就明確指出:“明治以后的倫理學家美化為普遍道德、在歐美各國也大肆宣揚的所謂‘武士道’,是江戶時代形成的觀念形態”。[22](P.89)

依此觀念,江戶朝的武士們不僅要遵從(哪怕只是表面上)新渡戶稻造后來總結出的“義”、“勇”、“仁”、“禮”、“誠”、“名譽”和“忠義”等道德原則,而且在日常生活細節方面也越來越精致、越來越有情調、越來越貴氣。至江戶末期,武士們再也不是鐮倉、室町時代質樸、粗野、嗜殺成性又極其現實的武夫了,他們成了風雅的學者、詩人、畫家、戲劇大師、開宗立派的思想家……總之,他們大多變成了腰里還掛著把刀的文人雅士。也正因這兩百年的積淀,才使得他們中間的許多人被排擠出明治權力體系后,能轉變為日本社會中第一批近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

與此同時,舊商賈盡管以利為先,但生活在“武士道”真正盛行的朝代,其行止并非如澀澤說的那樣一無是處——作為明治朝發跡的新財閥,澀澤之言難免厚此薄彼。換一個角度看,在江戶中期,江戶和大阪的商人們“與德川的經濟制度已完全融為一體,并深受為統治者盡忠效勞的統治階級的儒教觀的熏陶。不僅如此,他們還將忠誠信念、自尊感和對社會秩序的尊重與節儉、精打細算和經濟實用主義結合起來”。[23](P.30)由此產生出以“石田心學”為代表的商人倫理,其中“承認武士的倫理是商人倫理的模范。‘武士堪稱世人之鏡’。‘無論任何事,武士均值得以最佳楷模來效法。’”[13](P.114)

在這些商人倫理的規范下,老一代商賈做生意時會主動考慮誠實、守信、名節等問題,不少人還照著武士的樣子附庸起風雅來,學得有模有樣。倒是入了明治朝,隨著武士階層整體沒落,“武士道”盡管被宣傳機構叫得震天響,可那套舊精神體系已經散了架,依附于其上的傳統商人倫理體系自然緊跟著散了架。老觀念支配下的大商人顯得格外迂腐,處處被動,這也不敢做,那也不愿做;而諸多抓住機會的新商戶們則無不有種得解放的感覺,舊行規漸漸松弛,背后還有官家撐持,可以放大膽子賺錢了!

于是,金田之流生逢其時,大發不義之財,再用錢來買權,進而買來各階層人們的崇拜。連文化、知識界的人們也跑來捧場,沒有品味的,如苦沙彌的同窗鈴木藤十郎,整天跟在金田的屁股后面上躥下跳;有點品味的,如《虞美人草》中小野清三,更是急不迭地盡起“二十世紀詩人的本分”,“他們日夜在實現文明時代的詩,風花雪月地詩化富貴現實生活。”[24](P.162)

金田之流被這無數獻媚的眼神簇擁著,昂首闊步地橫行在街頭,簡直與金田的老婆“鼻子夫人”臉上那個碩大無比的鼻子一樣,傲慢霸道地聳立在臉面的中央,肆無忌憚地擠占著嘴巴、眼睛、眉毛的位置,好一幅得意洋洋、理所應當的派頭!偏偏一個頑固不化、一身迂腐氣的苦沙彌,居然敢和資本家作對,不是拿著雞蛋去碰石頭,又是什么?

重新回到關于“文”與“小說”區分的問題上,雖然漱石以“文”的形式來沖擊“現代小說”注重情節的敘述方式,可他的目的卻不是要恢復“江戶文學”的諸種類型,實際上“漱石所要恢復的乃是‘政治小說’式的文學形式,他與試圖拒絕參與到明治20年代以后國家體制的建立或‘現代小說’之建立中去的自由民權派殘余勢力相仿佛。在他的現代小說批判中完全沒有那種對江戶文學或前現代的鄉愁,他是徹底的現代人。”[1](P.190)正因如此,漱石才會在《我是貓》中借助“文”這種傳統類型,來全面、充分地揭示出日俄戰爭以后與國家結托的資本家之霸道、囂張,在拜金主義沖擊下整個社會風氣之粗野、庸俗,以及近代日本“自由的”知識分子之無奈、苦悶。相對于自然主義者把明治時代產生的諸多社會問題還原為“人性的丑惡”,漱石則在其前期作品中直面鑄成這些錯誤的現實原因,充滿了對社會的批判性。

當然,漱石也不得不承認:在喜劇舞臺上,當那些無價值的東西被撕碎給人看時,它們早就在現實生活中把美好理想撕得粉碎。失望,甚至是絕望的情緒與笑聲相伴。漱石借“貓兒”之口嘆道:“使得世間一切事物運動的,確確實實是金錢。能夠充分認識金錢的功用,并且能夠靈活發揮金錢的威力的,除了資本家諸君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人物了。”[2](P.238)在這現實面前,繼承了德川時期古雅之風,又受到西方啟蒙思想熏陶的近代意義上的日本知識分子們,表面上仿佛“盛世逸民”般超然世外,實際上不過是一群明治時代日本社會中越來越不合時宜、處境日漸被動的“多余的人”。

最終,對于雖被金田整得焦頭爛額、狼狽不堪,提起革命卻又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的苦沙彌,還有聚在他那寒宅破屋檐下“像絲瓜一樣,隨風吹擺,自命超然,但實際上卻依然有塵心,有欲念”[2](P.55)的太平盛世的逸民朋友們而言,往后的日子實在沒什么精彩故事可寫了,連“貓兒”也覺得無聊,學著東家的樣子偷喝起啤酒來,只是不勝酒力,幾懷下肚就飄飄然栽到大水缸中,掙扎了幾下便進入了那“日月晦冥天地粉齏的不可思議的太平世界。”[2](P.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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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芳)

A Hermit in a Flourishing Age or a Supernumerary:

On the Existential Situation of Modern Japanese Intellectua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tsume Soseki’sIAmaCat

CAO Rui-tao

(School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Sociology,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Abstract:In Natsume Soseki’s famous novelIamacat, there is a panoramic view of people from all walks of society in Meiji Age. The novel highlights the existential situation of modern Japanese intellectuals in a nouveau riche society. The intellectuals appeared to be so impotent when confronted with the capitalist group supported by the authorities. In a sense, progress and retrogression were mixed in Japanese society during the Meiji Restoration. It is very difficult to keep the balance between innovation and inheritance as people will throw the baby out with the bathwater. InIamacat, Natsume Soseki describes comically the dilemma that the intellectuals were impossible to avoid in that particular historical context and calls for deep thought in laughter.

Key words:Japan; the Meiji Restoration; Natsume Soseki;Iamacat; Tokugawa Era; intellectuals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6.01.010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16)01-0071-07

作者簡介:曹瑞濤(1973-),男,山西太原人,滿族,哲學博士,杭州師范大學政治與社會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政治哲學、現代化問題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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