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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歇爾法院與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上訴管轄權的建構

2016-03-16 07:33:03郭巧華
關鍵詞:美國

郭巧華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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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研究

馬歇爾法院與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上訴管轄權的建構

郭巧華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摘要: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上訴管轄權的主要法律依據是1787年憲法第3條和《1789年司法法》第25條,二者對聯邦最高法院的上訴管轄權給予了較為清晰的界定。然而,在二元聯邦體制下,州權主義者頻頻對聯邦最高法院的上訴管轄權予以抵制,以約翰·馬歇爾為首的聯邦最高法院,通過對重要案例的解讀,重申憲法和《1789年司法法》中最高法院的上訴管轄權,將法律文獻變成了憲政實踐,奠定了美國早期憲政體制的根基。

關鍵詞:美國;馬歇爾法院;馬丁訴亨特的租戶案;科恩兄弟訴弗吉尼亞案

美國憲法中有關聯邦司法分支的規定較為簡短,雖在憲法第三條第二款中列舉了聯邦最高法院的管轄權,但其措辭較為模糊,在憲法制定伊始就引起了很多的爭議。至第一屆國會開始運轉,即制定了《1789年司法法》,該法奠定了美國司法體系的根基,對聯邦最高法院上訴管轄權給予了較為清晰的界定。然在二元聯邦體制下,州權主義者不斷對最高法院上訴管轄權予以抵制,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最高法院在首席大法官約翰·馬歇爾的帶領下,通過案例的形式,重申憲法和《1789年司法法》中最高法院的上訴管轄權,將法律文本中的規定變成了美國人生活中實實在在的憲政,對美國早期憲政體制和國家建構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學界對馬歇爾法院的研究較多集中在聯邦和州的關系層面,①聯邦和州的關系是內戰前美國國家建構的一個重要層面,無論是研究美國早期史還是最高法院研究,都易集中于此。在有關馬歇爾的重要憲法判決中,也往往從馬歇爾法律意見中的聯邦主義傾向來研究,相關的研究可參見拙作《美國學界有關約翰·馬歇爾的研究述評》,《世界歷史》,2012年第5期。很少從最高法院自身對其管轄權的捍衛入手。本文以馬丁訴亨特的租戶案和科恩兄弟訴弗吉尼亞案為例,清晰地展現最高法院如何在憲法判決中捍衛其上訴管轄權,進而提升最高法院的權威和地位,完善美國早期的憲政體制。

一、有關聯邦最高法院上訴管轄權的爭議

美國著名學者約翰·默林在《沒有墻的屋頂》一文中說:“憲法是國家身份的替代物。美國國家主義如此獨特是因為在建國后近一個世紀的時間內,國家主義的理念都非常脆弱,不得已求助于憲法。”[1]的確,作為世界上第一部成文憲法,1787年憲法對美國國家的創建和憲政制度的完善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不過,相對于聯邦立法分支(憲法第一條)和聯邦行政分支(憲法第二條)具體詳盡的規定,1787年憲法對聯邦司法分支(憲法第三條)的規定簡短而模糊,在憲法制定伊始就出現了眾多的爭議。

憲法第三條第二款就司法權的適用范圍給予了大致的認定,概括而言,主要可以分為九類:(一)由于本憲法、合眾國法律和根據合眾國權力已締結或將締結的條約而產生的一切普通法的和衡平法的案件;(二)涉及大使、公使和領事的一切案件;(三)關于海事法和海事管轄權的一切案件;(四)合眾國為一方當事人的訴訟;(五)兩個或兩個以上州之間的訴訟;(六)一州和他州公民之間的訴訟;(七)不同州公民之間的訴訟;(八)同州公民之間對不同州讓與土地的所有權的訴訟;(九)一州或其公民同外國或外國公民或國民之間的訴訟。其中,涉及大使、公使和領事及一州為一方當事人的一切案件,最高法院具有第一審管轄權。對上述所有其他案件,無論從法律方面還是事實方面,最高法院具有上訴管轄權,但須依照國會所規定的例外和規章。

該條款是最高法院管轄權的來源,也是最高法院判決案件的最高法律依據,但由于其措辭較為模糊,語言彈性很大,致使出現很多不同的闡釋。這一點在批準憲法的各州辯論中清晰地展現出來。在反聯邦派人士看來,憲法給予了聯邦司法部門巨大的權力,這種權力具有天然的擴張性,將會在不遠的將來全面侵蝕傳統上由各州行使的司法權力。[2](P.504)如化名為“布魯圖斯”的反聯邦派人士羅伯特·耶茨在《紐約雜志》(NewYorkJournal)上連發數篇文章來證明司法權是一種“不受控制的權力”,是一個危險的權力。通過對衡平法和普通法相關案件的裁決,制憲者已經授權大法官“不僅根據憲法文字的自然與明確意義,而且根據憲法的精神與意圖”闡釋《聯邦憲法》,加上最高法院的獨立地位及其判決的終局性,這意味著最高法院的權力將在許多案件中凌駕于各州之上,加之國家機構必然將持有偏袒聯邦政府的偏見,因此,我們可以預見最高法院將“逐漸地以無形的程度去擴展普遍政府的限制”。可以說,“沒有什么比司法者的憲法可以更行之有效地推動州政府的消亡”。[2](PP.527-528)

不僅如此,由于聯邦法院擁有對不同州以及不同州居民之間訴訟的上訴管轄權,反聯邦派對此非常擔心,“(聯邦)司法權已經滲透到原本屬于一州內部審理判決的所有民事案件……各州司法體系下的各級法院將毫無立錐之地”。[2](P.511)他們試圖限制聯邦最高法院上訴管轄權的范圍,爭取各州法院審理涉及聯邦法律案件的權力,消除聯邦法院在受理兩個州或多個州之間訴訟的權限。不過,他們的這一努力并沒有取得成功,《1789年司法法》以較為清晰的語言再次確認了聯邦最高法院上訴管轄權的界限。

《1789年司法法》是美國國會開始運作后通過的第一部法律,它的通過和實施奠定了美國聯邦司法體系的根基。對于聯邦法院的司法管轄權問題,《1789年司法法》明確規定:對由聯邦法引起的案件,州法院和聯邦法院具有共同管轄權,涉及不同州公民之間的案件,既可以由州法院審理,也可以由聯邦法院審理。對于聯邦和州同時具有管轄權的案件,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為最終判決。該法中最為重要的條款是第25條,該條規定:“凡涉及到條約、法令的效力問題,或依據美國所執行法令的機關之爭議,且裁決后者無效的;或是涉及到法令的效力、或依據任何一州所執行法令的機關之爭議,與憲法、條約及美國法律相抵觸,卻在州法院被判為有效者;或是涉及到憲法、條約、法律或依美國賦予權限的法令的解釋問題,州法院裁決違反了由雙方當事人之一所建立或要求的資格、權利、特權或豁免權的,那么他們可以依據憲法、條約、法律或法令的相關條款,由最高法院以發布錯誤審查令的形式重新審查,撤銷或確證州法院的判決。”[3]

也即:當州法院否決了以聯邦憲法、聯邦法律或聯邦條約為依據提出的權利要求時,最高法院可以以“糾錯令”的方式審查州法院的判決。如果認定州法院判決有誤,其有關裁決將被推翻,其所依據的州法也將無效。這實際上意味著:一切涉及聯邦憲法、聯邦法和聯邦條約的案件上,聯邦最高法院不僅擁有上訴管轄權,也擁有終審權。從現實情況考量,聯邦與各州的雙重法院系統不僅要求按照案件的起因合理分配司法管轄權,而且對于兩者同時具有管轄權的案件,要求存在統一司法解釋的法律機制。憲法第六條規定憲法為最高法,各州法官均受憲法與法律的制約,從而賦予了聯邦最高法院名義上的權威,這些紙上的法律能否變成活生生的憲政還有待于在具體案件中進行檢驗。

而聯邦司法部門成立伊始,遠不如總統和國會那樣引人注目,更沒有前兩者的影響力。聯邦政府建立后的一段時期內,聯邦最高法院幾乎無案可審,大部分案件仍由州法院受理,很少有案件上訴到最高法院。自1789年至1813年,聯邦最高法院審理了16起上訴案件,并沒有引起太大的爭議。[4](P.426)直到1813年,在馬丁訴亨特的租戶案中,弗吉尼亞上訴法院和聯邦最高法院因聯邦的管轄權問題陷入到嚴重的沖突之中。

二、馬丁訴亨特的租戶案(1816)

該案緣起于弗吉尼亞一塊30萬英畝土地的所有權問題,它原屬于英國貴族費爾法克斯勛爵。美國革命期間,弗吉尼亞根據州議會制定的《沒收法令》將這一地產沒收,并分成若干塊授予他人,土地投資商戴維·亨特即從弗吉尼亞州政府手中買下了其中的一部分。美國革命后,費爾法克斯勛爵的繼承人丹尼爾·馬丁,根據1783年《巴黎和約》與1794年《杰伊條約》,要求重新獲得土地所有權。在1786年的海特訴費爾法克斯一案中,馬丁勝訴。但是由于費爾法克斯地產龐大,地形復雜,且很多土地尚未勘測,地界不明,州政府趁機將一些尚未占用的地產予以轉賣,由此產生很多糾紛。該案中有爭議的問題是:亨特購買的土地是屬于費爾法克斯勛爵的土地,還是屬于州政府所有的土地。亨特依據弗吉尼亞《沒收法令》認為該土地屬于州政府,進而屬于自己;而馬丁(后轉售給馬歇爾兄弟*丹尼爾·馬丁常年居住在英國,于是將這一土地出售給后來成為首席大法官的約翰·馬歇爾及其兄弟,但由于地界不明,產生很多異議。1797年,他們和弗吉尼亞議會達成協議,獲得沒有爭議的、費爾法克斯勛爵保留給自己使用的土地,其他土地則轉讓給州政府。)則依據《巴黎和約》和《杰伊條約》,認為該土地屬于費爾法克斯勛爵。雙方據理力爭,互不相讓。

雖然此案的糾紛早已有之,但直到1810年才由弗吉尼亞上訴法院審理,弗州上訴法院首席大法官斯賓塞·羅恩對聯邦法和聯邦條約給予嚴格解釋,做出了有利于州政府的判決。馬歇爾兄弟不服,根據《1789年司法法》第25條的規定,當州法院的判決駁回了當事人基于聯邦法的訴訟請求時,聯邦最高法院有權聽審來自州法院的上訴,于是,聯邦最高法院以糾錯令的形式接受了此案的上訴。當此案(費爾法克斯地產遺贈人訴亨特地產承租人案,Fairfax’s Devisee v. Hunter’s Lessee)在聯邦最高法院于1813年開庭的時候,此時任首席大法官的馬歇爾由于有重大利益關系而予以回避。斯托里大法官代表最高法院宣讀了法院意見,最高法院推翻了州法院的判決,“指示”和“要求”弗吉尼亞法院依據1783年《巴黎條約》和1794年《杰伊條約》對費爾法克斯這片土地的歸屬做出裁決,并裁定弗吉尼亞《沒收法令》因違反1783年《巴黎條約》而無效。

在弗吉尼亞上訴法院驕傲而敏感的法官看來,這一判決實在難以接受,而對于弗吉尼亞上訴法院的首席大法官斯賓塞·羅恩等重要的政治力量來說就更是如此了。弗吉尼亞上訴法院拒絕服從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而且大膽挑戰聯邦最高法院的上訴管轄權。在再度聽審此案時,里士滿的法官一致宣稱,“聯邦最高法院的上訴管轄權不適用于本法庭”。[4](P.427)他們承認州法官必須按照聯邦最高條款的指示來遵循聯邦憲法,但是他們主張在發生于州法院的案件中,聯邦憲法、聯邦法律與條約的意義必須由州法官根據他們的理解與自身職責來最終確定。他們辨稱,聯邦最高法院屬于一個主權,而州法院屬于具有同等尊嚴與權力的另一個主權。而“上訴管轄權”一詞通常意義并不包含從一個主權的法院到另一個主權的法院去上訴,而且在兩個主權之間沒有高低之別,沒有哪個有權命令或指示另一個。因此,聯邦最高法院對州法院不具有上訴管轄權,《1789年司法法》第25條授予聯邦最高法院此項權力,屬違憲行為,不應具有法律效力。[5](PP.309-311)他們甚至宣稱最高法院的這一判決歪曲了民意,“美國人民絕不會接受這樣的災難性后果”,“即聯邦政府最終將完全吞噬和清除州權,不留―絲痕跡”。[6](P.190)

弗吉尼亞上訴法院在費爾法克斯地產遺贈人訴亨特地產承租人案中挑戰最高法院的權威,將這一普通糾紛變成了重大憲法對抗。否認《1789年司法法》第25條的合憲性將使最高法院失去其主要管轄權,如此一來,州法院將在有關憲法、聯邦法律和條約問題上成為最終判決,而且不可避免地造成各州間憲法解釋的不一。各州對憲法解釋不同,聯邦最高法院在全國的統一性將失效。正如一位歷史學家所認為的那樣,弗吉尼亞上訴法院拒絕執行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將使“弗吉尼亞成為另一個哈特福德大會*哈特福德大會于1814年12月5日至1815年1月5日在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召開,是新英格蘭地區五州反對1812年戰爭,試圖脫離聯邦的一次大會。。這個議題的價值,如果沒有超越、至少等同于馬伯里案*馬伯里案是1803年由馬歇爾法院判決的一起案件,在該案中最高法院首次宣布一項國會法律違憲無效,為最高法院爭取到司法審查的權力,為最高法院與立法、行政部門相互制衡提供了重要的權力根基,被譽為是最高法院的撒手锏。:它向前可以追溯至羅恩所引用的1798年《弗吉尼亞決議案》和《肯塔基決議案》*《弗吉尼亞決議案》和《肯塔基決議案》分別由詹姆斯·麥迪遜和托馬斯·杰斐遜起草,是為反對1798年國會通過的四項法令所作,在弗吉尼亞和肯塔基州議會獲得通過。這兩個決議案各自闡釋了州主權的主張,為州權主義者所利用。,向后預示了1820年代直至內戰期間有關州權的論爭”。[1](PP.107-108)

由于馬歇爾在本案中有著切身的利益關系,回避了聯邦最高法院對該案的首次審理。不曾想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卻遭到如此堅決的拒絕,如果不及時制止,聯邦最高法院的上訴管轄權將危在旦夕,而聯邦最高法院的權威也會一落千丈。在這關鍵時刻,馬歇爾決定干預此事。他親自起草了請愿書,要求頒發再審令,重新討論這一議題。1816年聯邦最高法院開庭再次審理此案,由斯托里大法官代表法院的一致意見宣讀判決。

在判決中,斯托里從憲法制定的歷史和憲法文本本身就最高法院的司法管轄權進行了詳細的闡釋。他認為人民是憲法的創建者和解釋者,人民,而非各州政府,才是憲法權威最終的維護者,憲法代表了人民這更高一級主權的論點,強有力地反駁了州主權不可侵犯的論調。針對原告提出弗吉尼亞法院并不隸屬于聯邦最高法院的上訴管轄權、《1789年司法法》第25條違憲的觀點,斯托里指出:在憲法起草時,制憲之父們對此有過廣泛的爭議,起草者最后確認了州權有限的概念;這樣的概念,憲法通篇都有體現,最主要體現在憲法第三條司法條款和憲法第六條最高條款;《1789年司法法》第25條只是給予確認而已。“根據憲法規定,最高法院的上訴管轄權不受限制,且除了那些本院擁有初始管轄權的案件外,本院可以在所有其他案件中行使上訴管轄權。”*Martin v. Hunter’s Lessee,14 U.S.304, 328 (1816), http://laws.findlaw.com/US/14/304.html.美國較為權威的最高法院案例是官方編撰的《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判例報告》(United States Reports),標注方法簡寫為卷次+U.S.+起始頁碼+引用頁碼+(年代),現在美國好幾個網站都把《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判例報告》中重要的案例做成數據庫放在網上,法律大全(Findlaw)是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網站。

沒有理由認為聯邦最高法院審理上訴案件限制了州法院的獨立性,憲法第三條明確規定:“司法權(包括上訴管轄權)適用于所有案件”,且“對于前述一切其他案件,聯邦最高法院擁有上訴管轄權。”根據憲法第三條的規定,聯邦最高法院的管轄權是因案件而不是因審理法院來決定的,因此,凡涉及到聯邦問題的任何案件都屬于司法權的管轄范圍,而無論案件起源于哪一個法院。雖然有可能造成一些案件在聯邦法院與州法院同時出現,不過制憲代表們肯定想到了這一點,即當州法院行使他們的一般管轄權時,在合眾國司法管轄權范圍內的案件不但可能而且一定會出現在州法院。考慮到這一點,憲法第六條規定:“本憲法和根據本憲法所制定的合眾國法律,以及根據合眾國的權力已締結或將締結的一切條約,都是全國的最高法律;每個州的法官都應受其約束,即使州的憲法和法律中有與之相抵觸的內容。”

很明顯,這個責任對州法官來說是強制性的,不論他們是處在私人身份還是正式身份時都是如此。從他們司法職責的本質來說,他們定會被要求在判決中宣布適用于案件的法律。他們不能僅根據州的法律或者州憲法來判案,而且要根據合眾國的憲法、法律及條約——“國家的最高法律”來判案。斯托里還強調:在馬丁訴亨特的租戶案之前,各州已先后16次接受了聯邦最高法院對來自各州的上訴所做出的裁決,且沒有提出質疑,這實際上等于確認了聯邦最高法院擁有如此權威。另外,有關聯邦憲法、聯邦法律和條約問題的判決,在合眾國境內保持一致不僅十分重要而且非常有必要。

“各州之具有同等學識且同等誠實的法官,可能對合眾國的一項制定法或條約,甚至是憲法本身有不同的解釋。如果沒有高于州的權威來控制這些不一致、相互沖突的判決,并將他們協調成一個統一整體,那么,合眾國的法律、條約與憲法在不同的州就會不同,并且可能在任何兩州中都將沒有完全相同的解釋、強制力或者效力……”*Martin v. Hunter’s Lessee, 14 U.S.304, 348 (1816), http://laws.findlaw.com/US/14/304.html.

憲法絕不能在不同的管轄區有不同的解釋。因此,斯托里宣布,“本院認為,合眾國的上訴管轄權適用于州法院有權管轄的案件,并且《1789年司法法》第25條授權(本院)在特定案件中通過糾錯令的形式來行使該管轄權,亦為憲法的文字與精神所支持。”*Martin v. Hunter’s Lessee,14 U.S.304,351(1816), http://laws.findlaw.com/US/14/304.html.

聯邦最高法院再次確認了《1789年司法法》第25條的合憲性,推翻了弗吉尼亞上訴法院的判決。作為美國司法史上的里程碑,馬丁訴亨特的租戶案重申了聯邦最高法院的上訴管轄權,確立了聯邦最高法院對各州法院的權威,也為聯邦最高法院成為憲法、聯邦法律和條約最終的闡釋者打下了根基,從而為合眾國統一各州對憲法、聯邦法律和條約的解釋奠定了基礎。該案如此之重要,以至于20世紀初,著名大法官奧利弗·霍姆斯斷定:“假如我們失去了宣布國會法案無效的權力,我并不認為合眾國會壽終正寢;但如果我們不能對諸州法律審查的話,我真的認為聯邦將會受到威脅。”[7](P.8)這也充分說明了聯邦統一司法管轄權的重要性。

但是在當時,并不是所有的州都毫無例外地遵守這些原則。在憲法批準的過程中,很多州就擔心聯邦權力會危及州權,拒絕批準憲法。像馬薩諸塞、弗吉尼亞、新罕布爾什等州則督促國會通過憲法修正案,將聯邦權力限制在憲法明確授予的范圍之內。[8](P.7)從建國到內戰結束之前,至少有7個州的法院拒絕承認聯邦最高法院審查州法院決定的憲法權力,有8個州的立法部門通過決議或法律反對聯邦最高法院對州立法的審查。[7](P.10)馬丁訴亨特的租戶案是第一起有關聯邦至上的案件,在接下來的幾年中,對聯邦最高法院管轄權挑戰最為嚴重的案件依然來自弗吉尼亞,最高法院得以再次抓住機會,重申其司法管轄權。

三、科恩兄弟訴弗吉尼亞案(1820)

在馬丁訴亨特的租戶案中,最高法院從憲法和法律角度對聯邦最高法院的上訴管轄權做了清楚明了的分析,但是對聯邦最高法院立場的批評不僅始終存在,而且變本加厲。加之1819至1820年間,由于密蘇里準州加入聯邦的問題,在美國各地均引起轟動的預測性辯論。西部和南部贊成地方主義或州權派得勢的州,更乘機公開向聯邦政權挑釁。在這一情勢之下,1821年發生的科恩兄弟訴弗吉尼亞案給了聯邦最高法院又一次維護其權力的機會。通過科恩兄弟訴弗吉尼亞案,聯邦最高法院再度重申其上訴管轄權,為司法國家主義的確立和完善奠定了基礎。

科恩兄弟訴弗吉尼亞案緣起于一項聯邦法律,該法律授權首都華盛頓特區發行彩票。作為美國主要的彩票銷售機構,科恩家族彩票交易辦公室(Cohens’s Lottery and Exchange Office)在紐約、費城、查爾斯頓以及弗吉尼亞州的諾福克等都建立有分支機構,并在全國通過郵寄的形式銷售彩票。面對彩票業豐厚的利潤,弗吉尼亞為維護本州彩票管理權,于1820年1月份通過一項法律,規定除經該州法律授權者外,禁止在該州銷售州外彩票,違者每次罰款100美元。科恩兄弟因違反弗吉尼亞州法被罰款100美元。科恩兄弟不服,遂根據《1789年司法法》第25條規定,以國會曾授權在華盛頓特區發行彩票為由,向聯邦最高法院提起上訴。

雖然該案僅涉及到科恩兄弟100美元的罰款,但像馬丁訴亨特的租戶案一樣,該案涉及到重大的憲法問題,直接關系到聯邦的未來。該案中的關鍵議題是聯邦最高法院的管轄權問題,一部與聯邦法律直接沖突的州法,有效與否,是不是得由聯邦最高法院來做最終的判定?

當聯邦最高法院發布糾錯令將此案調至最高法院審理時,這一舉動立即引起了弗吉尼亞憤怒的浪潮。州議會先后通過兩個決議,否認聯邦最高法院有權審理此案,并對本州檢察官下達禁令,要求他們在聯邦最高法院審理此案時不參與任何有關案情實質的討論,“只要將他們的辯論限制在管轄權問題就行,而如果法院的管轄權得到支持,那么他們的任務就算結束了”。[9](P.505)弗州法院甚至提出:“聯邦憲法并沒有規定由誰來作為憲法本身、聯邦法律以及條約的裁斷者,這個角色,最終只能留給聯邦各州的法院。”針對弗吉尼亞的挑戰,馬歇爾代表最高法院發表的法律意見給予了有力的駁斥。在馬歇爾看來,在憲法和聯邦法律的框架內,將整個聯邦有效地捏合在一起的,正是聯邦最高法院。“法院是最常用的手段:認為一個政府應倚仗自身的法院而不是其它法院,這是合情合理的。”*Cohens v. Virginia, 19 U.S.264,387-388(1821), http://laws.findlaw.com/US/19/264.html.

闡述完聯邦最高法院在憲政體制內擁有的廣泛權威,馬歇爾接著回應案件中弗吉尼亞政府提出的核心主張——作為—個獨立的主權州,它不應該在聯邦最高法院受審。弗吉尼亞如此肯定地確認這一點,是因為有憲法第十一條修正案*1794年國會通過憲法第十一條修正案,規定:“合眾國的司法權,不得被解釋為適用于由他州公民或任何外國公民或國民對于合眾國一州提出的或起訴的任何普通法或衡平法的訴訟。”王希《原則與妥協:美國憲法的精神與實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808頁。作為依據。對此,馬歇爾承認:憲法第十一修正案確實禁止聯邦最高法院審理由一州的公民起訴另一州的案件,除非州的同意,一個獨立主權州是不可訴的。但州的同意并非在每個特定案件中都是必需的,需要州的同意只不過是一個一般規則。“如果一州已經讓渡了它的一部分主權,那么它的訴訟責任是否是已讓渡的這部分主權的一部分,則應由讓渡主權的文件——憲法來決定。”*Cohens v. Virginia, 19 U.S.264,380 (1821), http://laws.findlaw.com/US/19/264.html.根據憲法的規定,聯邦最高法院對兩類案件有上訴管轄權,一類取決于案件的性質,而不論案件當事人為誰;一類取決于當事人的性質,而不論爭議的主題為何。前者包括“根據本憲法、合眾國法律和根據合眾國的職權締結或將要締結的條約所產生的一切普通法與衡平法案件”;后者包括“兩個州或者兩個以上州之間的爭訟、一州與另一州的公民之間的爭訟”,“一州與外國、外國公民或者臣民之間的爭訟”。根據第一類授權,聯邦最高法院有權審理起因于憲法或者合眾國法律的任何種類的案件。在這個一般性授權中,并未規定一州為一方當事人的任何案件為例外。“我們認為所有起因于憲法或合眾國法律的案件,都可由聯邦法院管轄,而不問案件的當事人為誰。”科恩訴弗吉尼亞案即為這類案件,當需要對聯邦法律做出解釋時,聯邦最高法院是有管轄權的,可以受理上訴過來的案子。

再說,“當時建立司法機關的明確目的之一,就是要裁決州與州之間還有州與個人之間的爭議。只要當事人一方是一州,聯邦最高法院就有管轄權。那么,恰恰在完全相符的情況下,又如何能辯稱,對于一個被認為已違反了憲法和合眾國法律的案件,同樣是這部憲法的同一條款還可以被解釋成聯邦最高法院對它沒有管轄權呢?”*Cohens v. Virginia, 19 U.S.264,383(1821), http://laws.findlaw.com/US/19/264.html.

憲法第十一修正案禁止聯邦最高法院審理由一州公民起訴另一州的案件是有其特定的目的,該修正案旨在使一州免于被私人債權人起訴,只是在訴訟行為由個人“肇始”的情況下才適用;這種赦免權,并沒有寬泛到絕對不受聯邦最高法院管轄的程度,如果案子是由州挑起的,個人仍然可以把州告上法院,各州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辯護。而科恩訴弗吉尼亞案并非憲法第十一修正案所特指的那種案件,挑起官司的并非科恩兄弟,他們不過是對一個以他們為被告的刑事案件之判決感到不服,提起上訴而已。

對于弗吉尼亞嚴重挑戰聯邦最高法院的管轄權并威脅的行為,馬歇爾義正辭嚴地予以回擊:“本院不能在它不該行使管轄權的地方行使管轄權,這是非常正確的,但是,同樣非常正確的是,本院不能在它應該行使管轄權的地方不行使這種權力。”*Cohens v. Virginia, 19 U.S.264,404 (1821), http://laws.findlaw.com/US/19/264.html.馬歇爾通過憲法文本詳細地論述了聯邦最高法院的上訴管轄權,在他看來,為了能夠決定各州憲法和法律是否與聯邦憲法和法律相抵觸,聯邦最高法院必須有上訴管轄權。任何上訴案件,不論當事人之一是否為州,均在聯邦法院管轄權之內。在確認了聯邦最高法院對科恩案的管轄權后,馬歇爾筆鋒一轉,判定哥倫比亞特區的彩票只是服務于地方需要,并未增進整個國家的利益,弗吉尼亞禁止在州內銷售哥倫比亞特區彩票的規定,屬于其主權的正常行使。

弗吉尼亞州在訴訟方面雖然獲勝,但州權理論的主張卻大受挫敗。在弗吉尼亞的州權主義者看來,馬歇爾在科恩兄弟訴弗吉尼亞案中對于司法管轄權的詭辯太過于離譜,連被認為保護州權的憲法第十一條修正案都無法阻止其發展的勢頭。他們鼓動立法,或者更加細心地制定憲法修正案來遏制最高法院的權威。于是,在整個1820年代,幾乎每屆國會都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提出過修正司法控制原則的議案,但所有這些努力最終都歸于失敗。

對于科恩兄弟訴弗吉尼亞案判決的重要性,一位歷史學家如此寫道:“馬歇爾確立了最高法院的管轄權,對憲法第十一條修正案進行了重要闡釋,擴大了先前州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案件的管轄權,并使國會可以自由地制定適用于哥倫比亞特區的法律。”[10](PP.243-244)馬歇爾的傳記作者阿爾伯特·貝弗里奇就將此案的判決看作是馬歇爾“為了將美國人民聯合成為一個統一、強大、不朽的國家而編成的多股紐帶中最堅實最持久的幾股中的一股”。[11](P.343)自科恩兄弟訴弗吉尼亞州案后,州法院在涉及到美利堅合眾國憲法、法律和條約的案件中自己充當最終裁判者的企圖注定要被聯邦最高法院挫敗。用菲利克斯·法蘭克福特的話來講,聯邦法院已成為這個國家“維護每一項由憲法、法律及美國締結的條約所授之權力的首要和強有力的保障”。[12](P.492)

四、結語

美國革命后政局的變動使得開國之父們在憲法中明確授予了聯邦最高法院上訴管轄權,并在《1789年司法法》中再度予以確認。然而由于各州先于聯邦而存在,已經履行了大量的政府職能,聯邦最高法院以糾錯令的形式對州法院及州法律的審查,遭到了州權主義者的激烈抗議,聯邦最高法院的管轄權時常陷入危機之中。在馬丁訴亨特的租戶案和科恩兄弟訴弗吉尼亞案中,馬歇爾法院力挽狂瀾,對州權主義者的猛烈抨擊予以有力的回擊,再次確認聯邦最高法院擁有對各州及各州法院的上訴審查權,使得司法在全國統一成為可能,并使得聯邦主義的思想逐步得到民眾的認可。

用考克斯的話說,馬丁訴亨特的租戶案、科恩兄弟訴弗吉尼亞案,“這些案件共同提供了一個一元的解釋聯邦憲法時的權威聲音。沒有這一聲音,整個政府藍圖有可能會失敗,它將為政府權力所存在的許多分支之間的沖突所摧毀。即便是存在著這一聲音——內戰也是建立一個不可分割的聯邦所必需的前提。長期看來,這些判決的意義不僅如此,他們還意味著那些制憲者們留待未決的重要的開放性問題,無論是關系到聯邦制的問題還是個人自由的問題,都將通過憲法解釋——通過一個法院根據法律——來決定。”[13](P.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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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阿奇博爾德·考克斯.法院與憲法[M].田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吳芳)

Marshall Court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American Supreme

Court Appellate Jurisdiction

GUO Qiao-hua

(School of Humaniti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Abstract:American Supreme Court Appellate Jurisdiction was on the basis of the Article 3 in the Constitution of 1787 and Article 25 in theJudicialActof1789 which defined the Supreme Court’s appellate jurisdiction in a clear manner. However, states’ rights advocates frequently resisted appellate jurisdiction of the Supreme Court in the dual-federalism system. As the chief justice, John Marshall reiterated the Supreme Court appellate jurisdiction in the Constitution and theJudiciaryActof1789 through the interpretation of some important cases, which made the legal paper into the living constitutionalism and laid the foundation for the early American constitutional system.

Key words:United States; Marshall Court; Martin v. Hunter’s Lessee; Cohens v. Virginia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6.01.012

中圖分類號:K7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16)01-0085-07

作者簡介:郭巧華(1981-),女,河南漯河人,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美國早期憲政史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青年項目“美國早期憲政的歷史考察”(13CSS011)、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約翰·馬歇爾和美國早期憲政制度研究”(13ZJQN103YB)的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4-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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