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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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奢望的期待
劉金祥
文學批評始于閱讀作品。一個從事文學批評的人,首先是一個癡迷執著的閱讀者,一個挑剔刻薄的欣賞者。當然,如果借助披沙瀝金、剝繭抽絲式的閱讀,從中發現文質俱佳、銜華佩實的優秀作品,一定是件激越難耐、感奮愜意的快事幸事。
在筆者近年時斷時續、雜亂無章的閱讀經歷中,一些中國現當代作家的名字連同他們的作品給我留下終生難忘的印痕,比如錢鐘書的《圍城》、林海音的《城南舊事》、老舍的《駱駝祥子》;比如沈從文的《邊城》、汪曾祺的《受戒》、蕭紅的《呼蘭河傳》、阿城的《棋王》、韓少功的《爸爸爸》、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陳忠實的《白鹿原》、賈平凹的《商州》;比如張承志的《心靈史》、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莫言的《紅高粱》、余華的《活著》、格非的《迷舟》、蘇童的《1934年的逃亡》,等等。閱讀這些名篇佳作,不僅可以充實著精神世界、豐富著鑒賞經驗,而且還能矯正著評論視角、磨礪著批評鋒芒。
感悟之余,我又略有所思。不可否認,構成小說藝術感染力的主要因子固然是故事情節,而支撐故事情節的基本元素無疑是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作家筆下的人物不僅堅實地支撐起故事情節和框架布局,也為小說作品葆有藝術生命力提供了有力依據。一段時間以來,我有限地重溫了部分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作品,在回味作家精神體驗的同時,也被小說中隱含的“感染力”所征服,而凡是具有感染力的小說,必然蘊含著某些“經典”屬性。對這些“經典”小說作品的每一次重讀,都會產生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感覺;而越是重讀,我們就越是覺得它們獨特、意想不到和新穎別致。
在中國現當代小說的長廊中,有兩部中篇小說于我具有難以磨滅的“豐碑”印記,它們分別是沈從文的《邊城》和蕭紅的《生死場》。《邊城》為我們講述了沈從文那“天堂般的故鄉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活著一個“古樸、正直、本分、盡職”的祖父,活著一個“明慧溫柔,明朗豁達,口角伶俐,嬌中帶點野”的少女翠翠……沈從文用他“一首將近七萬字的長詩”告訴人們:“邊城”絕不是偏遠、邊緣,那里面所蘊含的生存之美、人性之真,是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失;相反,它會像一塊帶有靈性的古玉,愈久彌香。《邊城》的行文如潺潺流水,雖然沒有扣人心弦的懸念,也沒有驚心動魄的氛圍,更沒有曲折跌宕的情節,但沈從文能夠深入到人物的內心深處,以簡練而又細膩,散淡而又自然的筆法刻畫出人物的心理,使你情不自禁地融進人物的心靈世界。《邊城》雋永的文字彌漫著邊地山村的濃郁鄉野氣息,展示出湘西世界和諧本真的生命形態。正如沈從文先生談及《邊城》時所說,它“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同《邊城》一樣,《生死場》的問世是在20世紀30年代初。不同的是,《邊城》的背景是南中國的湘西鳳凰古城,《生死場》的原發地則是北中國的呼蘭河畔,一南一北,構筑了中國現代社會的兩道風格迥異的自然生態和民俗風景:一個是“邊城”的靜穆與柔美,一個是塞北的凄冷與荒寒。與《邊城》刻畫中心人物“翠翠”不同的是,《生死場》著力塑造的是一組群像。由于作家“力透紙背”的警醒,加之“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使《生死場》透出了一片北國蒼茫的遼闊與凝重。在“生死場”上苦熬著的王婆、金枝、月英、趙三、二里半、平兒們,不僅給人們以“堅強和掙扎的力氣”,還“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和活路”。(魯迅語)在那樣的年代,北中國落雪也流血流淚,但《生死場》昭示著:“我們有必要勇于面對所有的痛苦,并把軟弱的時刻和暗彈的淚水減到最低量。然而,我們并不必以流淚為恥;畢竟眼淚證明了我們有承擔痛苦的最大勇氣。”(弗蘭克《活出意義來》)《生死場》是不死的,如同誕生了這部力作的北方厚土。
《邊城》和《生死場》塑造的人物閃爍著簡約、率真的人性,蘊籍著真誠、質樸的情感,成為承載“民族寓言”的經典文本。當今時代,我們渴望得到真愛,卻又總是疑慮重重,總想一切確定無誤之后才付出感情,不然就馬上抽身離去。不僅對愛情如此,對待別的事情也存有如此可笑的想法,只有即時的眼前的利益才能讓現代人付出,任何遙遠的美麗都被視為可笑的不現實的,不值得人們守望和等候。如果翠翠生活在現在,那她一定被看作是一個奇怪的異數。也許不是身邊已經不存在美麗,只是我們有意無意地在扼殺美。也許當我們還年輕,當我們還不知道生活壓力的時候,還會為翠翠而感動,還會為心中的那份美麗而癡迷和堅守。可是當生活給我們的壓力越來越大,把我們變得越來越現實的時候,這種對美麗的癡迷和堅守就變得異常脆弱,甚至不堪一擊。
重溫《邊城》和《生死場》,我在驚異于中國現代小說起點之高的同時,不由得想到當今文壇的“喧嘩與躁動”。一批批匆忙而短命的、缺少感染力和震撼力的小說,浮云般在我的眼前散去。但在感嘆之余,我依然心存幻想與期待,幻想著當代《邊城》的不期而至,期待著現實版《生死場》的早日來臨。但近年來的小說創作現實一再提醒和告誡我,這種期待和幻想可能將無限期地推遲。當代作家由于先天不足后天乏力,當市場經濟大潮席卷而來之時,當經濟全球化狂飆突進之際,很少有人以自身的創作,對陷于物欲困境中喪失自我的存在價值進行深摯的憂慮,和對人本身進行苦澀而絕望的尋找。這說明中國作家對人類在當代的處境非常隔閡,對真實的血肉人生非常漠視,還不充分具備現代人的精神特征和價值取向。讀他們的作品,總感到缺少一種哲學的意蘊和風采,缺少一種形而上學的打量和審視,缺少一種近乎宗教的執著、一種對人本身的終極關懷。讀者從中難以發現那種令人頭暈目眩的“臨界”思考,即對獨一無二的生命存在和即將永逝的短促人生窮根究底式的追問——這種追問,本來很容易讓人在閱讀中產生因發現自我而悚然體驗到的、對沉淪的緊張或焦慮;這是微不足道的、思維著的孤獨個人,面對包圍著人并對他所提出的一切問題永保沉默的宇宙時所引起的形而上學的緊張或焦慮。而缺乏這種追問,就很難為靈魂開啟一扇通向更高境界的窗口,很難激發讀者對人生意義做更自覺、更深入地思索,很難喚起他們重新選擇生活的勇氣,并對享有一種真正意義的人生所懷有的渴望。
記得旅美作家哈金曾給“偉大的中國小說”作過這樣的定義:“一部關于中國人經驗的小說,其中對人物和生活描述如此深刻、豐富、真確,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有鑒于此,作為一名喜歡批評的人,衷心希望當代中國作家寫出“偉大的中國小說”;作為一名尋找中的閱讀者和批評者,我愿為中國作家的“有說服力的作品”寫出自己的“讀后感”,用真誠的文字表達自己的“認同感”。
我們期待的是文學圣徒的良知與清潔,呼喚的是文學大師穿古越今的巔峰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