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歆耕
“先鋒小說”的衰敗與中國小說的未來
□陳歆耕
如果不是今年某些專業人士紀念中國“先鋒小說”誕生30周年,我真的不會想到曾經炫麗過一陣的“先鋒小說”已經沉寂30年了。
最早接觸“先鋒小說”是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在一次由《雨花》雜志召開的“江蘇青年作家作品專輯研討會”上。《雨花》雜志連續用“專輯”的方式,推出了9位青年作家的作品,本人也“混跡”其中,也因此才有資格被邀參會。那個會,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來自上海的年輕文學博士口若懸河,表現出非凡的辯才;后來這位先生寓居海外,如今也該垂垂老矣。會上議論較多的是蘇童的幾篇短篇小說組成的專輯,寫的是童年記憶和感覺,雖不好讀,但寫法確實給人有耳目一新之感。那次被研討的9位青年作家,真正有出息的是蘇童、葉兆言、儲福金。那時,真正有影響的“先鋒小說”尚未出現。后來有了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徐星的《無主題變奏》、格非的《迷舟》,以及馬原、莫言一些介于先鋒與非先鋒之間的小說等,“先鋒小說”才算有了些影響。
但“先鋒小說”很快就衰敗了,只剩下部分先鋒技法,還在很多小說家的創作中延續。從實際狀況看,“先鋒小說”除了給我們留下部分優秀中短篇小說,絕大部分作品都很難再持續進入讀者的視野。即使是先鋒代表作家之一蘇童,他那篇使他大紅大紫、被張藝謀改編成電影的《妻妾成群》,仍是中國小說的傳統寫法,一點兒也不先鋒。一個很殘酷的事實是,當年被稱之為“先鋒小說”的長篇小說,幾乎無一部還能被讀者繼續閱讀,倒是同時期走現實主義傳統寫作路線的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仍然挺立在讀者的視野中。這樣說,并非全盤否定“先鋒小說”實驗對新時期小說創作產生的某些良性作用和價值。相對于以往將文學視作工具的主流創作形態,“先鋒小說”是讓文學回歸本體的反撥;其次,“先鋒小說”將西方現代派小說的各種技巧都拿來嘗試,給中國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寫作注入了“形式”創新的血液。
“先鋒小說”衰敗的核心原因,是未能將“先鋒”轉化為“創新”、將“模仿”轉換為“創造”。一個“魔幻”,“魔”倒了無數中國作家;一個“破碎”,也讓中國文壇堆滿了“碎片”。邯鄲學步、東施效顰,在初始階段可以理解,但一直“學”、“效”下去,就違背了藝術創造的基本規律。沒有哪位偉大的小說家,是靠模仿他人、復制他人而偉大的。其實,“模仿”與“復制”本身,也是有違“先鋒”本質的。“先鋒”是指走在別人前面,但“模仿”與“復制”則是跟在別人屁股后面,這就一點兒也不“先鋒”了。當年絕大多數“先鋒小說”作家不懂外語,他們都是從翻譯小說中管窺到一點西方現代小說技巧,對“先鋒”的本質缺少足夠的理解。那些為“先鋒小說”而鼓噪的評論家們,也同樣如此。張承志的《金牧場》就是模仿失敗的典型個案,他曾自我反思:“我這個相當討厭模仿外國文學的人,那次深深受了結構主義文學的騙,莫名其妙地追求了一個失敗的結構?!笨尚Φ氖牵两窈芏嘈≌f家,仍然將“受騙”視為自家的獨門絕技,殊不知,那早已是被人穿爛的“棄履”。
“先鋒小說”衰敗的再一個原因是主客倒置。植根于西方地域土壤和生活經驗的現代小說,有其產生的內外部條件,與西方的科學技術、哲學思想、生活理念等等緊密相連。諸如“魔幻”、“變形”等等,都有其出現的客觀必然因素。薩特的存在主義小說,是其存在主義哲學的具象化,他的《惡心》《蒼蠅》《禁閉》等,是西方存在主義文學流派的代表作品。卡夫卡的《變形記》《城堡》也是西方哲學和工業化背景下的產物。中國作家在吸收這些舶來技巧時,脫離了本土源遠流長的小說敘事美學傳統和生活經驗,反客為主,使得“先鋒技法”在中國讀者中水土不服,無法被接受。當年,我在評論的影響下,也曾讀了不少“先鋒小說”,我得承認,很多作品未能讀完就丟下了。當時覺得,不是小說寫得有問題,而是自己的文學造詣不夠,無法領悟這些先鋒小說家玄妙的實驗,因此也從未懷疑過這些“先鋒小說”的文學質地有什么問題。但今天,再讓我“盲從”于某些評論家們仍然在誤導讀者的吹捧,已經不可能了。
今天,我們在反思30年前“先鋒小說”衰敗的根源時,有必要重拾中國小說的美學傳統。“重拾”不是簡單地重復,“回歸”也不是重走古人舊路;我們應做的,是探尋中國氣派小說的基本美學特征和規律,具體的文本,即使是經典,也無必要模仿。模仿中國前人成功的范例,與模仿西方現代小說的范例,都不是創造者的上上策。但遵循一定的至高原則和規律,卻是延續中國小說家族輝煌的基石。
從杜書瀛的《從“詩文評”到文藝學》中,可以尋找到中國詩文審美傳統的很多珍貴的元素。但該著還是重在以中國三千年的詩學文論作為考察的樣本,對已經非常豐富的中國小說的美學傳統則基本未涉及。葉朗先生的《中國小說美學》,雖然出版于上世紀80年代初,仍然是我看到的梳理中國小說美學傳統的最系統的讀本。該著對李贄、葉晝、馮夢龍、金圣嘆、張竹坡、脂硯齋等的古典小說美學和梁啟超的近代小說美學,都有詳盡而精準的論述。因此,我在綜合吸收諸先生的著述后,想到了中國小說創作中若干值得反思的問題。
先從一個最微不足道的問題談起:如何面對讀者?現實狀況是,很多作家的小說創作是反讀者的。“無法讀下去”,“痛苦的閱讀”,是我聽到的最多的讀者對當代小說的閱讀感受。與我住同一小區的一位大學退休老師(非文科),出于好奇,向我借走一本曾獲大獎的長篇小說,但沒看完就還給我了,笑言:“原來這樣的小說也能獲獎呀?”我也看到相當多的作家在接受媒體訪談時聲稱“寫作時從不考慮讀者”。而中國傳統小說家和理論家,都是非常重視大眾的審美感受和訴求的,待“列位看官”為上賓。明代小說家馮夢龍認為,小說不能只適應少數讀書人的審美要求,而必須適應多數老百姓的口味,所以小說必須通俗。他批評過去的文言小說“尚理或病于艱深,修辭或傷于藻繪”,“不足以觸里(俚)耳而振恒心”。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談到戲文的創作時說:“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于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于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小說與戲文一樣,當然應該面向大眾。是否因為強調面向大眾,就是淺薄呢?李漁認為:“能于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苯鹗@在評點《水滸傳》時,同樣很看重讀者的感受:“說使棒反吃酒,極力搖曳,使讀者心癢無撓處?!薄按艘换貢坑煤鋈灰婚W法,閃落讀者眼光,真是奇絕?!北緫獙儆诖蟊妼徝赖奈捏w——小說(稗官野史),居然走進象牙塔,成了小說家“自慰”的“工具”,這樣的小說會有生命力嗎?
其次,我覺得需要重視的是小說家的態度。中國小說傳統審美理念,都強調小說家通過文本體現自己對外部世界的哲思和判斷。而“先鋒小說”鐘情的“0度敘事”,與此恰好是背道而馳的。近代小說理論家王無生說:“士不得志時,而能文章者,乃著小說以抒其憤?!辈恍嗟奈恼?,總是產自生命之痛,正如司馬遷所言:“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敝袊诺湫≌f家幾乎都是著小說“以抒其憤”的。請看金圣嘆在《水滸傳》中的點評:“一部大書七十回,將寫一百八人也,乃開書未寫一百八人,而先寫高俅者,蓋不寫高俅便寫一百八人,則亂自下生也,不寫一百八人,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苯鹗@一眼就看出了小說家的鋒芒所向,百姓造反的根源在“亂自上作”?!端疂G傳》曾長期被封建統治者列為“禁書”,就因其有一股“犯上”精神。金圣嘆將《水滸傳》看作是“庶人之議”: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天下無道,則“庶人議矣”。他贊揚作者“發憤作書之故,其號耐庵不虛也”。張竹坡在評點《金瓶梅》時,也表述了類似的理念:“《金瓶梅》何為有此也書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時,上不能問諸天,下不能告諸人,悲憤嗚咽,而作穢言以泄其憤也?!薄白髡邼M肚皮猖狂之淚沒處灑落,故以《金瓶梅》為大哭地也?!钡搅肆簡⒊珜А靶≌f革命”時,小說家的態度,小說的社會功能,被抬到了不甚恰當的高度,小說幾成改造社會的利器。他提出了小說支配人心的“四種力”:一曰“熏”,二曰“浸”,三曰“刺”,四曰“提”。這四種力,“文家能得其一,則為文豪,能兼其四,則為文圣。有此四種力而用之于善,則可以福億兆人;有此四種力而用之于惡,則可以毒萬千載。而此四種力所最易寄者,惟小說”。雖然梁啟超過度地夸大了小說的社會功用,但如果我們完全無視小說潤滋人心的作用,那么它的力量被大大弱化,被讀者邊緣化也就是無可避免的了。相反,在很多小說家以“先鋒”為時尚,競相炫技時,路遙卻堅定地立足本土生活經驗和創作經驗,寫下今天仍被追捧的巨著《平凡的世界》。他在談及這部小說時,引用列夫·托爾斯泰的話,特別強調了小說家在寫作中的態度:“藝術作品的完整性不在于構思的統一,不在于對人物的雕琢,以及其它等等,而在于作者本人的明確和堅定的生活態度,這種態度滲透整個作品?!?/p>
接著,我最想說的是小說對人物的刻畫。無論是“先鋒小說”,還是新時期其他小說,忽略對人物的經典化刻畫,幾成“通病”。因此,我們就很難在新時期的小說中找到像古典小說、像魯迅白話小說中那些幾乎人人皆知的鮮活人物。這樣一種現狀,對于小說這種最適合研究人的文體,絕對是非常態的。關于人物刻畫,在中國傳統小說美學中,經過葉晝、金圣嘆、張竹坡、脂硯齋等人的點評分析,已經建構起了非常精到的理論,對人物的典型性、復雜性、“絕對化”、“缺陷美”,以及對人物塑造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技巧,都有系統的論述。今人要抵達前人的高度、深度,已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小說中發現人、研究人、刻畫人,這可不僅僅是中國傳統小說美學的偉大傳統,西方小說也是這么追求的。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談到的扁平人物、圓形人物,在中國的經典小說中已經有成功的實踐;這根本談不上是西方現代小說的獨特發現。德國漢學家顧彬也批評“中國當代作家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他們不會寫人的內心,……他們寫的都是人的表象”。他的批評是切中肯綮的。西方現代小說的一個重要特點是,由外向內轉,正如喬伊斯所言:“只寫頭腦里的東西是不行的,還要寫血液里的東西?!边@樣一種向內轉,有其西方的哲學基礎。中國沒有弗洛伊德,因此意識流這樣的小說技法只能產生并流行于西方,中國讀者沒有興趣根據作家筆下的意識流,對人物做精神分析。一堆不加標點符號的文字,大概小說家自己也不明白“意識”流向哪里。同樣是刻畫人物,中國小說應該有中國式的寫法,放棄人物刻畫,實際上是降低了小說寫作的難度。表現作家個人的情緒、內心活動、感覺相對較容易,而刻畫人物面對的是他者,相對要難些。作家要寫出逼真的有血肉的他人,必然要依賴于對社會現實與他人的精微的觀察和感覺;如果作家缺少對他者的敏銳的觀察力,采用以己度人的手法來彌補這一缺陷,常常就會導致人物形象的虛假和蒼白。
“先鋒小說”的又一標識是,幾乎無趣味性可言。不知所云、生澀難懂、無內在邏輯,都是趣味性的“敵人”。葉晝在《水滸傳》第五十三回有這么一段評點:“天下文章當以趣為第一。既然趣了,何必實有其事,并實有其人?若一一推究如何如何,豈不令人笑殺?”他的這段話,強調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不必實有其人其事,而虛構的目的是為了有趣。小說的妙趣,又總是與世道人心相關。金圣嘆在《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中說:“總之世間妙文,原是天下萬世人人心里公共之寶,決不是此一人自己文集?!比绻≌f中的情節、語言讓讀者發出了會心的笑聲或流下痛苦的淚水,一定是情節、語言等讓讀者產生了 “通感”。中國古典小說家非常善于在緊要處插入“閑筆”來撩撥讀者的心緒,增加閱讀的趣味。張竹坡在《金瓶梅讀法》中說:“讀《金瓶》,當看其手閑事忙處。”毛宗崗在評點《三國演義》關羽過五關斬六將時,特別點到了“閑筆”的運用:“關公行色匆匆,途中所歷,忽然遇一少年,忽然遇一老人,忽然遇一強盜,忽然遇一和尚,點綴生波,殊不寂寞,天然有此妙事,助成此等妙文。若但過一關殺一將,五處關隘一味殺去,有何意趣?”張竹坡甚至認為,善用“閑筆”需要特殊才能,并不是誰想用都會的:“千古稗官家不能及者,總是此等閑筆難學也。”
寫到這里,就想打住了。本來還有些小說的基本問題,可以拿來一說的,如怎樣面對現實生活的問題。此類問題,有論家簡單地歸之于現實主義,其實忽略了小說藝術地處理生活真相的復雜性。真實、真誠肯定也屬于小說寫作的至高規則之一,但這里就不詳細展開了。
我的寫作和閱讀興趣,都是厭煩“泛泛而論”的。沒想到,這回自扇耳光,也陷入了不及物的“泛泛而論”的窠臼。有人對“泛泛而論”美其名曰“理論構建”,實際情況是,大多“泛泛而論”是不得罪人的陳詞濫調。本文也卑之無甚高論,只是將近日的閱讀心得做了一點梳理。在信息堆積泛濫的境況下,做了一點“拼拼湊湊”的努力,現拋將出來,歡迎關注中國小說未來的寫家和讀家批評。
我更無意也無力為寫家指出中國氣派小說的未來的路徑,那有待勇敢的開山辟路者去探尋。正因為小說創新的路徑,如交叉分岔的花園,才具有迷宮般的樂趣和誘惑。如果有一日電腦軟件可以合成優秀小說,那么,未來最稱職的“稗官”,可能就是電腦軟件工程師了。
一切皆有可能。
一切皆有待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