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伴月”與作者襟懷

何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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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伴月”與作者襟懷

何申

“梨花伴月”在承德人心里既是一句美麗的詞語，更是一處曾經真實存在的書卷幽香的古典建筑。“梨花伴月”是清康熙皇帝的書齋，坐落在避暑山莊的梨樹峪內。雖然現今只剩遺址，但史料記載得清楚：“循澗西行可里許，依巖架屋。曲廊上下、層閣參差。翠嶺作屏，梨花萬樹。微云淡月時，清景尤絕。”

那是康熙五十年（1711年）四月，天氣乍暖還寒。康熙本來身體不大舒服，但依然北巡來到承德避暑山莊。在山莊他主持做了一件雅事：從已建成的上百處景點中精選36處，均以4字命名，欽定為“熱河三十六景”，并為每景作首一詩。寫“梨花伴月”的詩是：“云窗倚石壁，月宇伴梨花。四季風光麗，千巖土氣嘉。瑩情如白日，托志結丹霞。夜靜無人語，朝來對客夸。”看得出，對于自己在避暑山莊里的書齋，同時也是觀梨花賞明月的地方，康熙給予了足夠的贊美。梨花伴月，佳景陪讀，固然美好；而梨花似雪，一塵不染，心地干凈，對于讀書人而言，更是一種難得的境界。

時光到了1982年初春，正是梨花初綻時，承德地區文聯舉辦文學講習班，由我出面借了我們單位黨校的房舍來辦。幾十名學員，小伙帥氣，女子漂亮，風華正茂，瀟灑浪漫。自我介紹，工作也都好生了得，都是簡稱：二輕的、百貨的、飲食的，還有房產、鋼廠、電廠、區里的。說起寫作，更不含糊，起碼也是：長篇正寫著，中短篇有幾個快發了。這班里我年齡最大，連一篇長點的小說還沒發過，聽了不由得臉上發燒暗叫慚愧。于是愈發努力辦好后勤，包括從圖書館借書兩百多本，還關照保衛科：這些人睡得晚，別拉閘。那時用電緊張，不讓可宿地點燈。

初次辦，沒經驗，考慮到這批學員“水平”比較高，主辦者特意找了兩位喜愛外國文學的編輯先講。他們是老大學生，平時講沒啥人聽，這回過癮了，神游一番英法俄羅斯。可惜學員沒跟上，但又不好意思說什么，怕旁人說自己土，討論時還得裝明白，私下里卻議論“好容易請了半個月假，要這么著可毀了”。

轉眼五六天過去，有人提議星期天去避暑山莊野餐，都贊成。于是買了老式圓面包、玻璃瓶汽水、山楂罐頭。我住家屬院多做奉獻，烙一摞蔥花餅，煮還沒腌咸的咸雞蛋，還拿出一瓶開了蓋兒但只喝了一點的白酒；這在當時就很不錯了。

春光明媚惠風和暢，一群人說笑進山莊，找熟人也不用門票。進梨村峪，來到“梨花伴月”。但見漫山梨花潔如雪白如云，純凈中透出安穩，立刻就將一顆顆浮躁不寧的心安靜下來。再看“梨花伴月”遺址，滿滿一坡，不由驚嘆：好大的一組建筑！今天若允許，一準有人在這建別墅酒店。康熙身為皇上，山莊內可讀書的地方很多，不在花前飲酒行樂，為何在此處建書齋，細想這其中必有文章……

那么多人，只有一臺老相機。依著山坡高高低低地站著坐著，也不會說“茄子”，都神情凝重地遙望遠方，愣愣發傻地拍了下來。往下散開又聚，有人喝了點酒，心里的話就憋不住了。

說：康熙怎么選在這里建書齋？

說：安靜，又有梨花可賞。

說：桃花、牡丹也好看，也可伴著讀書呀。

說：梨花潔靜，讀書也須心地潔靜。

說：你說咱們也沒少讀，咋讀著費勁，寫著也費勁？

說：還是心有雜念，不夠靜。該向梨花學習。

眾皆不語，有所思。

一壯漢一拍屁股站起來說：行啦！我看咱們別再“裝”啦！我宣布，我是“飲食的”不假，但不是飲食服務公司的，是飯館里的師傅，炒菜的。我愛文學，寫了不少，寄出都退回來，但我不甘心，我不想像爸爺一樣掂一輩子大勺！

一石激起千層浪：對不起，我實際是在菜站賣菜的；其實，我是翻砂工……

在潔白的梨花面前，幾天來蒙在人們臉上的面紗終于掀開了！說來這些人很不容易，上小學就趕上“文革”，沒正經念過幾天書，初中畢業，有的下了鄉，多數在城里好不容易找份工作，干的都是最不起眼的活兒：自報房產局的，是修繕隊力工，和大泥；“二輕”的，是針織廠車工，織襪子；“區里的”，是街道白鐵社打煙囪的；還有車站卸貨的、賣煤的、大板車隊的……

這是些想讀書、想讓自己的前程更有奔頭換個活法的人。文學為他們打開了一扇門，讀書則為他們積蓄力量。只是，周邊環境與個人境遇會讓他們的心里難免一時有些雜塵，包括我自己。那時，我插隊已經十多年了，鄉村的生活，農民的日子，有多少活生生的人物和事件可寫，可一拿起筆，卻往往又繞開。

看了梨花，吃光面包雞蛋，喝光酒和汽水，敲碎山楂罐頭（沒家什啟不開），眾人一直決定，外國文學先放放，學“山藥蛋”學“荷花淀”，就從這些作品讀起，從身邊的事寫起吧。

往下這個班就活躍了，討論時每個人講自己已寫的作品和經歷的事，旁人幫助參謀如何寫出特點來。講課的內容也變了，幾位沒上過多少學的老作家結合自己的創作過程，講了很多很實際的內容。學員們晚間也少了一些浪漫的交談。講習班結束，有人說，要不是去了“梨花伴月”，估計咱這班別的不敢說，出幾對戀人是沒問題的。后來，這些人基本都小有成績，發表了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報社、電站臺招聘，他們大多從原單位走了出來，成為本地文學藝術界的骨干。只是我損失慘重，講習班結束時，有人把借的書也帶走了，有20多本，且多是外國作品。還算不錯，圖書館的人說，你找些書湊夠數就行了。我把自己的書翻個遍，揀最好的補上。多年后，見到當年拿走最多的一位，他已從縣里一步步進了省文聯。他表示歉意，又說他喜歡外國小說，回縣里沒處找，就拿了回去。

避暑山莊，顧名思義，當然還是暑熱時來避暑為佳，然康熙卻要趕在梨花開放之前來，還要在“梨花伴月”讀書。這時節，一早一晚的天氣還很涼，山上的草木也才剛剛泛青。但康熙是一個愛讀書的皇帝，他曾言道：“讀書一卷，即有一卷之益；讀書一日，即有一日之益。”已有評價，清代皇帝的讀書好學，以康熙帝為最。他五歲開始讀書，八歲登極，于儒家經典，日日必讀，字字成誦。十七八歲時，讀書過勞，以致咯血，但仍不肯休息，一生手不釋卷。我想，或許是讀書讀到了一定程度，他需要在這樣一個季節、這樣一處環境，來提升自己的讀書質量，進而轉化為治理國家的能量吧。

承德市周邊有不少梨樹，其中有一個村子梨花開得特別好，但那里原先是個窮山溝。我去了，就把那當作我的生活基地，并常常去。這些年，這個村富了，梨花開得更好了。我再去，有時就找一個偏僻的地方，在梨樹下坐下，看一會兒書，看一會兒梨花。

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就叫《梨花灣的女人》。其實，書名原本就叫“梨花灣”，出版社的編輯說加上個“女人”吧，好賣。

那就加吧，結果書出來了，賣的還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