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背景下嶺南傳統民間工藝的發展與社區影響
——以佛山獅頭彩扎為例

吳悅芳

(佛山職業技術學院，廣東 佛山 518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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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遺產】

城市化背景下嶺南傳統民間工藝的發展與社區影響
——以佛山獅頭彩扎為例

吳悅芳

(佛山職業技術學院，廣東 佛山 518237)

民間工藝是地方性知識生產的重要縮影，其扎根于鄉土民間的生活智慧，又承載著地方非物質傳統與文化。本研究以佛山獅頭彩扎為例，在傳統沿海城鎮快速步入城市化的背景下考量低經濟-高文化維度的、與城市化的緊張感相悖的民間工藝的傳承發展，以及凝聚于靜態的工藝之上的個體、社區與市場的互動關系，指出民間工藝在推動形成非正式部門的就業渠道、促進傳統社區的網絡聯系、提升社區文化的歸屬感等方面的社區影響。

城市化；民間工藝；獅頭扎作；社區影響

傳統手工藝的發展蘊含于城市的發展變化之中，其不僅經歷了城市變遷的時空洗禮，也因歷史和文化的變化凝聚了流動中的地方文化與城市記憶。在中國快速的現代化、城市化進程中，源于鄉間田野的民間手工藝被城市化的浪潮所席卷，其產業組織形式和產品使用功能不斷發生變化。且由于手工生產本身的手工勞動密集、單位時間產出量低、技術傳承受社會影響較大等原因，民間手工技藝在現代消費社會中更顯其脆弱性，在城市化快速推進的地區，手工藝人及其手工作坊的生存狀況堪憂，后繼乏力。

本研究以廣東省佛山市傳統民間工藝的生產和發展為例，探討在珠江三角洲典型的沿海都市化地區，扎根于民間智慧的手工技藝的傳承和發展的獨特性。明清時期崛起于嶺南的佛山，是舉世聞名的“天下四大鎮”“天下四聚”之一。[1]佛山是清代嶺南地區的綜合手工業生產基地，據《明清佛山經濟發展與社會變遷》記載，“清代佛山中部區域的居民多在自家內從事手工業生產，前店后鋪，自產自銷”[2]。而《忠義鄉志》中記載，“佛山衰落之時的光緒年間，手工業行業還有十大類一百七十八行”[3]。手工業的快速發展為民間工藝的萌生和成長奠定了重要基礎。佛山在嶺南藝術苑林中占據重要地位，至2012年，佛山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中，有13項國家級名錄，23項省級名錄，47項市級名錄；有國家級傳承人8人(已去世1人)，省級傳承人21位，市級傳承人61位。城市化快速進程背景下依然葆有無形的民間技藝傳承的主線，推動佛山成為城市化背景下非物質文化發展與傳承的重要案例。

在佛山民間藝術之苑中，彩扎是一種重要的工藝形式，是花燈、彩燈、秋色、獅頭等多種民間藝術品生產中必須采用的主體工藝方法。由于彩扎工藝手工操作環節復雜，涉及人力資源的再生產與創造性活動，因此彩扎工藝的生產本身也成為佛山鄉俗民間獨特的文化景觀。本研究集中關注彩扎中的一項重要民間工藝——獅頭彩扎，以此為起點，發掘城市化地區非物質化的民間工藝發展與社區價值的普適性意義。

一、研究方法

研究結合文獻研究法和質性研究法。對于前項研究方法，研究者通過廣泛搜集佛山方志、史冊、地方文獻，梳理佛山經濟、社會與文化發展變遷的脈絡，并在廣泛的城市發展背景下聚焦手工藝傳承發展的微觀過程。而對凝聚于民間工藝之上的個體、社區和市場關系以及民間工藝社區價值的探討，研究者采用深度訪談和參與式觀察相結合的方法，于2014年4月-10月開展田野調查，尋訪佛山市非物質遺產傳人及其工作室，進行深度訪談；同時研究者參與部分技藝形式的生產過程，體驗技藝創作的手工技法，并觀察記錄手工作坊每日的瑣碎互動。研究共訪談民間藝人15名，其中包括獅頭扎作傳人6名。

二、獅頭彩扎民間工藝的發展

(一)明清時期獅頭工藝的萌生和民間崇拜

佛山彩扎獅頭始于清代乾隆年間，至今已有二百多年。明代佛山人以竹篾和紙制“獅頭”驅趕“漣獸”(獨角怪獸)；清代瘟疫盛行時人們舞“獅子”、驅邪祝福獲得良效，從此“獅子”成為地方信仰中的吉祥之物，并在逢年過節、喜慶省會等民俗活動中沿襲了“舞獅”的傳統。

清代中葉，獅頭工藝品的生產已相當興盛。據《佛山忠義鄉志》五斗司光緒三十三年(1907)呈報工商部實業品匯冊載：“獅頭行制品精良，省垣及外洋均來定購，多在石路鋪(今紀綱街)”。清末，佛山獅頭彩扎愈加興盛，并出產外銷。此間著名作坊有“黎祥興”“麥榮記”“黎祥泰”“德泰祥”“黎祥新”“忠誠泰”等。

(二)新中國成立前獅頭彩扎行業凋零

鴉片戰爭以后，大批洋貨、原料傾銷到我國，使我國民族工業受到嚴重摧殘，佛山很多手工業破產倒閉。抗日戰爭爆發，佛山經濟也開始一落千丈，獅頭業也紛紛歇業。至1949年，佛山鎮的獅頭作坊就只剩下黎家獅第四代傳人黎永華經營的“黎祥泰”和另外一家“德泰祥”，獅頭產業息微。

(三)新中國成立后獅頭彩扎合作化改造和再次低潮

獅頭彩扎行業于新中國成立后的穩定時期逐步恢復。1956年合作化期間，獅頭彩扎、棋類、樂器三個行業合并為佛山文娛工藝合作社，先后更名為佛山文娛文藝廠、獅棋社、樂器工藝廠。20世紀六七十年代，獅頭制作行業沿用“黎祥泰”“德泰祥”店名，分為兩個生產小組，1969年并入佛山市樂器工藝廠。但后來工藝美術制造業受到沖擊和摧殘。民間藝術研究社于1969年被撤銷，藝術創作廠家從35家(1966年)減至26家(1968年)，產值下降至1108.97萬元(1968年)。

(四)改革開放后獅頭彩扎行業重新發展

1971年下半年，遵照國務院指示，恢復民間藝術研究社，恢復民間工藝品生產和出口，并實行對外開放，接待外賓和海外華僑、港澳同胞與旅游者。1976年6月，成立工藝美術研究所，同時還有10位老藝人帶子或徒弟進廠跟隨學藝，使傳統工藝后繼有人。

1978年改革開放后，佛山彩扎獅頭出口量逐年增加。至2008年，佛山獅頭彩扎入選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842 項目編號Ⅶ-66)，標志佛山獅頭彩扎工藝進入新的發展和傳承期。

三、民間工藝生產過程中的“個體-社區-市場”互動

作為小微型企業(SME)中的一類特殊代表，民間工藝生產作坊/企業具有與其他工業生產的小微型企業不同的“個體-社區-市場”互動特征。(1)掌握核心技藝的師傅或家族長老往往也是小微型企業主，其企業家精神對于技藝的傳承和市場開拓具有重要影響。以佛山獅的代表派系“黎家獅”的發展為例，佛山獅頭行從清代乾隆年間開始設立以后即已有“黎家獅”，至今黎家獅已有180多年歷史，也是佛山唯一的五代扎獅、從未間斷的家族。黎家獅第四代傳人黎華三兄弟在佛山獅頭一條街上分設黎祥興、黎祥泰、黎祥新，分別招收學徒、傳授技藝，形成生產流程互補且市場導向差異化的集聚化家庭產業，并使黎家獅發展成為國家級老字號。黎家獅技藝同宗同脈，掌握核心技藝的黎族傳人在黎家獅的發展壯大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2)民間工藝小微型企業發展形成的社會網絡高度嵌入其所在社區，并形成了緊密的生產、銷售紐帶，進而促進地方化的社區文化的形成。明清時期，集聚于石路鋪的“前店后廠”的獅頭作坊形成了扎獅行業的互補產業鏈，社區居民順應市場需求，分別負責獅頭原材料供應、物料運輸、獅頭轉銷、文化展演等中間產業環節，而生產輔助環節的市場信息也會及時向手工作坊反饋，推動技藝傳人不斷調整其產品結構、功能，個體、社區、市場的雙向互動不斷配合，形成專業化的獅頭手工業生產社區，使石路鋪一帶成為近代嶺南地區著名的獅頭扎作中心，強化了佛山獅的文化認同。因此，獅頭作坊的生產過程始終貫徹“個體-社區-市場”的互動協作，緊密交織的生產化社會網絡營造了獅頭發展的沃土，進一步突顯了民間工藝發展的社區價值。

四、傳統民間工藝的社區影響

(一)創造地方性社區的非正式部門就業

如上所述，獅頭作為一種精細的、手工化的工藝品類，其生產環節中的機械化替代手工操作一直維持在一種較低水平，這使獅頭扎作作坊一直對扎獅工人和其他生產環節的勞動力具有較高的需求。這種以“手”為主的智慧創造，在從鄉村向城市化不斷推進的“半城市-半鄉村”的佛山區鎮社區中始終有重要影響，并成為工業化過程中機器逐步替換手工生產的其他制造行業產生冗余勞動人口的替代性就業部門。

實際上，社區手工業的發展為婦女、殘疾人、失業人口及其他弱勢社群創造就業機會，已經成為地方性社區，尤其是偏遠地方、城市邊緣社區發展的一種共識。手工業對從業者的受教育程度和勞動強度要求相對較低，且手工勞動具有制度化工作不可比擬的靈活性和自主性，因此成為地方社區發展采用的一種重要策略。扎獅等手工藝行業，提供了正式的工廠、企業、單位之外的非正式的就業渠道，彌補了正式的制度化約束下的企業無法滿足的就業空間，創造更多適合劣勢群體的就業崗位，提高社區居民的生活質量與社會質量。例如，訪談中，禪城區某獅頭扎作傳人葉師傅(受訪者A02)說：“我們也有到殘聯培訓，殘聯運動員，希望他們退役后有一技之長。我們希望更多培訓殘疾兒童，這樣我們的業務進一步擴展的時候，也可以為殘疾兒童提供就業崗位，可以讓他們做模板雕刻，讓他們覺得有一技之長，也對市場有貢獻”。另一方面，相對于機械生產，手工產品的創新潛力顯著，因此也成為當代創新創業的青年群體初試市場的一種方法，體現了在城市創新發展進程中傳統工藝的重要魅力。

(二)形成傳統社區的社會網絡中心

網絡結構理論認為，人與人、組織與組織之間的紐帶關系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社會結構，這些紐帶關系對人、組織產生影響，進而影響民間工藝小微型企業的發展。[4]而以格蘭諾維特為代表的“新經濟社會學派”認為，個體行動者嵌入于社會網絡之中的，社會網絡影響他們的信息獲得、人際信任、規范遵從、組織忠誠度和責任感；當個體在社會網中的位置以及他們對外的聯系外生于他們的經濟行為的時候，社會網與其經濟回報就是一種因果關系。[5，6]

民間工藝小微型企業及作坊作為社會網絡中的重要紐帶，形成了藝人與同行、上下游企業、社區與市場等方面的溝通節點，推動了“時-空”多元維度的聯系。以獅頭生產作坊出發形成的社會網絡構建了獅頭從業者重要的社會資本，而經由社會資本的積累，獅頭生產行業也為其所嵌入的社區增強了緊密聯系的粘合力。調研中，佛山獅頭扎作國家級傳人黎某(受訪者A01)提到：“我接觸的人很多，到很多地方演示，如南海實驗小學、外來工子女學校等。我還專門寫了一些教材供老師學習和教學……住在我周邊的鄰居都很了解我，也很支持我的手工藝，我對這個街區有很強的歸屬感，我相信鄰居們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三)塑造親密社區，強化文化歸屬感

特定空間的地理、自然和歷史傳統是社區文化產生的根源，而地方唯一的標志性特色則是社區文化認同的核心。保護、開發傳統手上藝在營造社區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它形成了社區居民集聚的磁場，提升了社區居民的幸福指數，也讓他們在社區文化活動中心更有歸屬感。[7]例如，訪談中黎某(受訪者A01)提到：“和平年代，獅頭藝人才有穩定的創作環境；凡是喜慶時候，社會繁榮，獅頭才會興旺；舞獅能夠帶來紅火吉祥，獅頭能夠祛惡辟邪、帶來好運，街坊鄰里對獅頭還是很認同的。紀綱街曾經是獅頭的集中生產銷售街巷，獅頭的文化至今依然有保存體現，這就是我們社區價值的所在”。

因此，產業集聚的地緣優勢、互補合作的產業聯盟、共同的文化歸屬有利于親密社區的形成，從而塑造居民們趨同化的文化共同感。然而，城市化的快速發展也在持續挑戰傳統的文化社區認同。[8]伴隨城市化的快速進程，原先林立于佛山老區街巷的獅頭作坊也在舊城改造中成為被拆遷的對象。在城市空間格局的發展推動下，舊城地價提升并推動了老區人口和產業的置換過程，新興的文化資產階級進入城市傳統中心地帶，推動音樂、文化和其他的小眾消費品在城市復興地區出現，形成了典型的城市紳士化(urban gentrification)的過程。[9]在傳統社區和新的人口結構的斷裂之中，文化失衡隨即出現。目前，新建的高端商品住房小區占據了獅頭彩扎和其他民間工藝原有的生產空間，民間工藝失去了“時-空”二元的連續性，其作為社區文化基質的空間和氛圍受到很大影響，工藝品的社區價值也面臨挑戰。目前，佛山舊街坊對手工藝作坊與民間手工藝人了解甚少，而青年一代對佛山傳統文化的認同感也逐步下降。例如，在尋訪扎獅民間藝人的過程中發現，扎獅作坊附近的居民并不了解獅頭作坊的具體位置，甚至一些年輕的主客并不知道社區內有扎獅的傳統和手藝。一位年邁的老人(訪談者A03)在訪談中感嘆：“住在這里的人很少知道黎家獅了，黎家獅最輝煌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只有我們這些以前舞獅的人知道，年輕人都不舞獅了呀”。老人的慨嘆正是當下中國快速的城市化進程中社區文化逐漸消減的真實狀況。

五、結論與討論

城市化推進過程中，傳統民間工藝發展及其社區價值持續面臨挑戰。在以實用價值為上的消費社會，手工勞動的魅力逐漸褪去；傳統工藝日益成為隱形的支線，被排除于城市發展的主題之外，突顯了從鄉村向城市不斷推進的地區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與發展的重要問題。民間工藝的傳承與其社區認同是相互依存的，傳統藝人社區的衰亡和嵌入社區認同感的下降對傳統工藝的傳承和發展影響至深。由于城市化的發展是不可逆的過程，現今中國城市化的快速推進以及對傳統文化產業空間的擠壓必將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向瀕危之境。總體來看，“低經濟-高文化”維度的民間工藝在面對現代化的浪潮時呈現出極大的脆弱性，需要來自國家、地區政府及社區不同層面的自上而下的體制機制，對脆弱的非物質文化生產提供傾斜性支持，同時需要對民間工藝生產與發展的經濟、社會、文化、政治環節進行綜合考量，并將非物質文化的傳統納入城市化發展的主線，使城市在趨向經濟發展目標的同時，也為地方文化的維持發展保留一片純凈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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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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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6)10-0131-05

2016-08-05

吳悅芳(1985-)，女，廣東湛江人，講師，主要從事旅游地理學及地方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