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北美是海外華僑華人重鎮,也是華人文化和當地文化碰撞較多、討論最熱烈的地方,這種碰撞和討論并未如上世紀80年代一些華人、非華人分析家所預言的那樣,會隨著彼此間的融合而趨于淡化。
幾乎在北美大多數華人較集中的城鎮,都會從部分華人口中聽到所謂“春節的困惑”——到底是像個華人那樣去過“團圓年”,還是像個當地人那樣,隨口說一聲“Happy Chinese new year”就該干啥干啥。如今的北美較諸以往,似乎有了更多的華人氣息,原本是中國“土特產”的春節,如今也已儼然成為一個被普遍認同的節日。
春節的困惑
在美國《功夫熊貓》已經成為中國文化的強烈象征
1994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市成為北美首個承認春節節假日地位的城市,自翌年起該市公立中小學春節放假一天,但第二個爭取到這一待遇的城市卻足足等了21年——2015年美國紐約市通過承認春節節假日地位的決定,也就是說,2016年的春節,這座美、加兩國最大的城市,公立中小學將和中國一樣放假。
而第三座春節放假的北美城市呢?很遺憾,至今還沒有。華人移民人數眾多、轄區內擁有全北美華人比例最高城市列治文市(2013年統計,華裔常住居民比例高達45.4%)的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2012年宣布自2013年起在每年2月第二個星期一設立放假一天的“家庭日”(Family Day),盡管許多人都相信,這個“年輕”的假期是為了迎合華裔過春節的習俗(今年恰好就是大年初一),但官方的說法卻是“2月沒有假日不太合適”、“這樣的目的是填補2月假日空白”。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在加拿大,近幾任聯邦總理、幾個大省省長和三級政要,都已習慣在春節前上媒體、去華人社區公開拜年,甚至用生硬的漢語(往往是粵語)說一聲“恭喜發財”,但自去年起韓國、越南裔移民卻提出異議,認為“Chinese new yers”的提法忽視了他們這些非華裔卻同樣過春節者的“尊嚴”,要求換一個“中性名稱”,不過這種喧鬧照例過完年便銷聲匿跡——當然今年又會再度冒出來。
對于當地商家而言,春節照例是“華人購物節”,華人較多的大城市,即便是西人商場、超市如今也掛春聯、舞龍舞獅,擺出一副“中國人不買后悔”的熱鬧架勢,奢侈品行當則更打起中國本土游客的主意,有較成規模華裔社區的城市,春節照例有花車巡游等活動,像舊金山、溫哥華等著名華埠所在地,給春節巡游的獅子點睛,照例是市長的專利,巡游的出發地也常常放在市政廳,參加巡游的不僅有華裔、亞裔,還有什么節日都會出來湊熱鬧的其它族裔,以及警察、消防等政府服務部門。
美國紐約,唐人街舉行春節大游行
以往春節前后是各種華社團拜會扎堆的時候,大抵是小圈子操作,且有一搭沒一搭的,若逢選舉年,“串桌”的各級政要常常喧賓奪主,遲到、搶“臺面”等北美華社“傳統”也在這一時段集體大爆發,一些華社要么因年輕人缺乏興趣變成“老年會所”,要么成為幾派勢力廝斗的“擂臺”,還有些則是徒具空殼的夫妻老婆店。“買桌”、“買票”大抵成為一種拉關系的手段,春節期間的文藝表演也多半是“兩會”(廟會、堂會)水平。近兩年這種情況有了很大改善,像加拿大大溫哥華地區,今年春節期間據不完全統計,大型、對外公開售票的春節演出就有21場之多,且不少具有相當專業的水準。
但對華人而言,北美的春節還是“欠缺了點味道”:絕大多數州/省并沒有春節假期,這樣一來,即便最熱鬧的春節花車巡游,往往也只能湊最近或最合適的周末,而無法正好放在大年初一;春節對華人而言,最講究的是闔家團圓,但許多北美華人家庭卻在這方面頗有遺憾:新移民的父母常常遠在中國,老移民的下一代又往往對“中國年”看得很淡,或已在外地、外國上學、工作,沒辦法趕回來。一些在北美“生根開花”的新移民家庭想帶在當地出生的孩子回國跟老人們團聚,卻因北美中小學寒假比中國早得多(12月底至1月初,為期兩周),只能放棄或“翹課”。
有人戲言,在北美最容易讓華人一下記起年三十、春節究竟是哪一天的,并不是國內親友的拜年電話或微信(因為許多人算不準時差),而是本地中餐館——那些將華裔當作主要客戶群的“本色中餐館”,年初一照例要關門謝客的。
身份的認同
海外華人究竟該如何自我定位?他首先是華人還是美國、加拿大人?
在這點上美國和加拿大是很不同的。
美國一直強調“種族熔爐”,鼓勵甚至推動各國移民從一切方面“美國化”,具體辦法就是“逼著你變成美國人”,而加拿大自二戰后始終強調自己是多元文化國家,自稱“種族調色板”,鼓勵移民保留自己的各種文化、傳統和習慣。
這種差異自然而然地造成了國人所熟知的美加華人在“融入主流社會”方面認知和實踐的巨大落差:旅美華裔將之視作理所當然,即便有腹誹,迫于生計也不能不踉蹌跟進,久而久之他們越來越“美國化”;旅加華裔則兩極分化,有的人“加拿大化”得比旅美同胞還要厲害,甚至到了明明懂國語,在華人圈發個言都要故意弄個翻譯“轉載”的地步,有的人卻跟在中國沒什么兩樣,說中文,吃中餐,和漢語圈交往,甚至連時差都“沒倒過來”。
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之一,是兩個“主流社會”氣場不同:美國是世界第一強國,“主流文化”自視甚高,“融入”后的好處很大,反之則害處很大,由不得你三心二意;加拿大則是個讓許多新移民由不得反問一句“什么是主流社會”的國家,在華人集中的城鎮甚至不需要會英/法語就能過得很舒服(如大溫哥華地區不但到處有中文招牌,許多商店、飯館、辦事機構都有會說中文的營業員,甚至機場、軌道交通系統都有中文提示,連考駕照筆試都可以選中文),且高薪工作機會有限,讓一些人產生“融入也未必來得及”的感覺。
但耐人尋味的是,到了華裔移民第二代情況卻有些不同:美國華裔家庭如今普遍較重視讓子女保持華人色彩,重視讓第二代學漢語、漢字,而加拿大華裔家庭在這方面則相形見絀,在美國,近年來漢語教學十分火爆,不少漢語課余學校、教師賺得盆滿缽滿,而加拿大的漢語課余學校、教師卻大多勉力支撐。更有趣的是,2010年不列顛哥倫比亞省高貴林、本拿比兩座城鎮市政府、議會先后表決在公立學校學前班和一年級設置普通話/英語雙語教學課程議案,提案和投贊成票的多為西人,而華裔則許多反對意見(最后因西人學部委員比例過半而通過)。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加拿大華裔中許多人抱著“我來不及融入,我的孩子卻不能再落后了”的心態,惟恐自己的孩子不夠本地化,重蹈自己當年的遺憾,而美國華裔則許多已經歷了那個過程,或本人“融入”較成功,開始有更多余裕去考慮讓孩子保留“中國根”,或有更多余力讓孩子多掌握一門“外語”——畢竟漢語是一門越來越有“錢途”的國際語言了。
無論如何“我是誰”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旅美華人及其后代。如今已成為加拿大國會議員的華裔關慧貞女士曾表示,自己直到大學畢業前回廣東祖籍旅行,才“突然找到自己的族裔認同”。懲于許多家庭的前鑒,筆者一直很重視這一問題,如今8歲的長子在被問及此事時會毫不猶豫地說“我是加拿大的華人”,這是他和我都能認同的、有關他自己的族裔定位。
另眼相看?
美國和加拿大的發展都離不開華裔先民的貢獻,橫貫東西的美國、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落成,都拜大量華裔勞工所賜。但鐵路落成后兩國卻“過河拆橋”,以種種理由、手段排斥華裔。如加拿大,自1885年起對華裔移民征收“人頭稅”,此后這一政策延續60年之久且兩次漲價,1923年更通過《排華法案》,禁止華人進入加拿大(此前已禁止華人女性進入),
《排華法案》直到1947年才廢除,而“人頭稅”政策一直等到2006年6月22日,才聽到加拿大時任總理哈珀的一聲粵語“加拿大、道歉”。
除了國家級別,當時還有許多北美城市制訂了排華地方性法規,如曾是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會的新西敏市,1908年市議會公然通過議案,剝奪華裔公民的市政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此后還通過各種歧視性議案,迫使當地人不敢租房子給華裔,而華裔自己建造的房屋,則以各種“整治”借口加以強拆,1912年,市議會以“火險”為由,下令拆除大部分木結構華人房屋,改造成工業區;次年市議會更通過決議,不許任何商家雇傭華裔,甚至不允許政府機關從雇傭華裔員工的商家采購。在這種歧視和排斥下,曾經擁有10000以上華裔居民和北美最古老華埠之一的新西敏,華埠居然在二戰前夕消失,華裔也成批遷走,1941年全市華裔僅剩下不到400人。
2009年,由于一樁拆遷公案讓人們重新發現了華裔“祖墳”——如今變成中學停車場的華裔公墓,新西敏各界發起對昔日排華錯誤的反思,最終在2010 年通過市政附例,市長維恩萊特宣讀一份聲明,正式就1860-1926,長達87年間的一系列排華政策,向華裔社區公開道歉——這僅是北美第一個為當年排華政策而作出公開正式道歉的市政府。
盡管如此,平心而論如今在北美,這種被歧視的“另眼相看”即便不能說消除,也已經大為減輕,在許多當地人和其它族裔心目中,華裔已經不再是弱者,而是理應“禮讓”的強者,因此美國加州等曾多次試圖以“平權”為由“改革”大學錄取形式,改“成績好的優先”為“按族裔人頭比例攤派名額”,而加拿大華人最多的列治文等城鎮則屢屢出現針對華裔的侮辱性、歧視性涂鴉,甚至有其它族裔公開在汽車上涂抹辱華標語,對此竟然有人以“華裔已經很強了,該讓讓弱勢族裔”為由,勸華裔忍讓。
另一方面,另一種“另眼相看”也悄然在北美興起,如在美國和加拿大一些華裔聚居的城市,當地房地產業者為造勢,常常人為渲染“華裔買家搶購房產”的信息,在當地造成“華裔把房價炒高”的聲勢,并引發買不起房的當地人對華裔的不滿,如在溫哥華,2011年Landcor Data曾給出“溫西和列治文74%高檔住房被貌似中國大陸買家購買”的“研究結果”,而主張“限外”、要求省府和市府“痛下決心”的前高盛雇員、Sokanu Inc公司總裁法爾德(Saeid Fard)則于2015年6月9日在《亞太郵報》上“個人估計”被外來投資移民購買的溫哥華物業比例高達30-50%,他在文章中更引述大溫房地產經紀劉志元(Julia Lau)的“經驗之談”,稱“近80%高檔物業被疑似大陸人買走”。
這種說辭在選舉周期往往成為政客炒作的熱點,如2014年卑詩省市鎮選舉,溫哥華房價問題一度成為溫哥華市選博弈的焦點,三大主要市級政黨中,進步選民聯盟(COPE)候選人王璐更直接提出開征房屋空置稅、限制海外人士來本埠購房、規定每個家庭用于房屋的開支不超過家庭收入三成等“剛性措施”,引起一片嘩然,而最終獲勝的市長羅品信(Gregor Robertson)也一度放話,稱要和卑詩省府就開征房屋空置稅“好好談談”。就在不久前,列治文威靈頓公寓10位說英語業主將業主委員會告上法庭,理由是業委會居然用漢語普通話開會(全公寓54名業主中70%以上說漢語),又讓“中國人哄抬房價說”被不大不小地推波助瀾了一把。
其實許多許多專業數據分析并不支持上述說法,如2013年《溫哥華太陽報》一份統計指出,大溫物業購買者中來自本國的比率高達95%,其中來自大溫哥華地區的就占75%左右,海外購房者中,3%來自美國,來自美國以外國家者僅占2%,而中國大陸購房者則僅是這2%中的一部分。即便一些房地產業者也坦承,今年春節,華裔、尤其海外購房者看的多,買的少(當年房地產促銷公司MAC在農歷春節期間安排兩名本地華裔雇員冒充“大陸購房姐妹”蒙騙加拿大官方傳媒CBC,渲染“中國大陸客蜂擁來大溫搶房”,結果被兩雇員熟人識破曝光,引發轟動),對“外來需求”不應過度渲染和高估。而當地政府也對“中國人炒熱房產說”態度謹慎,稱“不能武斷”,更有人根據數據分析指出,真正炒熱大溫房地產價格的,是為拉生意無原則“放水”的當地房貸機構。
對于這新一類的“另眼相看”,華裔的態度是兩極分化的。
來的較早的、有港臺背景的華裔往往習慣性主張“忍”、“讓”、自省,如近期列治文市多次有人提出市政附例動議,主張禁止商家使用純中文招牌,引發激烈爭議,出面支持立法規范或者建議華人“自律”的往往是華人,尤其來的早一些的說粵語華人, 2010年第一次表決前發表支持立法的幾位列治文民意代表都是華裔,2015年表決前,建議華人商家自愿在店招上使用中英文雙語以表達“善意”的,是中僑互助會前任主席、曾經在媒體上主持節目的華裔香港移民董達成Kenneth Tung,而兩次在關鍵時刻站出來反對立法、說限制中文招牌“有歧視華人之嫌”、“涉嫌違憲”的市長馬保定,卻是不折不扣的西人。
而來的較遲、主要來自大陸的新華裔移民的態度則往往是“法無可禁則皆為合法”,對無原則的“自省”和“忍讓”會本能地喊出一聲“憑什么”,日前在一次加拿大中文電臺的互動節目中,一位華裔嘉賓用普通話大聲說出“華裔人口在列治文過半,我們才是列治文的‘主流社會”這一歷史性的語言,贏得一片喝彩聲。
盡管仍有許多煩惱,但華裔在北美這個異國他鄉,似乎過得越來越好了。當然,鄉愁仍是難免的,“另眼相看”也會長久存在,“我是誰”這樣的問題,或許也會一直這么一邊適應、融入,一邊無休止地問和自問下去。